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
元穆安和秋蕪二人白日才分別與朝臣、命婦們行過除夕祭典, 回到甘泉殿,換下沉重的禮服,穿上輕便的服飾, 稍歇過半個時辰后,便相攜著往含元殿去了。
天冷, 前幾日才落了雪,路上難行,再加上秋蕪身子重,二人只好選擇乘坐肩輿。
去的路上,元穆安時不時看一眼秋蕪的肚子, 似乎十分擔心。
“郎君,我沒事?!鼻锸徱詾樗麚慕袢帐露? 她已累了,便解釋,“白日祭典我不過略站了片刻, 方才也歇了許久,眼下不覺勞累。一會兒若撐不住,我先回來便是了。”
除夕這夜的宮宴不可少, 為了不讓她太過勞累, 元穆安早已下令, 讓太常寺和六局盡力縮減宴會的規(guī)模, 今日來赴宴的, 多是元氏親族。
只是家宴,倒不必太過隆重。
“好, 你若累便告訴我, 我陪你一起回來?!痹掳采焓置t潤的臉頰, 見她氣色的確不錯, 才點頭答應一句,只是心里仍覺沉甸甸的,“哎,我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起來,腦袋就突突直跳,好像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總是坐立不安?!?br/>
秋蕪沒多想,伸手在他額頭兩邊的穴位上按揉兩下:“想必是郎君這幾日太過忙碌,有些精力不濟吧。恰好明日午后起,能歇那么兩三日,可得好好休養(yǎng)一番。”
“嗯?!痹掳材笞∷氖?,放在掌心里輕輕摩挲,盡管心中明白并非是這個原因,卻也沒再多說。
很快,肩輿在含元殿外停下,二人在滿殿皇親貴戚的迎候下,先后從肩輿上下來,步入正殿落座。
一切看起來都十分順利,毫無異常。
眾人接連上前,捧著酒盞在帝后面前說著吉利的話,女眷們尤其關心秋蕪腹中的胎兒,上前時,無一不提一句“早誕龍子,母子平安”。
秋蕪笑著一一接受,也趁著機會與幾位長輩問候一番,盡一盡晚輩的心意。
一直到小半個時辰后,她飲盡半壺茶,又吃了好幾樣菜色,正覺得腹中踏實了。
她懷著身子,食量逐漸變大,平日半點也餓不得。
“也別用太多茶,”元穆安看一眼她面前的茶壺,怕她喝得太多覺得腹脹,正想讓她緩一緩,卻見她忽然皺起了眉,連忙頓住,問,“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肚子有些沉,也有些痛——”秋蕪咬了咬唇,抓住他一邊的衣袖,有些不確定道,“郎君,我好像要生了?!?br/>
元穆安只覺腦袋嗡地一聲,僵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倒是旁邊一位已生過兩個孩子的夫人聽到了,趕忙站起來,沖周遭的宮女道:“愣著做什么?娘娘要生了,快預備起來呀!”
宮女們齊齊一呆,隨即各司其職,留下準備肩輿的、下去準備產(chǎn)房的、前去通知奉御和穩(wěn)婆的,先前早已分好了,因此一個個雖面色緊張,腳步急促,到底沒亂了方寸。
元穆安在這樣的氛圍里如夢初醒,猛地從座上站起來,擋開要上前攙扶的宮女,親自扶著秋蕪從榻上下來。
“從腹中沉重疼痛起,到真要生下來,短的也得一兩個時辰?!彼贿厧е钔庾?,一邊喃喃低語,也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秋蕪本也緊張彷徨不已,看到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知怎的,反而鎮(zhèn)定下來,輕輕碰一下他的胳膊,道:“郎君,要不要同賓客們說一聲?”
元穆安呆看她一眼,又提醒她小心腳下的一級臺階,這才“哦”一聲,抬頭看向眾人,威嚴道:“皇后生產(chǎn)在即,朕與皇后無法留下與諸位盡歡,諸位請自便吧?!?br/>
底下的眾人一聽,連忙讓到兩邊,一面目送二人離開,一面說著祝愿母子平安的吉祥話。
肩輿由康成在前面親自引路,四周點了十幾盞燈,將四下的道路照得清清楚楚,前方更有三人奮力清掃著地上的積雪與碎石塵土,是以一路雖行得緩,卻十分平順。
等到甘泉殿旁的產(chǎn)房時,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穩(wěn)婆上前將秋蕪帶進產(chǎn)房,奉御則先上前替她搭脈,兩人一道問了幾句話后,便讓她先安下心來。
“娘娘莫急,眼下才要發(fā)動,還有至少一兩個時辰呢,不妨先歇一歇,一會兒在屋里走走,這樣生得能順一些。”
奉御說完,先下去開一劑滋補的膳方,穩(wěn)婆則留下陪著秋蕪。
外頭的元穆安將話聽進耳朵里,跟著松了口氣,也干脆走了進來,陪秋蕪一起待在屋里。
秋蕪才忍過一陣痛,此時臉色漸漸有點發(fā)白。
元穆安看得額角直冒汗,卻不敢讓秋蕪發(fā)現(xiàn)異樣,生怕她因此還要分神擔心他,遂拉著她的手笑道:“這孩子倒是會挑時候。”
痛感緩過去,秋蕪面色放松了些,聞言摸了摸肚子,抬頭看外面已然徹底黑下去的夜空,點頭道:“是啊,今日辭舊迎新,他便來了。也好,開年第一日,我也算能輕松了?!?br/>
