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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盼夏(十五)


  交握的手在走到紅彤彤燈籠下時分開。
  許盼夏先放開手。

  空氣中是鞭炮燃燒后的淡淡火硝味道。

  鎮上如今大部分還都是自建房,和南方不同,山東鄉鎮的傳統民居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和更廣為人知的北京四合院有些相似,影壁,花壇,東西廂房,都不缺。只是近些年漸漸演變,蓋兩層、三層、四層的也不少,不過爺爺家房子還是傳統的樣子。山東東西大,人也喜歡大的東西,門樓要高,要用黃色或朱紅的琉璃瓦,要用彩繪的山水人家琉璃磚,除了福字、祥云紋樣的光面瓷磚外,還用了嵌著字的黑色凹字瓷磚,上聯“門迎四海千重福”,下聯“戶納乾坤萬里財”,橫批“家和萬事興”。

  兩個紅燈籠映照著琉璃瓦和“家和萬事興”五個大字,往刻痕處映照著紅彤彤的喜色,房子前兩個銜著石球的石獅子安靜地守著,許盼夏先進門,踏著炮仗屑,恍惚間仿佛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晚上大家一塊兒打紙牌,許盼夏不會玩,她只會打一個斗地主,完全不懂“夠級”和“保皇”的玩法。南方人打麻將的多些,但在爺爺家這里,一屋子人湊不出一桌會打麻將的,只能暫且擱置。葉迦瀾不厭其煩地教著許盼夏玩?;剩囊巹t和斗地主有些類似,也是除大小王外,2最大,3最小,也是“步步高”,下家的牌點數必須高于上家……

  看完熱熱鬧鬧的春節聯歡晚會,老人熬不住了,先去睡。初一要早起,4點鐘就要起床煮餃子吃餃子、拜年,年輕人要依次向輩分高的人拜,而輩分高的人則在家中等著年輕人來。過年時候可以守歲,許盼夏覺得新奇,要和葉迦瀾一塊兒守,葉光晨也不是年輕人了,囑托完兩人后就去二樓臥室休息。

  過年時候要將家里所有的電燈都打開,照得到處亮亮堂堂。等倆人獨處的時候,許盼夏感覺這光亮好像將她糟糕的想法也映照得無所遁形了。春節聯歡晚會結束后,葉迦瀾研究著家里那個有些年頭、標注著EVD的機器,從一摞厚厚的戲劇、學習資料、結婚錄像碟片中翻出一張刻著10部電影的碟片,吹了吹灰,許盼夏驚住了:“這還能放嗎?”

  葉迦瀾說:“試試看,應該沒問題。”

  很久沒人用了,機器也落了灰塵。許盼夏自告奮勇,幫忙用衛生紙擦了機器上落的灰塵,葉迦瀾同樣用打濕的紙巾蘸走碟片上的灰塵,看得許盼夏目瞪口呆。

  他甚至還能找到那些各種顏色的線,仔細辨認電視和機器的接口,一一插進去。

  機器還能正常啟動,甚至還放著一張碟,葉迦瀾把擦干凈的碟片放進去,輕輕一推——

  在停頓幾秒后,原本發黑的屏幕驟然亮起,畫面沒有絲毫停頓,直接流暢地播放起第一個電影,是《畫皮》,畫質倒還算清晰,不過許盼夏膽子小,當小唯剝開自己的美人皮時,她尖叫一聲,不去看那些蠕動的蟲子,害怕地轉過身。

  葉迦瀾沒笑話她,反倒是不著痕跡地往她身邊貼靠。

  選擇刻錄盜版碟片的人顯然是有一定篩選,播放完《畫皮》,就是《臥虎藏龍》,前半截,許盼夏看得津津有味,但當看見荒涼山洞里,玉嬌龍和小虎滾作一團干柴烈火時,她的臉蹭地一下紅了,不自然垂下頭——

  她看到葉迦瀾的腿朝著她的方向傾了傾。
  淺灰色的運動褲,白色的冬季家居鞋,干凈到如照得她心惶惶的燈光。

  她臉燒得厲害,或許也燒出幻覺。

  凌晨兩點是個檻,過了兩點,沒熬過夜的許盼夏便開始眼皮打架。她想去睡,但一想到等四點鐘又要起床吃餃子,便覺得這兩小時的睡眠不如不要。她努力坐正身體,想要安靜地、貪心地獨享和葉迦瀾的這段時間,可是還是控制不住地垂下眼皮,垂下,再垂……

  葉迦瀾給出建議:“你要真不想睡,就躺沙發瞇一會兒?!?br />
  許盼夏困倦:“也行?!?br />
  她真的困了,剛脫了鞋倒在沙發上,就閉上眼睛。沙發末端就是暖氣片,并不覺得冷,但朦朧中,仍感覺葉迦瀾抱了被子給她。
  然后許盼夏做了奇怪的夢。

