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 就是近一個時辰。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元穆安一個人側臥在寬敞的床榻上,面對空蕩蕩的宮殿, 好半晌沒動。
身上的傷口鈍鈍地痛著, 讓他整個身子蔓延著一種火辣辣的麻木感覺。
才受傷時尚不覺如何,眼下四下無人,他獨自捱著時,便開始感到痛苦。
與過去的許多年一樣,每次受傷后, 他都得一個人默默撐過最痛苦難忍的這段時間。
然而,沒等他發(fā)呆多久, 外面便傳來一道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先擱下吧,容我先瞧瞧陛下醒了沒有。”
話音落下, 輕緩的腳步聲由外入內。
秋蕪從門口踏進來, 披著滿身夕照,華光燦爛,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 在萬千光輝的簇擁下,來到他的身邊。
他如古井般無波的漆黑眼眸動了動,漸漸染上光彩。
“郎君醒了?”她微笑起來, 自然地探手來撫了撫他的額頭,“不燙,奉御說, 只要不燒便沒事。”
元穆安呆看著她, 素來鎮(zhèn)定深沉的他很少有這么遲鈍的時候, 好半晌, 才笑道:“我一向康健, 這點傷不算什么,不用太過擔心。倒是你,別為我太過擔憂,自己也得好好休養(yǎng)。”
秋蕪也有傷在身,聞言也不勉強自己,轉頭將康成喚進來,讓他將元穆安從床榻上攙起來,披上外袍:“郎君,膳房已備好晚膳,正擱在外間,是否要送進來?”
元穆安點頭,想了想,又讓人召了秦銜過來,三人一道圍坐在食案邊用晚膳。
盡管即將成為一家人,過去又并非十分生疏,但三人坐在一起,仍舊有些不習慣。
尤其是元穆安與秦銜二人。
他們平日都不算太過健談之人,過去守著君臣之禮,問答往來之間,尚算流暢,此刻想著即將沾親帶故,總要有點變化。
可是這二人,一個苦思冥想,試著放低身段,好讓秋蕪感覺到自己的心意,一個則謹慎斟酌,不敢卑躬屈膝,不讓秋蕪在天子面前顯得毫無底氣。
兩人各有心思,反倒越發(fā)別扭起來。
秦銜給秋蕪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當歸湯,元穆安一只手不便,只能將一碟蜜汁米糕推到她面前。
不一會兒,秋蕪的面前便多了好幾樣吃食。
她左右看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眉眼都是彎的:“你們快先顧著自己吧,我可沒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了這么多。”
她說著,夾了一塊米糕給秦銜,又親手盛了湯送到元穆安的面前。
秦銜和元穆安對視一眼,在各自眼中看到別扭,均是一愣,可緊接著,卻在默然無聲中漸漸恢復自然。
一餐飯用完,外頭的天已完全黑了。
秋蕪捧著康成送上來的湯藥,一勺一勺喂給元穆安。
元穆安覺得這一天如在夢里一般,大起大落,幸而在日光盡頭,留下的是她的體貼入微。
近三十年的冰冷孤獨,終于在這一天,換來她再次的真心交付。
“蕪兒,”一碗濃黑的湯藥飲下,他絲毫不覺苦澀,只在康成將藥碗取走時,輕輕握住她的手,“你跟著秦卿先回去吧。”
秋蕪一愣,詫異地看著他,眼中有一縷本能的受傷與懷疑,生怕他不過短短一日,就改了主意,要棄她而去。
但也不過是一瞬,她便想到這些時日以來的點點滴滴。那一縷不安很快散去,明凈的眼中只剩單純的疑惑。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讓別人再對你有太多議論與揣測。你我的事尚未昭告天下,更不提婚儀還未行。你夜宿宮中,恐惹天下人非議。”元穆安正色解釋,又轉頭看向一旁的秦銜,“今日,我本不該讓你入宮,因念你受傷,需奉御診治,不得不來。我這才召了你哥哥一道入宮,為的就是讓他晚些時候將你帶回去。”
秋蕪和秦銜二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詫異。
“想不到郎君也會有替我的名聲著想的一天。”
秋蕪臉色微紅,語氣中帶著幾絲克制不住的輕柔嬌意,聽得元穆安心頭像是被一簇羽毛拂過,躥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酥癢。
“從前我糊涂,沒替你考慮過。”
他也想起了過去的事。
那時候,他沒想過名聲對女子有多重要,將她當作卑微的宮女,無需呵護,只因自己的喜好,沒名沒份將她留在東宮。
如今,失而復得,他自不會再犯從前的錯,事事只想將最好的都奉給她。
不論宮中那些認得秋蕪的人怎么說,她現(xiàn)在就是秦銜的妹妹,而秦銜,是寒門出身,憑借一己之力,方成為朝廷棟梁,得他看重的同時,值得天下所有人的敬佩。
秦銜見他如此細心體貼,亦替妹妹感到欣慰,連忙起身,真誠道:“臣替妹妹謝過陛下。”
元穆安擺手:“我既要讓蕪兒當皇后,自不能讓她再受半點委屈。”
盡管仍舊擔心他的傷勢,但秋蕪不愿辜負他的一番心意,又想到宮中有康成等人在,應當不會再發(fā)生意外,便答應下來,跟著秦銜離開興慶宮,到驛館暫住。
接下來的兩日,城中仍有劉奉帶著手下搜查遺漏的逆黨,官員們人人自危,都在府中避風頭,恨不能立即與逆黨劃清界限,百姓們則受了驚嚇,紛紛回家,不敢在外逗留。
礙于形勢,秋蕪和秦銜都未離開驛館,只安心等著外面的消息。
元穆安沒有再召她入宮,但每日都會派奉御前來替她查看傷情,為了讓她得到照顧,還將竹韻送了過去。
二人相見,自是感慨萬千。
竹韻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秋蕪,忍不住哭了許久,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將這兩年的經歷同她說了一遍。
尤其說到有一陣子,元穆安將她召入宮中,不時詢問秋蕪的過往時,她忍不住拉著秋蕪的手,紅著眼小心翼翼道:“姑姑,其實,陛下他……待姑姑并非沒有情意……”
她只奉命來驛館,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秋蕪笑著睨她一眼,拿出帕子替她將眼淚擦干,柔聲道:“你這孩子,怎么一年不見,變糊涂了?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兒,陛下又為何讓你來,你難道沒想過嗎?”
