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永安殿的路上,秋蕪長長吐一口氣,想將心頭的郁結統統吐盡。
每一次才升起一星半點希望,就會立刻被他一盆冷水潑下來。
偏偏她又不能解釋一字半句,唯恐他聽完惱羞成怒,要懲罰她。
她憋著一肚子氣沒處說。
臨走的時候,他卻還要喊住她,讓她明日夜里自己過來。
她被折騰得不輕,哪敢連著來兩日?
可才露出一個為難的眼神,他便忽然冷下了臉,讓她半個“不”字也說不出口,只得乖乖答應。
眼下,她只想趕緊回永安殿,好好養足精神。
永安殿中,元燁已從圍場上回來了,正站在正殿中調弓弦,試力道,見她回來,笑著喚一聲“秋姐姐”,就繼續擺弄自己的弓箭。
明日就要跟隨眾多王公貴族到圍場上打獵,他現在全副心思都在這上頭。
福慶問了一句:“姑姑,尚宮娘子可說了何時能去領殿中的用度?咱們永安殿臨水,夜里蚊蟲多,咱們帶的香恐怕只夠兩三日的用度。”
先前,那名小太監來請她時,說的就是尚宮娘子要讓各宮掌事姑姑去聽規矩。
幸好康成做事滴水不漏,在秋蕪回來前,同她說了兩句尚宮局的規矩。
“明日巳時二刻至六刻可領,到時,讓蘭薈帶上令牌前去便可。份例比在宮中略少十之一二,每日在殿中的使用,務必與在宮中時一樣,登記造冊,以備查詢。”
秋蕪忍著身上的酸軟,將事情同福慶說清楚,又竹韻、蘭薈幾人交代過幾句。
待元燁終于擺弄完他那兩張弓,秋蕪再伺候他用晚膳,陪他散步、說話,直至他熄燈睡下,才回到自己的屋中。
第二日一早,天微微亮,她又穿戴好,出現在元燁的寢房外,與福慶一道喚“殿下”。
元燁難得沒有撒嬌耍賴,一股腦兒從床上爬起來,梳洗用膳過后,一面讓福慶給他穿上整套騎裝,一面黏黏糊糊地拉著秋蕪的一只手,道:“秋姐姐,你等著,今日我就把兔子給你帶回來。”
才起床的少年滿身朝氣,連掌心都是滾燙的,包住秋蕪的手時,仿佛一只熊熊燃燒的小火爐。
秋蕪轉動手腕,想將手抽出來,卻沒抽動,笑道:“奴婢等著呢,殿下的那只金籠都昨日都已擦過一遍了,什么時候兔子來了,立刻能住進去。”
元燁感到掌心里握著的手一團柔軟,細細滑滑的觸感仿佛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驟然從他的心尖拂過,令他感到后脊背悄然竄上一陣酥意,忍不住心神微蕩。
就在這時,殿門處有人報:“太子殿下來了。”
眾人都愣了下,就連元燁也十分驚訝,連忙轉頭往外看去,果然見已然穿戴整齊,一絲不茍的元穆安正帶著幾名侍衛往殿中來。
還未進來,他的目光就先捕捉到了秋蕪與元燁交握在一起的手,眼底頓時閃過不悅。
秋蕪對他的性情十分熟悉,敏銳地察覺到他神情的微妙變化,連忙將手抽出來,與宮女太監們一同行禮。
這次,元燁沒繼續拉著她,等福慶將他的腰帶上的帶鉤扣好后,便趕緊上前兩步,沖元穆安叉手彎腰,受寵若驚道:“太子哥哥怎么親自過來了?九郎沒有親自迎接,實在失禮。”
元穆安輕笑一聲,語氣溫和道:“時候還早,我住得又離你近,便順道來看看,你不必拘束。”
他說著,伸手虛扶元燁一把,眼神卻掠過元燁的頭頂,從站在后面的秋蕪身上掃過。
秋蕪的腦袋埋得更低了。
元燁站直身子,注意到元穆安落在秋蕪身上的目光,不由問:“太子哥哥為何這樣看著秋姐姐?”
元穆安站著沒動,目光再次轉向秋蕪。
秋蕪嚇了一跳,不知他會如何回答,只好當著眾人的面向元穆安又行一禮,道:“奴婢愚鈍,若有何處做得不妥,沖撞了太子殿下,請殿下責罰。”
元燁聽她這樣說,忽然緊張起來,小心地望著元穆安道:“太子哥哥,秋蕪姐姐一直待我很好,若她真犯了什么錯,求太子哥哥看在九郎的面子上,不要重罰她。”
元穆安看著元燁維護她的樣子,心底不悅更甚,卻不能表露,只好皺眉看著秋蕪:“胡說什么,我何時說過要責罰?不過是看你臉色似乎不大好,若病了,就下去歇著,不要再近前伺候。九弟是皇子,千金貴體,若被你拖累了,你擔待得起嗎?”
