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不是第一次住同間房。
上次同住,還是高考后。
……算了,不提,往事不堪回首。
葉迦瀾承認自己當時的確有些急躁,才會讓事情發展徹底失控,走向不可避免的崩壞。他也是人,也在錯誤中逐漸建立起完善的、同許盼夏順利交談、往來的正確辦法。
他需要耐心,徐徐圖之。
許盼夏并不是什么傻乎乎地踩了兩次陷阱后還會再來的麻雀,之前那件事就惹得她一年多不理自己,這次更要慎重。
她還是依賴葉迦瀾的,在他提出這個自然的建議后,她只猶豫幾秒,便點頭同意。
葉迦瀾默不作聲開了套房,什么會員卡什么積分,都是假的。之前那張信用卡倒是能贈送房券,遺憾的是如今葉光晨早就斷了供他的生活費,更不要說信用卡。許盼夏的錢不足以支撐她住這種酒店,她自己開房間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基本上是美團攜程等等四處比價格。她沒有親自訂過這種酒店,自然對規則一無所知,單純地站著,等待葉迦瀾去訂那“贈送的一晚”。
她不知道的是,剛才吃飯的時候,葉迦瀾早就已經訂好房間,并借著去衛生間的空檔里給酒店方打去電話,請他們幫自己預留好某個套房。
那個套房看風景的視野最美。
許盼夏不知道。
葉迦瀾將手機放回口袋:“走吧。”
許盼夏嗯一聲,跟在他身后,天氣降了溫,葉迦瀾懊惱自己疏忽,沒有帶雙手套出來。
她不止腳長過凍瘡,到了冬天,手也容易發癢。
公交已經停運了許多,葉迦瀾打車過去,路上,瞧見許盼夏揉了揉指節,他問:“手冷?”
“還好,”許盼夏遲疑著說,“可能是天氣變化不適應。”
“這周我陪你去醫院吧,”葉迦瀾說,“去看看。”
許盼夏說:“算了,太麻煩……”
“我是你哥,”葉迦瀾說,“有什么麻煩?”
一句話便輕而易舉地堵住許盼夏的口,她呆怔幾秒,垂首,捏了捏自己的手,冒出輕輕一聲“嗯”。
葉迦瀾說:“現在天氣變化得快,老家那邊有句話,叫做’春捂秋凍’,升溫了也別著急脫厚衣服,慢慢來。你的手凍過幾次,更得注意。”
許盼夏說:“好。”
她剛說完,手機鈴聲響了。葉迦瀾看著許盼夏的神色,推測大約是衛長空打來的。果不其然,許盼夏慢慢吞吞地拿出手機:“喂。”
葉迦瀾和許盼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卻也能從空氣中捕捉到衛長空那令他不適的聲音和語調。但拜對方那空空如也的腦袋和莽撞性格,葉迦瀾此刻竟感覺對方有些魯莽的可憐。
尤其在聽見許盼夏解釋陪哥哥在醫院后。
她一直不擅長撒謊,也只能騙騙衛長空這樣的人。
葉迦瀾很喜歡看許盼夏說謊時的模樣,她在說謊時從不直視別人,而是微微垂著眼睛,呼吸頻率也會放慢,像是盡量減少所有的能量消耗、只為努力憋出一個“完整無暇”的謊言。
他喜歡看她的謊言,并樂于幫助她來圓這一個又一個的慌——葉迦瀾決計不是那種會圖一時之快來戳穿她的人,他更樂意來幫助她,看著她如釋重負地松口氣,看著她感激遞來的眼神。
“……我知道,嗯……不用說了,我明白……我哥沒事,”許盼夏說,她握著手機,一直低著頭,“等回學校再說吧,嗯,先這樣,再見。”
葉迦瀾安靜地等著許盼夏結束這個通話,他說:“他很關心你。”
許盼夏怔忡。
葉迦瀾不經意地抬手,隨著動作,衣袖牽扯,露出貼上跌打損傷膏藥的手腕。在察覺到許盼夏看到膏藥時,葉迦瀾收回手,若無其事地將袖子下拉。
許盼夏說:“你好像很維護他。”
葉迦瀾笑笑:“只是不想讓你和你朋友因為我的原因而鬧僵,你從小到大的朋友不多。”
許盼夏說:“我知道。”
葉迦瀾不多說,等到了酒店,葉迦瀾取出身份證,許盼夏出門時沒有隨身帶身份證的習慣,呆了呆。好在如今不需要身份證也能辦理入住登記,人臉通過后,許盼夏站在葉迦瀾身后,隨著工作人員的指引,去乘坐電梯往套房去。
雖然是同一間房,但是兩張床。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故宮,不過夜晚瞧不出什么,許盼夏洗漱的時候,葉迦瀾連臥室也沒有進,而是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電視。
許盼夏拿著毛巾擦著發梢上的水出來,示意他去洗。
睡覺時也同樣,這里沒有睡衣,許盼夏仍舊穿著自己帶來的衣服,褲襪和連衣裙,葉迦瀾換上酒店里提供的睡衣,躺平。
他其實并不困,反倒是精神奕奕。這點遺傳自葉光晨,無論何時何日,都保持著旺盛的、好似不會疲倦的精力。優點自然有,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精神高度集中,事半功倍,缺陷也有,過于旺盛的精力和注意力也會給人帶來一些困擾。
比如葉迦瀾一想到隔壁床上的許盼夏,就無法入睡。
他閉著眼睛,凝神去探索空氣中屬于她的細微呼吸聲。
夏夏愿意在自己身側毫無防備地入睡,僅僅是察覺到這點,就能令葉迦瀾徹夜難眠,他微微側身體,在黑暗中睜開眼,只能模糊瞧見許盼夏安然側睡的身體,她的呼吸逐漸趨向于平穩和緩,現在應當還沒有熟睡,處于那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葉迦瀾有些心疼,不如讓她就這樣好好睡一覺?晚上不鬧她了。
但時不再來。
葉迦瀾重新閉上眼睛,他身上蓋著被子,夢囈般地低聲:“……媽媽。”
最能調動她的詞語。
許盼夏那勻稱的呼吸聲產生了細微的波動,她被驚到了。
“……盼夏,盼夏……腿痛。”
葉迦瀾聽到人起身時壓住床褥的聲音,細微而不明顯。
他仍舊閉著眼,罕見地蜷縮身體,不再說話,而是發出克制的、近乎痛苦的壓抑喘息,一聲催過一聲的氣音。
“……哥?”
