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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盼夏(十八)


  葉迦瀾從沒有監控的雨中小森林緩步往前走,直到離開這片幽暗的區域,衛長空沒有再追上來,他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那些過量的信息。

  葉迦瀾拿著黑色的傘,走到昏暗的路燈下,白天下過雨,現在繞著路燈飛的傻乎乎小蟲子少了許多,只有一些執拗到底、想不通的家伙,還在執著不疲倦地往上撲。

  葉迦瀾抽出濕巾,仔細擦干凈雙手,丟到垃圾桶中,手順勢往懷中探了探,閉上眼睛,回憶起今天夏夏的小額頭抵在他這里時的感受。
  那樣柔軟。

  他低頭,手在空氣的虛無中輕輕摩挲,似乎隔空觸碰到了她的頭發。

  柔軟。

  濕漉漉。

  許盼夏低著頭,將包發毛巾蓋在后腦勺上,順著捋起,包好,仔細扣在頭發上:“給我留個空位置。”

  林岫拍拍自己身邊的小板凳:“過來過來,給你留好了呢。”

  許盼夏跑過去,一個飛吻:“謝謝哈。”

  今天外面下了雨,又濕又滑,大家都沒心思跑出去玩。更何況,明天上午一上午沒課,理所當然的,今晚就成了宿舍的“狂歡趴”,瞞著宿管阿姨,拿出兩個限功率的小火鍋,外賣上點些處理好的新鮮菜品和肉片肉丸蝦餃蟹棒,再拿出火鍋底料芝麻醬小碗碟筷子……
  齊了,剛好熱熱鬧鬧地吃火鍋。

  光吃沒意思,還得聊。天南海北地聊,今天的宿舍狂歡趴主角是路靜,她上個月脫單,對方是她的高中同學,如今在航大讀書,路靜推了推眼鏡,挨個兒給舍友們看了一圈照片。

  鍋剛剛煮開,一個麻辣牛油鍋底,一個菌菇三鮮,許盼夏往兩份咕咕嚕嚕煮開的鍋里丟了肉片兒,說:“我高三時候的好朋友就在航大讀書耶,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好久沒見過她了,過兩天得約她一塊兒出來玩。”

  肉片薄,在鍋里燙一兩分鐘就熟,筷子撈起來,四個人,頭抵頭地聊。路靜雖然上個月剛脫單,但進展迅猛,如今已經打三壘了;舍長林岫戀愛半年,至今還只是拉拉小手沒有親親的關系。

  孟之念最溫柔,聲音小小:“那個,我說出來你們別笑話我。”

  她的臉紅成蘋果,囁囁嚅嚅,用手比劃一下,一個1,一個圈,1試探著往圈里放了放:“你們倆,這樣啦?”

  林岫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旁邊許盼夏呆住了:“怎么樣?”

  林岫笑話她:“一看你就母單,這都不懂?就是,嗯,生命大和諧,靈肉全圓滿唄。”

  路靜淡定得像在討論今天早上吃沒吃飯:“嗯,做了。”

  不約而同的喔~哇,孟之念終于大膽問出第二個問題:“痛嗎?”

  路靜說:“還行,就剛進去的時候有點,主要是倆人都得有耐心,別毛毛糙糙的,多看點科普,做好準備就沒事了。”

  許盼夏點頭:“對,畢竟前面那一塊兒是上翹的,肯定疼啊。”

  火鍋里的娃娃菜煮開了,淡黃的嫩葉子,雪白雪白的芯。路靜剛說了個對,又猛然轉身,見鬼般地看許盼夏:“誰說那東西前面上翹的?”

  許盼夏正撈娃娃菜呢,懵懵抬頭:“不上翹嗎?就前面那一段,不都這樣嗎?”

  路靜:“不啊!”

  孟之念遲疑,小聲:“夏夏,你……見過?”

  許盼夏剛夾到一片娃娃菜,筷子一抖,又下去了,她重新撈起,放到自己調和好的碗碟里,解釋:“嗯……那個,那個,我在網上不小心刷到過片子,好奇看了看。”

  她低頭,將沾了麻醬汁的娃娃菜葉子往嘴巴里送,燙得吐舌頭,連吸幾口冷氣,耳朵里只聽路靜笑她:“你這青春期來得挺遲啊,一看就知道你高中時候生理知識沒學到位。其實一般都是直的,應該也有上翹的?我不太了解啊,就是……”

  林岫抬手:“等會兒再普及這個知識,先吃飯啊,吃飯。吃飽了再請路老師給我們好好上課——哎我蝦滑呢?我那么大一蝦滑誰給我撈走了?”

