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縱馬并未有太久, 不過一兩刻的工夫,將胡大他們遠遠甩在身后以后,便尋了個地方暫時停下歇息。
秋蕪雖也被馬顛了, 但因透了氣,身心舒暢,一點也不覺得疲累, 在道邊走了片刻松乏筋骨,很快便恢復精力, 再坐上馬車時, 已不再覺得疲乏無力。
接下來的幾日, 她每日都趁著晌午時分, 抽出些時間, 跟著元穆安一道騎馬。
最初的兩天,元穆安都像第一回那樣與她同乘一騎, 帶她感受曠野的風光與縱馬的歡暢, 待她完全適應, 不再害怕后,便向她講解要領, 試著讓她獨自騎行。
騎累了, 二人便在道邊歇下, 等著落在后面的胡大他們。
一路上騎馬,難免靠得太近。
元穆安正當壯年, 有時情難自禁, 忍不住湊近了想吻秋蕪的臉頰。
秋蕪自然要抗拒,只是抗拒的同時, 偶爾也會感到渾身上下一陣陣發軟, 連腰都直不起來, 若不是被馬顛著,稍有不慎便會跌落下去,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撐住自己。
好在元穆安有分寸,亦費盡心力克制著自己,每每在她拒絕不滿之前,便自覺退開,獨自消解,這才能維持表面上的相安無事。
很快,秋蕪便學會了獨自騎馬,盡管技藝不夠精湛,卻已不再需要與他同乘一騎。
沒了親近的機會,他心中頗有些失落,但見她騎馬時,眸光熠熠,神采飛揚,少有的生動活潑,讓她整個人都變得開朗了許多,又覺得不論怎么忍耐都是值得的。
在他面前,她很少有這樣放松自在的時候,他珍惜這樣的機會,更打心底里希望她以后都能這樣毫無負擔地與他相處。
不知不覺中,他們行過蘭州,沿渭水東去,進入岐州,只要出岐州,南向跨過渭水,便要臨近京城。
元穆安每日與心腹們消息的往來越發頻繁,情緒也跟著一日比一日低沉,盡管面對秋蕪時,尚能顯得自如,但有時一轉身,原本柔和的眼神便會迅速冷卻下來,漆黑的眼瞳間仿佛凝了一層寒霜,令人膽寒。
秋蕪自覺了解他的脾性,哪怕他有意克制,她也很快就察覺他的變化。
她隱約能猜到這與他近來一直假裝受傷的事有關,隨著他們離京城越來越近,有些事恐怕已經近在咫尺。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二人朝夕相對,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內心的堅冰消融得更快了。
遠離京城的元穆安,身上少了許多偽裝與戒備,沒了過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讓人不敢抬頭直視的氣勢。
他會盡力克制自己的脾氣,以平和的態度面對她和她身邊的人,也會時時照顧她的情緒,不強迫她做不想做的事,甚至還會試著敞開心扉,一點點將自己過去的經歷、所思所想向她坦白。
他說起過當年帶兵在大漠深處行軍遇上大風沙,差點喪命的事,也說起過少時學騎馬時不慎墜落,被拖行數丈遠,劃破整個后背的衣物,差點被碎石扎進后腦的險情,亦說起過后來在行軍途中,偶遇水患,他帶著人幫忙抗沙袋加固河堤,得到當地官員的感謝,卻差點被有心人利用,歪曲成有意結交朝中官員的事。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從不曾向別人提起的往事。
她就是再鐵石心腸,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變了許多,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高高在上,一點也不會顧及她,只將她當作閑時消遣的他了。
可是,他近來的心事涉及朝政,她不該問,更沒有資格過問。
盡管心防已經松動,但她始終無法真正放下顧慮。她也不知道,他這樣的變化,會不會只是一時的,只是因為遠離京城,暫時無人知曉他的身份,才能如此放下架子,又或者,會不會時間久了,他感到倦怠了,便又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也不知元穆安是不是猜到了她的顧慮,一路行來,再沒有問過她能不能答應跟他回宮的話。
橫渡渭水的那一日,秋蕪跟著元穆安先行騎馬,來到河邊,望著結了薄冰的河流如一條銀緞一般,橫亙于廣闊平坦的土地上。
這一段正是河道最窄處,不過三五丈的距離,中間還有幾處泥沙沉積而成的小沙洲,因此,不必乘渡船,更無須泅水,只需騎馬涉水而過便可。
等胡大他們趕上來的時候,二人下馬,將韁繩拴在河邊一塊巨石上,讓兩匹馬兒低頭飲水。
“蕪兒,”元穆安沉默片刻,望向京城的方向,忽然開口,“若九弟出了事,你……會怪我嗎?”