  她夢到葉迦瀾坐在沙發上,觸碰著她的頭發;夢到身下不再是沙發,而是剛才看過電影里那個荒涼的山洞,夢見天為被地做床,她衣衫襤褸,和葉迦瀾在黑暗中相擁,不停翻滾、翻滾……

  夢醒于奶奶和葉迦瀾的小聲談話。

  外面隱約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隔遠了,有種不近距離的虛假感,聽著好像還在夢里。

  許盼夏自沙發上坐起,呆呆看兩人。
  按照習俗,下餃子前要放鞭炮,大過年不方便穿白,葉迦瀾穿了黑色羽絨服,拎著圓圓的、盤在一起的鞭炮。

  視線對上,他笑了下,轉過臉。
  許盼夏看到他紅紅耳朵尖。

  奶奶笑瞇瞇走過來:“囡囡,怎么在沙發上睡著了呀?冷不冷?”

  許盼夏張口說不冷,她低頭,看到自己身上蓋著的被子。

  可能也只有被子是真的。

  熱騰騰地吃了昨天下午包好、晾在廚房中的白菜豬肉大蔥餡兒餃子,許盼夏跟著葉迦瀾挨家挨戶地拜年,那些爺爺呀奶奶呀大爺大娘叔叔嬸子,都一視同仁,給葉迦瀾包個紅包,也給許盼夏塞一個。

  許盼夏把這些紅包都仔細放進一個文件夾中。
  這還是她第一次體會到,原來一大家子人過年這樣快樂。

  她偷偷地體驗了一下有爺爺奶奶有爸爸的生活。

  等重新開車回家的時候,許顏女士也已經到了。她身材又纖細不少,開心地擁抱著自己的女兒,許盼夏和媽媽抱的時候,摸到她硌手的肩胛骨,忽然不想質問她為什么要騙自己了。
  她是媽媽。

  高一的下半學期過得飛快,大部分人即將面臨人生中第一個重要決策——文理分科。

  選擇政史地,還是物化生?
  文還是理?

  “當然是理科,”家庭聚餐上,葉光晨語重心長,“選文科的話,大學里讀什么專業?要去讀英語?以后做老師?還是選漢語言?這個考事業單位和政府編制倒是有優勢……”

  “女孩子選文挺好的,”葉光晨看許盼夏,“安安穩穩,雖然賺不了什么大錢,但相對而言比較穩定,不用太操心。”

  “但是,迦瀾,”葉光晨對葉迦瀾說,“你得選理,現在賺錢,還是得看理工科。聽過那句話沒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別嫌這話老,現在也適用?,F在高薪行業中,名列前茅的不是工科就是理科……”

  許盼夏低頭,一根一根地挑小香芹吃。

  她其實想選理科。
  她的物理成績不錯,就是化學成績稍稍不那么突出;山東的生物還是比較簡單的,吃透了教科書外暫時沒什么問題……

  葉迦瀾肯定也選理。

  許盼夏借著夾菜的空隙,假裝不在意地去看葉迦瀾。
  他垂著眼,不吃菜,好像在思考什么。

  許顏笑著說:“其實孩子們喜歡什么,就學什么。文理都差不多?!?br />
  葉光晨搖頭:“還是有區別——你們想好選什么了嗎?”

  許盼夏抬頭,她說:“我想選理科。”
  葉迦瀾遲了幾秒:“理?!?br />
  “好,”葉光晨說,“高考的話,文科分數線也比理科高。想考個好大學,選理科挺好的……”

  他又叮囑了很多,但許盼夏完全沒有聽進耳中,她低頭吃菜,忽然想——
  高二重新分班,能把她和葉迦瀾分到同一個班里嗎?

  正式的文理選科,發生在期末考試前一周,班主任給每個同學發一張選擇表格,需要他們自己打對勾、寫明選擇科及理由,再在右下角確定簽名。
  高考的淘汰制,從高一就開始了。

  一部分學習格外優秀的學生會被重新錄入“實驗班”,這是教育局明令禁止不許設置“尖子生班”“狀元班”后的產物,不過是換了名字,實質仍舊大同小異,還是成績拔尖的那一批人,配置最好的教學資源。
  剩下的班級,會拆掉十個排名最差的班,再設置十個文科班。被拆掉班級的這些學生,再根據文理選科、隨機分配到其他的班中。

