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才將食案收拾好, 聞言沒急著退下,而是詫異地抬頭看一眼這位面生的郎君,一邊覺得此人竟敢在自家娘子面前說出這樣唐突無禮的話,一邊又覺得自家似乎與這位郎君面上生疏, 內里熟稔, 便等著二人下定論, 到底要不要再往東院送晚膳。
秋蕪眨眨眼, 越發(fā)覺得他這人仿佛性情大變,道:“郎君方才也說了,府上伺候之人甚少, 平日我與哥哥都只讓人擺好膳食便可, 用時并無旁人伺候。只是讓后廚往東院送一餐飯罷了。”
元穆安沒有被她有一個軟釘子氣走,而是頓了頓, 干脆在食案邊坐下, 指了指上頭擺著的晚膳:“這么多, 你一人能吃得完嗎?”
兩碟腌菜,一大碗熱騰騰的馎饦, 蓋滿了才炙烤出來的肥瘦相間、直冒油花的羊腿肉, 一碟胡麻餅,一碟茶餅, 還有一小碗牛乳。
除了那兩碟腌菜, 其余的都是能填飽肚子的食物。
秋蕪略看了一眼,想點頭說自己吃得完,可對上元穆安篤定的目光和面無表情的臉色, 又說不出來了。
她在宮里養(yǎng)成了細嚼慢咽的習慣, 每餐用得也都不多, 即便當真餓了, 也只會比平日多吃一兩口罷了。這些,元穆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府中的兩名廚娘都是涼州人士,兩周地處邊塞,冬日嚴寒,唯有大口進食,尤以葷食、面食為主,方能捱過去。
她們進了都尉府,見府中的小娘子生得身量纖細,看來總有些弱不禁風,與大多涼州的小娘子都不一樣,便總覺不妥,變著法子想將她養(yǎng)得壯實些,今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聽阿依說她沒好好用午膳,便趕緊多做了些送來,盼她能好好補一補。
“娘子,不多的不多的,奴平日也能吃掉這大半,若餓了一頓再吃,這些還不夠呢!”
秋蕪臉紅了紅,對廚娘的好意感到有些受不起,只好吩咐她以后不用做這么多上來,又轉頭瞪元穆安一眼,索性也不趕他走了。
橫豎人已進了都尉府,不過用一頓膳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廚娘見狀,拿出食盒里備用的碗碟勺箸擺到元穆安面前后,便告了聲退。
臨到門前,又有些警惕地看一眼元穆安,似乎生怕他會搶了她們原本給小娘子準備的晚膳,直到看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撕了半塊胡麻餅,卻沒自己吃,而是先送到秋蕪面前,這才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胡麻餅里裹著腌菜與豬肉拌的餡料,濃郁的湯汁逐漸從內里滲出來,浸透了外頭松脆的餅皮,看起來誘人極了。
秋蕪低頭看了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面前的這小半塊胡餅,正是她恰好吃得下的量。
緊接著,元穆安又拿起一只不及巴掌大的瓷碗,盛了一碗羊肉馎饦,擱到她面前。
“吃吧。”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從前,秋蕪還在毓芳殿當宮女的時候,他偶爾用膳時召她去東宮,興之所至,也會親自給她夾菜。
可那時,他沒想過她餓不餓、喜不喜歡,只是單純地享受施與、逗弄的感覺,看到她乖順知趣的樣子,便覺得十分愜意。
后來,終于想顧及一番她的喜好時,也還是弄錯了。他不但很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弄錯了,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還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待她很好。
如今,他回想著之前在竹韻口中聽來的她用膳時的習慣和自己與她同食時見到的情形,仔細估量分量,給她布菜,心中竟然有些緊張和不好意思。
他極擅在大臣們面前做戲,做出一副禮賢下士、虛心納諫的明主之態(tài),偏偏是要真心對一個女子好的時候,反而要露怯。
不知是不是要掩飾自己莫名的異樣,他很快垂下眼眸,自顧自地吃起剩下的半塊胡麻餅來。
秋蕪默了片刻,終究沒有追問,與他一道低頭用膳。
這里不是京城中的興慶宮,而是涼州城的都尉府,元穆安不是皇帝,只是借宿在都尉府中的客人,秋蕪也不是后宮妃嬪,只是都尉的親妹妹。
二人相對,雖都一言不發(fā),卻奇異的少了過去地位懸殊之下的涇渭分明,倒好似多了一些從沒有過的溫馨與和諧。
秋蕪吃完那小半塊胡麻餅和一碗羊肉馎饦后,又就著半碗牛乳吃了一小塊茶餅,便算是比平日吃得多多了。
至于剩下的,則由元穆安一個人統(tǒng)統(tǒng)吃完。
一餐飯,分給他們二人恰好吃完。
秋蕪將食案上的杯盤一一收進食盒中,提到屋門邊的廊下,等晚些時候,有人來收走。
元穆安從食案后起身,站在她面前,想著先前回來時,沒能從她口中聽到的答案,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口。
“蕪兒,過去的事……是我不好,你愿意跟我回去嗎?”
他說完,垂在身側的兩只手悄然握緊,就連傷處的隱隱作痛都顧不上。
秋蕪對上他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神,不禁咬了咬唇,環(huán)顧四下。
這里是都尉府,她在這座府邸中度過了將近一年的自由的日子。
就在方才,因為元穆安身上的細微變化,她心里差點蕩起一陣漣漪。
可聽他這樣一問,又頓時明白過來,他只是為了讓她自愿跟他回去,才故意這般對她示好而已。
就像他用一層又一層的面具來對待朝中不同黨派的臣子們一樣。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怎么能因為他施舍的那一點點天恩,就放棄呢?