這是他悶在心里許久的話,隨著離京城越來越近,他終于忍耐不住,問了出來。
若是從前,做任何決定之前,只要于大局有益,能穩住朝堂,他都不會猶豫,更無須詢問任何人。
可是,此事事關元燁,他知道元燁在秋蕪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樣的,即便他對此一直心存芥蒂,隱隱嫉妒著元燁,還是必須事先向她坦誠。
他是個言而有信之人,既然說過以后都會好好待她,就沒理由再瞞著這件事,就是再難開口,也必須告訴她。
總好過事后再讓她知曉真相,將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再度推遠,直至再也無法彌合。
“九殿下……”秋蕪喃喃一聲,不禁有些恍惚。
說來也怪,不知是不是因為離開京城前,元燁已再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毫無心機的少年,與她之間的關系亦已破裂,這一年來,她很少想起他,此刻驟然提起,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元燁只是個毫無根基的皇子,他會出什么事?元穆安這樣問,難道是在暗指京中即將發生的變故與他有關?
想到這兒,秋蕪一個激靈,也顧不得避諱,直接問:“郎君,是不是九殿下做錯了什么事?”
有容才人的恩情在前,又有十年的朝夕相處在后,其中的感情并非幾次爭吵就能抹殺,提起元燁,她仍舊會感到心軟。
元穆安見她的神情間有毫不掩飾的擔憂,原本就懸在嗓子眼的心往下墜了墜,遲疑一瞬后,緩緩道:“他私下勾結了我母親,意圖除掉我,再取而代之。”
四下無人,只有薄冰下的水流聲與耳畔拂過的冷風聲回蕩不休。
“郎君……”秋蕪驚愕地看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此話當真?是否已有了確鑿的證據?”
“已然查實。”
此種細節,元穆安沒有過多的解釋,只是言簡意賅地說出這四個字。
秋蕪亦無須多問,便知事情已確鑿無疑。
元穆安向來習慣將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此次布下這樣大的局,必是已有了萬全的把握,她實在無須懷疑。
況且,此時的他已是登臨天下的一國之君,再不是剛以宮變逼迫太上皇讓權時,地位不穩的太子。
那時的他忌憚下面幾個與他一樣流著皇家血脈的親弟弟,現在的他卻沒必要再將毫無根基的元燁視為眼中釘。元燁本就是他用來向天下人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的棋子,他又怎會急著趕盡殺絕?
只是,想到離開前,最后一次見到元燁時,他陰沉郁結,全無少年意氣的樣子,她忍不住有些愧疚。
“若不是因為我,他也不見得會與郎君生出這樣的嫌隙……”
想當初,盡管元穆安打心底里看不上元燁,但至少愿意做些表明工夫,而元燁更是一心敬仰元穆安這個兄長,將他對自己的好一點一滴都記在心里,感激不已。
若不是她瞞著他與元穆安暗通款曲,這兄弟二人興許仍舊維持著兄友弟恭的狀態。
元穆安聞言,皺了皺眉,道:“與你何干?若不是你,他——”
話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若不是秋蕪,他不見得還會留下元燁。盡管他當時的確想著要在皇室子侄中挑一個出來,好好護著,以扭轉宮變給他帶來的惡名,可那個人并非一定要是元燁,從旁宗子弟中挑反而更加安全。
他本想說,若沒有秋蕪,元燁興許早已被他除去了。
可是,方才那一瞬,他忽然不想在秋蕪面前提及自己殘忍冷酷的一面。
“他本性如此,即便不是因為你,將來也不見得能安于閑散親王的身份。”
他不喜歡秋蕪這般為元燁感到愧疚,以前如此,現在也一樣。若秋蕪當真會因為元燁而對他生恨,他覺得自己一定難以忍受。
秋蕪經他這樣一提醒,愣了愣,慢慢回過味來,察覺到元穆安的不快,正待說些什么,卻聽身后傳來一陣動靜。
“娘子,袁郎,奴等來了!”胡大情緒高漲,一邊揮鞭,一邊扯著嗓門喊。
元穆安像是不敢再聽到秋蕪替元燁辯解,或是責怪自己的話,在她開口前,先轉身行到拴馬的巨石邊,解下韁繩,牽著馬過來,道:“走吧,先渡河。”
秋蕪張了張口,眼見他默不作聲地翻身上馬,也沒繼續說,而是先跟著上馬,跟在他的身后,朝結了薄冰的河面行去。
元穆安雖情緒低落,卻仍舊隨時注意著她。
他騎馬走在前面,一邊仔細腳下,一邊回頭告訴她哪兒要當心,哪兒不能踩,哪兒要防著馬蹄打滑,絲毫不敢懈怠。
一直到徹底渡過那一片河面,才暫時松了口氣。
他低垂著眼,撫了撫□□馬兒的鬃毛,似在安撫馬兒,又似在安撫自己。
秋蕪靜靜看著他,方才的震驚與傷感也漸漸平復下來,見胡大他們還未到河邊,方輕聲道:“我非圣人,自無法對眾生一視同仁。可若他當真犯了滔天的大罪,郎君要依律處置,亦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