明軍大營之內,一片呻吟慘呼聲,白天一場大戰,亡者無數,傷者更眾。眾兵士當夜休整之時,有人舊傷復發,痛不欲生,呻吟起來,這呻吟聲似乎能傳染,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個軍營。
中軍大帳內,也是一片混亂,爭執不休。
糧道被毀,后援被斷,令洪承疇等人始料不及。而最讓大家感到心驚的是,清軍竟然如此厲害,那慘烈的殺戮場面,對各鎮的總兵來說,簡直如同噩夢一樣。
監軍張若麒也改了口氣,不再堅持速戰速決,不斷驚嘆:“韃子兵太厲害了!我們要謹慎行事啊!”
洪承疇看著各總兵圍繞糧道被毀之事議論紛紛,也是憂心忡忡,此次在監軍脅迫下,強行出兵,口糧只帶夠了三日的,看這架勢,清軍兇悍遠遠超過陜西頑匪,這仗幾天之內是打不完的,三日之后,全軍無糧,又當如何是好?
張若麒見大家議論未果,于是提出一個觀點:“我看不如趁著戰事還沒有蔓延,趕快撤回寧遠,先解決糧草問題,要不我們就被圍在這孤山之上,任那皇太極擺布了。”
大同總兵王樸居然也贊同:“我看張大人此計甚妙,今天這一仗大家打得勢均力敵,趁著皇太極還沒緩過勁來,咱們還是走為上!”
眾總兵紛紛建議,說沒有糧打不了仗,本來就欠著餉,現在又不給糧吃,兵士更未必肯賣命了,再說清軍如此兇悍,再打下去,只怕也是兇多吉少。不少人當即表示,撤回寧遠是萬全之策。
洪承疇聽著眾人說話,皺眉冷眼旁觀,一言未發。張若麒道:“洪督師有何高見,就請示下。”
洪承疇騰地站了起來,道:“我只有一句話,從現在開始,誰再談撤回寧遠這四個字,立殺無赦!我不管他是誰人,是誰派來的,均尊此令!”
說完橫掃張若麒一眼,目光如刀。張若麒心中一寒,不敢說什么,眾總兵見大帥怒發此言,也不敢再說話了。
洪承疇道:“才打了一天仗,看把你們嚇成了什么樣子了?韃子兵從來就不是善男信女,你們難道沒有思想準備?那些想撤回寧遠的人,本帥只問你們一句,我們來這里是干什么來了?我們不是來解祖將軍之圍的嗎?祖將軍為了這一天,等了我們多少年?你們就這么走了,你們置祖將軍于何地?置國家利益于何地?錦州丟了,寧錦防線還有什么作用?沒有寧錦防線,又拿什么抵擋皇太極的軍隊?又拿什么看守國家的門戶,只靠一個山海關嗎?”
眾將被他說得都低下頭去,洪承疇冷笑一聲道:“當初本帥說總決戰時機未到,是哪個不聽啊?說速戰就可取勝,今日一見韃子厲害,又有退意了?既然想打速戰,我們就應考慮到今天這個處境,我們本來是想包圍他們,現在卻被他們包圍,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個字:拼!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只有三天糧草,那我們就給皇太極三天時間,三天內,所有人拼著性命不要,一戰定乾坤,現在的形勢是,進是死,守也是死,橫豎是死,我們合成一股,拼出去,死的就是皇太極!”
一席話說得大家又是慚愧,又是激動,吳三桂第一個道:“大帥,末將愿舍棄性命,為國捐軀,決不退后!”
眾總兵紛紛表決心,洪承疇冷冷一笑,對張若麒道:“張大人,就煩請你和陳新甲大人說一聲,速戰之策,我洪承疇一以貫之,絕不敢有誤!”
張若麒被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悻悻地道:“洪大人忠心為國,其心天可鑒之,卑職敬佩,敬佩。”
洪承疇道:“今晚大家休整一下,明日一早,與韃子兵再決生死,我們疲倦,他們也倦,所以勝算是平等的,誰贏誰輸,只爭一口氣而已!”