  熱氣騰騰的火鍋蒸汽中,許盼夏低頭吃著夾來的飯菜,暗暗震驚。

  ——其實路靜說得很對,她的生物知識學得的確不夠好。

  中學時候的生物課本,但凡涉及到這部分,就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反正考試絕不會在這個問題上給太多分數。
  高中時候也這樣,沒什么比學習成績更重要。不單單老師這樣想,學生自然而然也被灌輸了這種說法。

  早晨五點鐘就要往學校中趕,五點四十準時上早讀,往往天還沒有徹底明亮。許盼夏記得清楚,自己班上一個同學,騎著電車往學校趕,路上跌了一跤,側臉先著地,從耳側到下巴處刮得一塊兒皮都沒了,她還是先到學校上早讀。查早讀的班主任看到她的臉,嚇了一跳,立刻給她開假條,讓她去醫院看看再來。
  上午最后一節課的時候,她又回了班上課,只是臉頰傷口處涂了厚厚一層藥。

  山東的高考生太多了,一年更比一年多。
  何止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無論父母還是老師,都不停重復,讀書是你們的唯一出路。一群學生,個個懷揣著上名校的理想目標坐在這里。
  但名校招生計劃寥寥無幾,13年,山東共有66萬人報名參加高考,成績最終能過一本線的人數,文理加起來不過6萬人,其中能就讀985、211的學生總數量不過一萬多人。

  過線也并不意味著就能讀到理想大學,尤其是過線十幾分二十幾分的人,填報志愿時也會謹慎地在后面增加一些專業優秀的二本院校。

  2013年的這個夏天,剛剛踏入高二的許盼夏,正遭遇著人生中第一次與重要親人的分離。
  即使媽媽接通她的電話,語調輕快地安慰她沒什么,但她還是深深陷入這種難過中。

  “你現在還在讀高中,媽媽沒辦法帶你一塊兒玩,”許顏說,“等你上了大學,空余時間多了,到那個時候,媽媽再陪你一起,怎么樣?”

  許盼夏坐在床上,理智讓她理解媽媽的舉動,可是情感上無法接受,她難過地說:“可是我現在一個人住在這里。”

  “媽媽又不是不回去了,”許顏爽朗地笑,“別難過,我和你葉叔叔兩個人說開了,現在分開,對我們兩個人都好……不提這個,今天怎么沒去好好上課?嗯?”

  許盼夏說:“我心里難受。”

  “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許顏放緩聲音,“聽媽媽的話,好好地吃飯,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專心學習。媽媽會按時寄錢給你,你放心。”

  許盼夏狐疑:“媽,你哪里來的錢?”

  許顏輕描淡寫:“你以為我這些錢省吃儉用是為什么?好了,夏夏,我現在在外邊玩邊打工,也能賺到一些錢,你就別擔心我了。”

  許盼夏握著手機點頭:“好。”

  “我又不是不回家了,過陣子再回去看你,”許顏說,“聽話,啊?”

  許盼夏又點頭:“好。”

  她一直很聽話,可是一想到媽媽已經離開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想哭。
  她今天請了一天的假,但新同桌江予黎回家時順道給她帶了今天發下來的試卷,厚厚一疊,許盼夏坐在自己床上,一邊擦淚花,一邊吸著氣寫這些試卷。試卷都是學校老師自己編寫、印刷出來的,一部分是針對剛學內容的鞏固,另一部分是預習內容,需要他們自己預習課本,并做出來題目。許盼夏一邊擦淚花,一邊寫試卷,好像只要寫完這些厚厚的試卷,媽媽就會回家看她。

  今天晚上葉光晨不在家,只有許盼夏和葉迦瀾兩個人。她在自己臥室寫完一張試卷,聽見有人敲了敲門:“夏夏?”

  許盼夏走過去,擦了把眼淚,吸口氣,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才打開門把手:“哥。”

  葉迦瀾站在門口,個子清瘦,他剛洗過澡,已經換下校服,穿著淺灰色的家居服。
  頭發吹了半干,但并不散漫,整理過,清清爽爽。

  “爸剛才打電話過來,讓我過來看看你,”葉迦瀾說,“我可以進去嗎?”