上鉤了。
“……哥哥?”
葉迦瀾聽見她下床的聲音,還有胡亂按開關的動靜,房間里面的燈太多了,她一時之間弄不清楚該按哪一個,驟然間燈光大亮,她吸了口氣。
小可憐夏夏,眼睛被亮光刺得痛不痛?
她已經快步走來,伸手推他:“哥,你醒醒。”
葉迦瀾睜開眼睛,在看清許盼夏的臉之前先伸手將人抱住,許盼夏低低呀一聲,猝不及防被當枕頭抱上床,壓在身下——葉迦瀾的臉貼在她肚子上,一邊悄悄地支撐起身體不壓痛她,一邊又緊緊箍住她:“……夏夏。”
許盼夏的手壓在他肩膀上,遲遲沒有推,她短促地啊一聲。
葉迦瀾貼靠著她的肚子,克制著不做更多動作:“我做噩夢了。”
許盼夏果然被他弄得無措,一雙手抬起,好久,才僵硬地壓在他后腦勺,她放緩聲音:“你夢到了什么?”
葉迦瀾能聽出她聲音里面的疲倦,他可憐可愛又善良單純的妹妹,縱使言語銳利,也有著柔軟心腸。哪怕是被驚醒,第一反應也是過來安慰他。
她細細、柔軟的手指在撫摸著他的頭發,溫熱的指腹在觸碰著他的頭頂。
葉迦瀾好想桿死她。
“我夢到小時候的事,”葉迦瀾低聲,他第一次在許盼夏面前扮演出脆弱,“夢見家里被人追債,來了很多人。”
許盼夏生澀地安慰他說:“別怕,都過去了。”
“他們把熱水倒進花瓶里,打電話威脅我爸,說再不給錢,就灌到我喉嚨里,”葉迦瀾說,“爭執中,不小心打碎花瓶,落在我腿上了,劃了一道,碎瓷片和熱水……”
感受到許盼夏那幾乎完全屏住的呼吸后,葉迦瀾適時地停止話語,他察覺到應當放開這珍貴的擁抱,否則,過于刻意的接觸會讓她起疑心。
于是葉迦瀾松開手,他跪坐在床上,垂眼看著仰面躺著,為他方才言語所深深動容的許盼夏。
她看起來好美,好乖,好善良的楚楚可憐。
好想弄臟她桿死她。
“對不起,”葉迦瀾勉強一笑,道歉,“對不起,我剛才……抱歉。”
他巧妙地語無倫次,愧怍地適時低下頭——沒有辦法,盡管他再怎樣努力,也無法偽造出臉紅這種自然的生理反應,他只會產生其他的反應并適度遮蓋,以免嚇到她。
善解人意的妹妹——許盼夏搖搖頭,她的手支撐著起來:“你還好嗎?”
“還好,”葉迦瀾說,“抱歉。”
“沒事,”許盼夏說,“肯定是因為衛長空的事,才害你做……”
“和他沒關系,”葉迦瀾說,“我經常做這個噩夢,習慣了。”
后面三個字念的極輕。
許盼夏啊一聲:“經常嗎?”
葉迦瀾:“嗯,其實還好。”
許盼夏說:“我記得你剛才說腿疼,是不是今天也碰到舊傷了?”
葉迦瀾用被子遮住腿:“沒有。”
“我是你妹妹,”許盼夏已經跪坐在床上,她傾身,要看葉迦瀾的傷痕,“我記得你腿上好大一塊兒疤的,是不是今天下午又磕破了?”
葉迦瀾推辭:“沒事,真沒事。”
許盼夏是誰?她倔強執拗,死死地拽了幾下被子,葉迦瀾不著痕跡地逐漸減緩力道,最終“不敵”,無奈地將自己腿上的傷疤展示給她看。
丑陋、猙獰的疤痕。
就在膝蓋下。
睡衣這種東西一撩就開,開合也大多不受控,葉迦瀾抬手要遮,默不作聲調整一下坐姿,許盼夏卻皺眉驚叫:“你的大腿上怎么還有塊兒疤?這是什么時候的?”
葉迦瀾作勢要遮蓋,聲音也不自然:“沒什么。”
許盼夏一聲不吭,她一手按住葉迦瀾膝蓋,另一只手將遮蓋痕跡的衣角微微往上一移,在葉迦瀾“沒什么”的驚慌阻止聲中,終于成功看到這膝蓋上方約十公分、大腿內側的紋身。
黑色顏料,沒有任何花紋。
只有三個字。
「許盼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