眾總兵應了一聲,一想到明天又要開戰,這應的聲音就多少有些有氣無力了。
夜晚,月朗星稀,經過白天的野蠻廝殺,大家都已經倦了。此時天地間一片寂靜,只錦州城附近偶爾有幾聲炮聲,但也是零星稀落,不成氣候。
吳三桂血戰一天,雖然斬殺敵人無數,但身上也有幾處輕傷,夜晚躺在床上,傷口時隱時痛,睡不安生,索性出來溜達。走得幾步,只見軍營之外的山坡之上,一人席地而坐,正在月光下手拿酒壺自斟自飲。
吳三桂走上前幾步,發現這人原來是王樸。吳三桂笑道:“老王你好雅興,大晚上不睡覺怎么一個人喝上了?”
王樸嘆口氣:“不喝能怎么辦?今天不知明天的命啊,也不知明天還有沒有頭在這喝酒,來,三桂兄你也來一口。”
吳三桂接過來喝一口道:“好酒,不愧為山西總兵,這時候還能喝上正宗的女兒紅!”
“哎,實不相瞞,帶兵我老王不行,品酒可是強項,只可惜啊,酒喝光了還可以釀,兵要是沒了,上哪去找啊?哎,我的兵啊,這些兄弟們去得好可憐啊!”王樸感嘆道,明顯話中有話。
吳三桂想起關寧鐵騎此次隨自己出征,一天之內就死傷幾千人,想起平日訓練他們之苦,也不禁黯然神傷。
“吳大人,我看你是個漢子,又肯喝我老王的酒,想對你說句話,但不知你愿不愿聽?”王樸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
吳三桂道:“老王說哪里話,我當然想聽。”
王樸道:“這以后,咱們打起仗可得留個心眼兒啊。”
吳三桂道:“留個心眼兒,什么意思?”
王樸道:“你可知道朝廷為什么要咱們打速戰?是怕拖得時間太長了,餉銀要得多,還有一點,也是怕咱們擁兵自重,你知道洪大人為什么要在這幾天之內結束戰斗,也是這個道理。唉,咱八鎮總兵,其實手里面最實惠的也就是有這么幾個兵,沒有兵了,成光桿了,這總兵還當個球啊!”
王樸用力喝了一大口酒,憤憤地說:“今天這一天我算是看明白了,要是照這么打下去,你我就算不死,這兵啊,也快死得差不多了。朝廷不用擔心了,人死了,餉銀不用出了,洪大人也不用擔心了,咱們當了炮灰,他老人家大功告成,光宗耀祖;誰最可憐,咱們這些兵頭啊?什么大功小功,宮里的,宮外的,都有好處,就是統統沒有咱們的份,什么有咱們的份兒啊?死人有。你的兵,我的兵,死干凈的有份。可憐啊,我那些老兄弟啊,從山西隨我到這兒,死得也差不多了。”
吳三桂聽他說起這番話,眉毛一揚,有些不悅地說道:“老王你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說話可得警醒點,你怎么說完了皇上又說洪大人,還真是不要命了你?”
王樸自知失言,吐舌頭道:“說錯了說錯了,我老王該掌嘴了,算了,夜也深了,酒也不喝了,明天等著上戰場吧。不過,”他看看左右,小聲說道,“今天這等言論你可別以為就我這么說,我看咱這八鎮總兵人人心里都是這么想的!”
王樸說完,搖頭晃腦唱著小曲走了。吳三桂陷入沉思中。
他想起了父親吳襄的話:
“記住為父的話,只要你手頭有人,不管朝中如何變換,不管大明天下是亡是興,咱們都有活下來的資本。”
王樸的話其實深深地打動了他,想起明天的戰斗,一種不祥之感涌上心頭,而另一個想法又沖進腦海:保存實力重要,還是拼死解救錦州重要?
錦州救下后,洪承疇功高蓋世,祖大壽功德彰顯,但自己這一方卻又要折損多少兵馬,才能獲得圣上一句褒獎?
值,還是不值?