秋蕪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頰,十分懷疑他話里的真假。
身為奴婢,她雖這幾年不用干重活,可吃苦的本事卻并未退化,昨日勞累后,歇了一晚上,已然好得七七八八,哪會臉色不好?
他這么說,分明是不想見她出現在這兒罷了。
“太子殿下教訓得是,奴婢慚愧,不敢連累九殿下,這就退下。”
元燁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關心地道了聲“秋姐姐快去歇息”,待她出去后,才轉向元穆安:“太子哥哥,為何要讓秋姐姐下去?”
元穆安沉聲道:“九弟,你已然這樣大了,我像你這般大時,早已能在前線沖鋒陷陣。你卻總與宮女廝混在一處,哪里有一點皇子親王的樣子?”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說話的聲音也不復溫和,聽得元燁有些無地自容。
“太子哥哥,九郎錯了。”
元穆安冷冷看著弟弟耷拉著的腦袋,頓了片刻,才放緩語氣道:“你明白就好。時候差不多,該走了,今日圍獵,你要好好表現,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元燁連忙鄭重點頭答應,示意福慶替自己拿上兩張弓后,就跟著他快步離去,穿過一重重殿宇,來到南門外。
南門外,成百上千的王公貴族、宗室子弟已然聚集在此,見兄弟二人一同行來,紛紛下車馬行禮。
劉奉將駿馬牽至近前,元穆安翻身而上,揚起手中的馬鞭,一揮而下,率先啟程,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皇家圍場。
秋狝是多年舊俗,人人都知曉規矩,無需發號施令,一進入圍場的范圍,眾人便各自策馬散開,追逐獵物去了。
一時間,圍場中馬蹄聲聲,四處皆是激揚起的陣陣沙土,在秋日的陽光下漫天飛舞。
天上的飛禽,地上的走獸,由圍場上的雜役們悉心飼養整整一年,到這一日,皆免不了成為箭下獵物的命運。
隨行的侍衛不斷來回奔波,清點、運送已經獵下的獵物。
元穆安騎馬領著十幾名親近的王公貴族們穿行在一片樹林中,追逐著更多獵物。
他雖也帶著箭囊,卻很少動手,只將展現技藝的機會留給隨行的其他人。
這既是身為上位者的自覺,也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論騎射,除了各軍中那幾個萬里挑一的神箭手,只怕沒人能比得過他。
只是他從小就明白,同樣是父皇的兒子,他一定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別的兄弟嶄露頭角會得到父皇的夸贊,而他嶄露頭角,就成了與兩位兄長搶風頭。
他早看透了這一點,漸漸養成在大多數時候韜光養晦、醞釀實力的習慣,偏偏母后不明白這個道理,次次埋怨他不爭氣。
“恭喜九殿下,又獵下一頭灰狐!”
一名侍衛快速上前,將那頭中箭的灰狐提起,倒掛在馬背上。
好幾個宗室子弟跟著夸贊兩句。
元燁因騎馬射箭而變得紅撲撲的面上有掩飾不住地自豪與得意,聞言下意識轉頭望向元穆安,似乎在期待他的褒獎。
這時,一只雪白的兔子從前方的灌木中穿梭而過。
元燁急忙張弓搭箭,追著那只快速跳開的兔子射出一箭又一箭,卻并未直接射中,而是擦著那白兔的身插進兩邊的泥地里,逼得白兔飛快竄逃,最后落入先前由侍衛們布置的陷阱中。
這法子,一看就是為了抓活物。
離得近的幾個年輕郎君都是有些經驗的,一看就知,這兔子是要帶回去送給哪個小娘子的。
其中一個笑著打趣:“九殿下,特意捉只兔子回去,可是要送給哪家小娘子?”
又有人笑問:“是不是那位‘姐姐’?”
都是一道在漱玉齋上學的宗室子弟,平日相熟,開起玩笑來一點也不含糊。
元燁的臉又克制不住地紅了,本想點頭承認,可一轉頭看見元穆安冷淡的臉色,忽而想起先前他說的那一番話,連忙坐直身子,肅著臉道:“不許胡說,打獵而已,我方才不過是練練箭法。”
其他人卻不知內情,只當他是害羞了,又起哄道:“九殿下何必害羞?這本是人之常情,我年少時,還聽父親說要給母親獵狐皮呢。九殿下這是長大了,身邊有一兩個女人,分明是好事。”
此處沒有外人,他們說話沒有遮攔,一時又笑作一團。
元燁的臉越發漲得通紅,不知該怎么回應。
他知道這些兄長們口中的“有女人”別有含義,可到底什么才叫“有女人”,他實在不清楚。
“你們別說了,我、我還沒女人呢。”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那就把你的‘姐姐’變成你的女人啊!”
有那么一瞬間,元穆安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