“涼州雖不比京城富庶繁華,卻勝在風光別致,民風淳樸,是個長居的好地方。老天開眼,讓秋蕪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從此兄妹扶持,也算圓了阿耶和阿娘的遺愿。這樣的日子,秋蕪已然心滿意足,只想就這樣過下去,不敢再有別的奢求。”
元穆安眼底的那一絲期盼又一次被澆滅了。
盡管早已猜到她的回答,他仍忍不住感到失落。
“別急著下定論。”他壓下異樣的情緒,沉聲道,“這幾日,我都會留在這兒,興許你會回心轉意的。”
秋蕪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不回應他的話,只垂首道:“時候不早,郎君應當累了吧?還是快回東院歇息吧。”
一道逐客令下來,元穆安倒也沒再堅持留下,而是道了聲“你也早些睡”,便轉身離去了。
這日夜里,秋蕪在黑暗中輾轉許久,才得入眠。
元穆安亦是如此。
他獨自坐在屋里,盥洗過后,用左手給自己換藥。
戎馬征戰(zhàn)的日子距今不過兩年多,一切似乎歷歷在目,可他換藥的動作卻已有幾分生疏。
躺在床榻上的時候,他無端想起了十五歲那年見到的秋蕪。
在野外救下她時,他也受了傷。
當時,她那張灰黃灰黃的小臉蛋上寫滿擔憂,仿佛想問他,要不要她幫忙包扎。
可一個七八歲生得像豆苗似的小娘子哪里能處理血淋淋的傷口?沒被嚇得哭鼻子就已是萬幸了。
他想也沒想,斷然拒絕了。
說來也怪,和秋蕪在一起的那一整年,哪怕她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他也一點都沒想起當年這段十分尋常的經歷。
可一旦知曉了這段過往,那些他以為根本沒記在心里過的細節(jié),便總會在不經意間浮現(xiàn)在眼前。
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在他眼里已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一切好像從那時起,便在冥冥中注定了。
盡管夜里入睡極晚,第二日一早,元穆安仍是天未亮,便已醒來,準時得仿佛如在宮中參加朝會時一般。
窗臺之上,一只傳信的信鴿已停留多時。
他解開信鴿腳踝上的密信,展開瀏覽后,以火焚化,接著,喂了信鴿兩口胡麻,又寫了簡短的回信,重新綁在信鴿腿上后,方繼續(xù)梳洗穿戴。
待收拾好,廚娘也恰好將早膳送來。
也不知是不是秋蕪有意讓他沒機會再去西院與她一同用膳,廚娘過來的時辰,竟與他在興慶宮時每日起身用膳的時辰相差無幾。
無法,他只好在屋里簡單用過早膳后,再沿昨天的路朝西院行去。
還未至門外,就見秋蕪穿戴整齊地從院中出來,身后跟著提了一只竹筐的阿依,兩人正往前院廳堂方向行去,看樣子正要出府。
元穆安見狀,三兩步上前,直接看向秋蕪,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緊張,也有些不悅,昨日刻意掩蓋的那種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勢顯露無疑。
雖在秋蕪看來,只是回到了她更梳洗的他的樣子,但落在阿依的眼里,卻顯得無禮極了。
她不禁蹙眉,對這個所謂的“都尉的舊識”越發(fā)不滿:“娘子好心,容郎君在府上暫住,郎君為何如此與我家娘子說話?”
元穆安理也不理她,只直勾勾盯著秋蕪,等她回答。
秋蕪拍拍阿依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隨后平靜道:“昨夜七娘傳話來,椿萱院還有些事,我需過去一趟。”
聽說,昨日夜里,在外搜查的官兵已找到了作亂的幾名歹人,一一收押在監(jiān),由羽林衛(wèi)的人審問,城中對平民百姓的限制已放寬了許多。
只是,城門始終緊鎖,據守城的將士們說,為免城外有心懷叵測之人混進來,這兩日定不會開放。
七娘說,昨日恰好由陳大威帶著幾位軍中的將士回涼州城換防,有幾位將士的妻子結伴出城迎接,卻遇上這樣的意外,至今還被阻在城外。
陳大威受那幾位將士所托,在城下向識得他的守城官遞話,要她將那幾位將士的子女接去椿萱院暫且看顧,以度過城門閉鎖、家人分離的這幾日。
先前秋蕪不愿出府,是因為害怕遇見元穆安,如今沒了顧忌,自然要去椿萱院幫忙。
不過,官兵們雖抓住了歹人,失蹤的天子卻遲遲沒聽到消息。
她不知元穆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想必他暫時留在這兒,是不想讓外人知曉的,便道:“郎君想必是不便出府的,安心留下即可,都尉府中人雖不多,卻不至于怠慢了郎君,有事盡管吩咐便好。”
可誰知,元穆安聽到“椿萱院”這三個字,便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隨即道:“不必。昨日我便聽府上的人提過椿萱院,聽聞是你親自打理的,你既要去,我便也跟你去看一看吧。”
他說完,竟先一步往前廳行去了。
昨日前院那名小廝的話,他都牢牢記著呢,那位給她送梨汁、送書的顧郎君就時常去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