  葉迦瀾肯定要進實驗班的。
  許盼夏也想進,但她不確定自己能否被選中。

  無論如何,這個酷熱的夏天還是悄悄來臨了,期末考持續三天,最后一刻考完后是傍晚,許盼夏在校門口的攤位上挑了一紙碗麻辣燙,吹一口熱氣,咬下泡著湯水的脆脆脆骨腸。

  夏天熱了。

  葉光晨和許顏女士又要長時間出差,恰好家里的保姆請假回家,大約兩周,才能回來上班。家長永遠不放心孩子在家,簡單一商量,將他們倆和暑假作業一同打包送回爺爺家。

  夏天的爺爺家又是另外一副景象了,小菜園里爬著茁壯的絲瓜藤,還有長長的豆角,用竹竿架著生長的黃瓜,還有從地下抽上來的冰涼地下水,最適合冰那種深綠色、條紋粗壯分明的紅瓤大西瓜。

  這房子有個低矮的小閣樓做糧食儲藏室,下面冬暖夏涼,晚上睡覺甚至不用開空調,只要打開窗,就能有涼涼的風送進來。若要非說美中不足,那就是太陽能老舊了,每次蓄的水只夠兩人洗澡,許盼夏和葉迦瀾都是在中午去洗,這樣重新上的水,能在一下午時間曬熱,供兩個老人清洗。

  除此之外,許盼夏感受不到什么缺點。

  她和葉迦瀾仍舊是隔著門簾睡,不過原本是厚厚棉簾,現在換成薄薄的布簾。她英語成績不好,葉迦瀾就陪她一同補習英語,監督她背單詞,背不出就要打手心——

  葉迦瀾用的勁兒不大,但還是會把許盼夏打得掌心紅紅。奶奶看到了,籮筐也不要了,丟在一旁,心疼地把許盼夏摟到自己懷里,瞪著眼問葉迦瀾怎么欺負妹妹。

  許盼夏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學習,吃飯,睡覺,都有葉迦瀾在。

  在入住的第五天,家里來了位不速之客——葉明超。
  他是高考剛結束、被父母“流放”來的。雖然他住在自己爺爺奶奶家,但喜歡往這邊跑,找葉迦瀾玩。

  許盼夏對他客客氣氣的,和對其他表哥沒區別。葉明超小小年紀,深受父母影響,喜歡談什么人脈啊什么在社會上混啊之類的話,偏偏他的聲音很怪,字與字之間好像都黏連在一塊兒,吐字不清晰,聽起來像生病感冒的聲音。
  大部分也是方言,許盼夏聽起來吃力,更少和他聊天。

  葉迦瀾和葉明超關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普通堂兄弟的關系。倆人興趣愛好截然不同,大約因葉迦瀾是唯一一個不會拆穿他吹牛的那個人,葉明超特愛和葉迦瀾聊天,天天往這邊跑。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葉迦瀾不在家。
  許盼夏在睡午覺,他去電器店找老板,想要重新給爺爺奶奶家裝個新的、蓄水量大的太陽能。

  那天格外地熱,許盼夏在涼席上醒來,一身的汗。她不喜歡,便拿了衣服去樓下洗澡。爺爺奶奶還在午睡,大門開著,狗在窩里打著盹兒,蟬鳴嘶啞。

  許盼夏把衣服脫了丟進洗衣機里滾,自己在里面洗澡,想著等洗完澡,剛好可以把衣服拿出來晾曬。上了一年高中,她習慣性地珍惜每一分鐘,習慣性地規劃好最節省時間的行動。

  但她不知道有人會來。

  那時許盼夏剛洗完澡,換上寬松的睡衣,正拿毛巾擦頭發。她還沒擰門把手,就透過不透明只透光的玻璃門外看到男人的影子——這玻璃門是磨砂的,還是單向的,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能看到外面的光和模糊的黑影,為的是彌補洗浴間的采光不足。

  許盼夏瞬間屏住呼吸。

  那身材寬又方,絕不是葉迦瀾,腳步沉重,她一時分不清,只低頭驚恐地看,確認自己反鎖好門。
  洗衣機的轟隆聲在這時停下,響起提醒取衣服的滴滴聲,男人低頭,打開洗衣機的門,掏了一把衣服。

  許盼夏模糊地看到那個人影把她衣服拿起來往臉上貼。
  她差點嘔吐。

  好在對方好像并沒有其他想法,她眼睜睜看著對方一動不動站了很久,又將那些衣服重新塞回洗衣機。

  快走快走快走……
  許盼夏害怕地想,她祈禱葉迦瀾和爺爺快點來,快點把這個惡心的人抓??;不,如果這個惡心的家伙很強壯的話,那就讓他快快走開,然后再報警……

  驀然。
  人影傾倒,隔著玻璃門,許盼夏看到那人影的手握住門把手。

  門把手響了。
  上了鎖。

  他沒打開。
  又是重重一擰,暴躁到好像門框都在抖。

  然后是葉明超那特有的、每個字都好像被粘在一起的聲音:“夏夏妹妹,你在里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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