正如王樸所說的,其實包括吳三桂在內的擁兵自重的八大總兵,今晚腦海中都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皇太極大營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一天血戰,斬殺明軍無數,盡管己方也損傷較多,但總算是給了明軍一個下馬威,而最重要的是,斷了敵人糧道,令包圍之勢,一天之內就發生逆轉。
皇太極非常高興,擺宴慶祝,所有將領無論是受傷的還是沒有受傷的,全都聚集。皇太極舉起酒杯,道:“今日大家勞苦功高,喝!明天再抖擻精神,打殺敵人!”
大家舉杯痛飲,正喝得高興之時,有人通報,多爾袞等人趕回來了。皇太極大喜,命趕快召見。
多爾袞等人風塵仆仆地走進大殿,范文程道:“今日一戰,睿親王立下大功,斷了敵人后路,真是殊為不易啊!”
“沒錯!”皇太極大笑道,“十四弟,你今天可真是朕的韓信啊!”大踏步走上前去,親熱拉住正欲跪拜的多爾袞,道,“看見你們發送信號的煙花在天空升起,朕這心中,真是高興得不得了,你今天居功第一,想要什么封賞,快快說來!”
多爾袞拱手道:“臣弟只愿明日一戰,能夠親手活捉洪承疇,就是最大的封賞。”
皇太極抓住他的手,哈哈大笑,道:“說得好!今日朕敬你一杯,明日與你攜手擒敵!”
說完一碗酒一干而盡,多爾袞也干了。皇太極道:“來人!給朕滿上,朕今日高興,要再喝他一杯!”他正說得高興,突然聽得人群中有人哼了一聲,將一個杯子摔在地上。
皇太極臉色一變,向人群中望去,指著那人道:“豪格,你怎么回事?摔杯子干什么?”
豪格不勝酒力,剛剛喝了不少酒,此時臉已經漲得如豬肝一般,帶著濃濃的酒意憤憤地說:“臣不小心,摔壞了杯子,請皇上恕罪!”
“什么不小心,我看你是故意的!”皇太極也喝了不少酒,借著酒勁,指著豪格罵道,“你此番乳峰山一戰,讓洪承疇斬殺我兩千軍士,我還沒有說你,你倒和我鬧起性子來了!竟敢在我興致高時摔杯子?”
豪格忍耐不住,借著酒勁喊道:“乳峰山我雖敗了,但我沒有認輸,請父皇給我一支兵馬,我明天再與洪承疇一決死戰,如果我敗了,甘愿受誅。我雖敗了,但也比某些人什么也不做強。你今天還說他是第一功臣,我就是不服!”
皇太極斜睨著他道:“你不服什么?”
豪格道:“今天一天,咱們各旗旗主,各大貝勒苦戰不息,死了多少人,哪一個不是全身帶傷,他”用手一指多爾袞,“他做了什么?我們在這里拼死拼活,他卻躲到了后面挖溝,要不是我們死戰,他能順利活著回來嗎?你卻說他是第一功臣,我不信還有誰能服!”
“混賬!”皇太極大怒,將酒碗摔在地上,“你以為挖戰壕是個小事?若不是十四弟在戰火中以一天之力完成這個工事,合圍之勢,豈能完成?決勝大計,從何實現?將軍決戰,當以智力較量,若只比誰死人多,那只是匹夫之勇!”
豪格冷笑道:“什么智力?挖幾條溝誰人不會?呵呵,就憑這個想居功第一,我不服,就是不服!”
“你不服?好!”皇太極道,“來人,給我趕他出去,朕今天不想再看見你。”
來了親兵就要往外拖豪格,豪格又羞又惱,道:“父皇,今天大喜之日,你居然為這個野種趕我出去?”
皇太極怒道:“你罵誰是野種?!”走上前去,啪的一掌打在豪格臉上。
豪格在眾人面前被父親掌摑,十分下不來臺,將心一狠喊道:“父皇,多爾袞對你的仇恨之心,從未斷絕,你今天不聽我的話,重用了他,他日必受其害,到那時醒悟就遲了!”
皇太極怒不可遏,指著他道:“你”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氣血翻涌,“噗”的一聲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來,身子向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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