其實她知道他的緊張,卻并沒有拆穿。
古來婦人生產(chǎn)都是一道鬼門關,她已到了門邊,無論如何都要跨一跨,有他在,她就不那么害怕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膳房送來按著奉御的方子做的能補足氣力的點心,秋蕪時不時吃兩口,趁著腹中疼痛暫歇時,由元穆安攙著來回走動。
漸漸的,隨著疼痛的頻率逐漸上升,二人反而開始放松下來,時不時說著話,靜靜等待孩子的降臨。
最后的那段時間,秋蕪半躺在榻上,由穩(wěn)婆帶著,一點點用力,因太過疲累,盡管疼痛難忍,也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唯有緊緊攥著兩邊懸著的麻布條,稍稍緩解。
一直到月上中天,產(chǎn)房之中方傳來一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
“生了!”穩(wěn)婆驚喜地大喊,“是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皺巴巴的孩子被剪去臍帶擦拭干凈,包裹進襁褓中,遞到屏風外的元穆安手里。
元穆安高興得雙手顫抖,捧著孩子進來,坐在秋蕪的身邊,握著她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腳丫。
小小的腳丫,還不及他們的一截手指長。
不知怎的,他坐在榻沿上,看著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樣子,忽然眼眶發(fā)酸。
總算有了孩子,也總算,他的孩子不用再走他的老路。
一出生就能得到父母完整的愛,是天大的福氣。
“好孩子?!鼻锸忺c點已經(jīng)重新睡去的兒子的小腦袋,覺得心都被填滿了,“來得正好。”
“是啊,”元穆安握著她的手,放回被衾中,又替她掖好被角,“往后每一年的除夕,都有這么多人替他一道慶生呢。”
秋蕪吃吃笑了起來,一笑,又覺得身上的痛像還沒過去似的,忍不住皺眉。
元穆安本就眼眶泛紅,見她筋疲力竭,卻仍舊帶笑的樣子,更是差點落下淚來。
“蕪兒,”他別開臉,悄悄眨了眨眼,啞聲道,“以后還是不要孩子了。咱們有這一個便夠了?!?br/>
他很心疼,也很害怕,不想讓她再經(jīng)歷這樣危險的境地。
如今有了一個兒子便夠了,將來若還想要,從宗族里抱養(yǎng)沒了父母的孩子便好,他在子嗣一事上,本也沒有太多執(zhí)念。
秋蕪扯了扯唇角,伸手撫摸他的臉龐,輕輕道了一聲“好”。
宮殿之外,漆黑的夜空里,明亮的光點升騰上去,在夜幕間猝然綻開,綻成一朵朵絢麗的煙花,將興慶宮,乃至整個京城都照亮了。
這是新年的焰火,也是慶?;屎笳Q下龍子的焰火,將歡騰與喜悅帶給全城百姓。
窗扉被侍女推開,秋蕪將小小的嬰孩抱在胸前,自己則被元穆安輕輕摟住。
三人就這樣靜靜依偎在一起,明亮的光芒灑在他們的身上,仿佛一層柔和的外衣,將他們輕輕包裹在一起。
這便是圓滿的一家人了。
……
含元殿外,賓客們大多已飲得半醉,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都是皇親國戚,宮中早替他們備下了休息過夜的屋子,許多人已被宮女太監(jiān)們攙著下去了。
不過,焰火炸響時,眾人仍是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仰頭看去。
這時,殿外,一位從甘泉殿奔來的太監(jiān)站到已空了大半的含元殿中央,沖所有人欣喜地高呼:“皇后娘娘方才已順利誕下龍子,如今,母子平安?!?br/>
一時間,略顯空曠的殿中,傳來一陣陣歡呼聲。
“好啊,真乃天佑我大燕!”
“陛下澤被天下!”
“這可是新年第一個好消息??!”
……
秦銜站在廊下,一手扶著身邊的欄桿,聽到消息,終于感到心中一塊巨石落了下來。
那太監(jiān)向眾人報完喜,便找到他面前,笑道:“原來秦侍郎在這兒。陛下和娘娘讓奴婢來知會侍郎一聲:萬事順利,侍郎盡可放心了!”
“好?!鼻劂朁c頭,伸手取出隨身的錢袋里所有銀錢,遞給他,“多謝公公傳話,如此大喜,理應同慶。”
這是吉祥事的賞錢,那太監(jiān)也沒推辭,千恩萬謝一番,便匆匆走了。
夜空中的焰火仍未止息,明暗交錯間,秦銜只覺心頭一陣恍惚。
是啊,他應當放心了。
一直放在心坎上疼愛的妹妹,已經(jīng)嫁人生子,這輩子圓滿,再沒什么需要操心的了。
“恭喜侍郎。”
璀璨的光亮下,魏芝蘭的聲音穿透焰火的聲響,從背后傳入耳中。
他轉頭看去,半丈之外,少女正仰頭微笑著望著他,眼里是真誠的祝福與喜悅。
這是他未來要共度一生的女子,是他要放在心上的人。
“進去吧,外面冷,別凍著。”
他沖她微笑,心想,往后,該過好自己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