  許盼夏讓開空隙。

  葉迦瀾自己不坐她的床,很禮貌、妥切,坐在許盼夏的那張小椅子上。許盼夏忽然想起自己今天難過到被子還沒有疊,慌亂地伸手去抱自己的被子去蓋那些換下來的內衣。

  葉迦瀾的視線一直規矩,沒有看她的床,就像知道看女孩子的床比較冒犯。他是一個合格的哥哥,溫柔禮貌,在仔細端詳她書桌上的試卷,拿起來,看她的筆跡。

  許盼夏把東西遮蓋好后,才走過來,看著他,眼睛一紅:“以前的晚上,媽媽也是這樣輔導我功課。”

  葉迦瀾放下試卷,他說:“你還有我。”

  許盼夏說:“可是你也會走。”

  “我不會走,”葉迦瀾做得端端正正,他的衣服領口大,露出干凈清晰的鎖骨,黑色眼睛明亮蘊光,“夏夏,我永遠是你哥哥。就算許阿姨不能和我父親繼續生活下去,我是你哥這件事也不會改變。”

  許盼夏眼睛發酸:“哥。”

  葉迦瀾站起,燈光下,窗簾緊閉,他的影子漸漸遮住許盼夏的身影,他伸出手,擁抱著許盼夏:“想哭就哭,沒關系,我能理解。”
  他垂著眼:“別憋著,你已經懂事太久了,現在沒必要再壓抑自己。”

  許盼夏終于忍不住,在他懷抱中失聲痛哭。壓抑一天的情緒在此刻像決堤之江,洶涌到幾乎淹沒他的胸膛。

  這場宣泄的嚎啕大哭似乎也沖垮了兩人之間的界限。

  在這個家庭中,和她共享秘密,能傾聽她訴說的只剩下了葉迦瀾一個人。許顏外出旅行,家中能和許盼夏聊天聊兩、三個小時的人也就只剩下葉迦瀾。他好像忽然間成為許盼夏生活中緊密的密友、兄長,他會鼓勵許盼夏說出那些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并決計不會用大人那一套來“開導”她。

  而很多時候的抉擇,葉迦瀾也逐漸取代了許顏的位置。比如要不要報輔導班,比如要不要買某個科目的學習資料,比如要不要參加學校的活動……

  她年齡還小,很多事情都習慣同人商量后再做。
  以前這個和她一起商量的人是媽媽,現在成了葉迦瀾。

  許顏希望她能獨立,這個想法固然很好,可是她……
  她還不能憑借著自己的力量走出溫室。

  許盼夏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葉迦瀾的依賴是如何漸漸遞增的,直到忽然有一天,她從書包里翻出一份情書。
  不知道是誰塞進她的習題冊中,又被她稀里糊涂地塞進書包帶回家。

  許盼夏還是第一次收情書,第一反應是震驚,然后才有一點點小小的、小小的開心。雖然還沒拆開信件,但忽然知道自己正被人悄悄愛著這件事,也能讓青春期的人有一點點小雀躍。

  許盼夏不知道是誰塞給她的,晚上悄悄打開看,看到沒一半,葉迦瀾走來,端了洗干凈的提子:“在看什么?”

  許盼夏慌亂地將情書揉成團:“……沒什么。”

  葉迦瀾坐在她對面,垂眼看了看她努力躲藏的手,笑了:“去洗干凈手,過來吃提子。休息休息,你把你不會的題整理一下,我看看。”

  許盼夏藏著那封信,訥訥地應了聲,最后躲進衛生間偷偷看完整封。
  信是班上后排一個男生寫給她的,那個男生的字不好,但很努力地認真寫了每個筆畫;即使措辭干巴巴,也能看出對方用了心思。

  睡覺前,許盼夏認真給對方回了信,選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手賬本,扯下一頁,邊緣裁得干干凈凈,首先謝謝對方的喜歡,其次委婉表示,自己現在一心學習,無心其他。

  這件事其實本來就該這么結束了。
  但在一周后,許盼夏聽說,那個男生周末在學校里玩滑板,隔壁籃球場上忽然飛過來一個籃球,砸到他的滑板,導致他不慎跌了一下,腿打了石膏,估計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再來上課。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許盼夏正在吃葉迦瀾洗干凈的桃子,一口咬下去,甜絲絲的汁水。她看著手機Q,Q群的消息,愣愣抬頭,聽見轉角處葉迦瀾和他朋友打電話。

  他穿著雪白雪白的家居服,腳踝骨骼感重,露出冷白的肌膚,好像一塊兒上了釉的白瓷。

  “嗯,”葉迦瀾說,“你和老趙他們說一聲,這周我沒時間打籃球了,我要陪妹妹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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