竹韻傻呆呆盯著秋蕪,愣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姑姑,您、您與陛下?”
秋蕪臉上騰起紅暈,終因羞澀沒再明說,只是輕輕點頭以示肯定。
竹韻愣了片刻,隨即又驚又喜:“真好,以后奴婢就可以一直跟著姑姑了!”
秋蕪笑笑,沒有反駁,心里卻想,等到了年紀,必還是放回去更好。
兩人靠在一起,又說起蘭薈等人的境況,皆擔憂不已。
元穆安似乎已越來越能猜到秋蕪的心思,在她擔憂之際,便已親自寫了字條來告訴她,只要查明中山王府的那些宮女太監(jiān)與謀逆之事并無牽連,便不會降罪。
這已是他這個皇帝能給出的最公允的處置,她不是因私廢公之人,對此已心滿意足。
這兩日,元穆安還是和過去一樣,每日傍晚讓人送來他親手寫的一張字條,就當是無法見面之下,一表相思之意的辦法。
而秋蕪則不似從前那般對此置之不理。
她也會請來送信的太監(jiān)吃口茶稍候,自己則提著筆再三斟酌,將滿腔的牽掛與柔情化為三言兩語,再交人帶去宮中。
這兩日,在平靜中度過。
直到三日后,逆黨盡數(shù)肅清,宮中的圣旨也終于下來了。
謝太后勾結逆賊,密謀扶中山王元燁篡位謀權,事情敗露后,不但不知悔過,反而再度謀刺天子,故廢其太后之位,賜白綾自行了斷。
中山王元燁與謝太后合謀弒君篡位,大逆不道,奪取親王封號,廢為庶人,幽于皇陵,此生不得踏出一步。
至于謝家,因謝頤清的緣故,除卻聽從謝太后之命參與謀反之人獲罪外,其余老弱婦孺皆得保留良民籍,三族之內,男子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余下的另外幾個參與謀反的世家,亦相應獲罪。
此詔之后,還未等京城百姓沸騰,便又有一道天子罪己詔,稱身為人子,不能事孝,反與生母兵刃相見,枉讀圣賢之書,有愧于天下臣民,故請輟朝十日,入佛堂齋戒懺悔,以平息上天之怒。
秋蕪知曉元穆安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既說要齋戒,哪怕拖著受傷的軀體,也定會踐行承諾。
果然,到傍晚,宮中傳出謝太后薨逝的消息的同時,亦有元穆安送來的信,告訴她接下來十日,他將獨守佛堂,無法給她寫信。
謝太后身為母親,不但始終將自己的不幸發(fā)泄在親生兒子的身上,就連臨死,都還要把兒子拖下水。
已背著弒殺兄長的罪名的元穆安,此后還要再加一道賜死生母之罪,一輩子受人詬病。
這十日間,整個京城都沉浸在動亂之后,人心惶惶的氣氛中,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天子對一切早有防備,反應迅速,很快就將事情平息,沒有傷及無辜。
好在,城中秩序日漸恢復,秦銜遂讓胡大幾人出去打聽考察了一番各處的宅子。
胡大等人前兩日在驛館已向元穆安派來的金吾衛(wèi)的人打聽清楚了幾個有宅子出售的好地方,一得令,連忙一一實地查看,最后,在秦銜與秋蕪的商議下,挑了一處位于興慶宮西南大約三里外的宅子。
皇宮附近自然住的都是皇親貴戚、文武百官。許多朝臣為了趕早朝,都住得離皇宮極近,因而這附近的宅子價格亦高。
秦銜沒什么家底,為官亦只有一年有余,攢下的銀兩不算太多,幸而這次打了勝仗,元穆安賞他千金,這才讓他不至于囊中羞澀。
然而,為了盡哥哥的一分心意,將更多錢財留下給妹妹當作嫁妝,他只挑了一處帶花園的三進院子做府宅,與同品級的官員相比,稱得上十分樸素。
秋蕪本不贊同,但他堅持說,自生父母與養(yǎng)父母相繼去世后,他便明白了錢財只是身外之物,家人平安方是最重要的,她想,等將來她也有了俸銀,再給哥哥換一處宅子,遂沒再反對。
十日里,兄妹二人搬入新宅,又買了幾名仆從,安頓好一切,便算是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家。
十日一過,元穆安自佛堂出來,重新恢復朝會,處理政務。
涼州將士們的獎賞一一定下,秦銜如期被調入兵部任兵部侍郎。
眼看一切都有塵埃落定之勢,已被廢為庶人的元燁,也終于要在官兵們的押解下離開京城,前往即將幽禁他下半輩子的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