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管家帶兩個丫頭送來茶水時,才知天子駕臨。
只往里瞧了一眼后,就忙頷首退至一邊,立在陸渟身后。
大堂里,只有賀北城與唐季清。
唐嬌嬌因哭的太狠暈在了唐季清懷里,被賀北城抱去了隔間。
天子負手而立盯著唐季清,深邃的鳳眸里帶著看不清的復雜。
下朝后剛到玉坤宮便知道嬌嬌出宮的消息,他當即便折身出了宮,連朝服也未來得及換。
趕到唐府時,天知道當他看到他與嬌嬌相擁時,心中燃燒了多大的妒火。
直到見到他的臉,掌心的內力才逐漸收斂,所有的情緒都換成了震驚,不敢置信。
那是一張與嬌嬌極為相似的臉。
這世上與嬌嬌如此神似且這個年紀的少年,只會有一個人。
那個他曾經抱過的嬰孩,老師的嫡出小公子。
唐季清,他喚他阿清。
所有的猜測在嬌嬌滿臉淚水中得到了應證。
能讓嬌嬌哭成這樣的人,這世上已沒有幾個。
在天子的打量中,唐季清繃直身子微微凝眉。
眼前的人,是他多年后或許都不能企及的高手。
這是唐季清第一次見到賀北城,腦海里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習武之人,似乎對強者有著天生的畏懼與仰望,唐季清再是冷漠孤傲,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面對像賀北城這般立于巔峰的男人,他做不到無動于衷。
少年清透的大眼里充滿了防備,像一只即將成年的幼狼,遇到強者時悄無聲息的張開了利爪。
雖然知道在強者面前或許不堪一擊,但心中的傲氣卻不允許他認輸。
唐季清將周身的鋒芒與銳利盡數釋放,但遠似乎不及賀北城立在那里散發出的氣場,那是生來便立于鼎峰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貴無雙。
這便是南慶天子。
讓人只見一眼便覺敬畏。
但想到對方剛剛不由分說的將阿姐自他懷里抱走,唐季清心里便有些煩躁。
是一股說不出緣由的氣悶。
兩人大約堅持了兩刻,最終還是賀北城先開了口。
“阿清。”
天子的語氣溫淡,卻不難聽出里頭的懷念,激動,還有些許的愧疚。
而這聲阿清則讓唐季清微微一怔。
他自有記憶以來,相熟的人只有北漾,他喚他清兒。
而阿清是他隨口告訴陸渟的稱呼,也只有陸渟會這么喚他。
但眼下聽天子喚來卻給了他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好似,是失而復得的親人,長輩。
其中還摻著他似懂非懂的感情。
唐季清垂眸沒有吭聲,也沒有動。
按照規矩他應該是要跪拜天子,可他長于江湖,孤傲肆意慣了,從未向人低過頭的少年,自有一身傲骨,不愿卑躬屈膝。
且他慣來不會應付這種場面。
以前這種事,都是北漾做的。
“喚我姐夫就好。”
似是看出了少年的倔強與不自然,賀北城將氣場收斂,溫和道。
唐季清抿緊唇瓣,好半晌才短短嗯了聲。
應是應了,卻再未多言。
“坐。”
賀北城抬手示意唐季清落座,隨后便輕掀衣袍坐在紅木椅上,又向堂外吩咐。
“奉茶。”
張管家忙領著幾個丫頭將新換的熱茶送了進去,幾個丫頭知道是天子駕臨,皆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不敬。
待茶水奉好,丫頭魚貫而出,從頭到尾都未敢直視圣顏。
“你自出生起,我便是如此喚你的。“
天子看著仍舊立在大堂中央的少年,平緩道。
唐季清眉頭微緊,遲疑了半晌終還是在天子下首落座。
他從未對他的身份生過半分興致,但現在,他卻突然想知道的更多。
因為阿姐抱他的感覺與北漾全然不同。
他對親情雖是陌生的,但或許,也是期待的。
從見到阿姐的那一刻起。
少年自以為將心思藏的很深,卻不知天子一眼便窺破。
賀北城唇角彎起一個弧度,緩緩飲了一口茶,道。
“你出生在一個寒涼的深夜。”
唐季清面上不顯,坐姿卻越發板正。
“從午時到月上中天,老師急得眼睛都泛了紅,你阿姐也寸步不離的守在門外,京城最好的穩婆,醫術最佳的太醫都去了,母后也很是憂心,玉坤宮便一直掌著燈。”
賀北城回憶起那一夜,仍覺心有余悸。
“幸運的是,最終化險為夷,母子平安。”
“但師母也因此落了病根,后面一段日子都是用藥養著。”M.
唐季清雙手不自覺的揪著衣袍。
這是他第一次聽人提起母親。
“那件事發生時,你才一月余,母后想將你偷梁換柱救出來,可到時,你已經沒了呼吸。”
這是母后后來才告訴他的。
賀北城無聲嘆了口氣,好半晌才看向唐季清。
“還好,你活下來了。”
唐季清眸光微斂,他知道天子想問什么。
此事他知道,是北漾將他送去白玉縣時才同他說的。
且再三囑咐此事不得向他人提起。
除非唐府平反,除非至親。
如今唐府冤案已平,眼前人是他的姐夫,他好像沒有隱瞞的理由。
“北漾說,是空與大師受人之托,尋一死嬰將我換了。”
賀北城一怔:”空與大師?”
當時事發突然,老師必然來不及向空與大師傳信,所以,會是誰托付。
老師門下學生無數,但那時,沒人能請動空與大師。
“北漾說,托付之人乃彼時南慶權利最高之人。”
唐季清垂首道。
彼時南慶權利最高的人,自然只會是如今在別院陪著太后的太上皇。
唐季清對這些事一知半解,并不明白其中彎彎繞繞。
對太上皇一邊下令滅族,一邊保下他這個唐府唯一幼子的做法,更是無法理解,當然,也并不愿深究。
賀北城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他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會是父皇暗中將幼子護下。
那時唐府謀反通敵的罪名已經坐實,父皇卻仍在盛怒中保下唐府幼子,足矣說明父皇對唐府始終是留有余地的,就算罪名屬實,也沒有趕盡殺絕。
世人都以為是兩位殿下求情,才保下唐府九族,可誰又能確定不是合了父皇的心。
他對此事是有怨恨的,曾經更甚。
只是后來,所有的恨意都化為翻案的堅定。
而到了今日他才知,父皇或許不是他想的那般絕情。
賀北城沉默了許久,才突然道。
“北漾是誰。”
與天子撞名是為不敬,南慶應該沒人會這么做。
提起這個名字,唐季清神色稍緩。
“他是……”
話突然頓住。
他應當是他的誰呢。
師傅?長輩?
不,那是北漾的說法,他并不認可。
“如兄如父。”
但只是如此,當不得真。
少年肉眼可見的柔軟下來,賀北城下意識抬眸,語氣難明:“不是南慶人?”
既然親如父兄,那必是關系極為密切之人。
唐季清:“是。”
唐季清幾乎是北漾一手養大,除了武功,別的都沒教。
尤其是南慶京中禮儀,皇室規矩。
所以對‘北’是南慶皇室嫡系才用的字并不清楚。
“他與空與大師有何淵源?”
賀北城不動聲色問道。
唐季清思索了片刻才道:“空與于北漾有恩,我亦是空與托付給他,其他的我并不清楚。”
說完便垂首似是不愿再開口。
他知道賀北城是在問北漾的身份,但他不能說。
北漾的身份是秘密,足矣轟動整個南慶的秘密。
他還記得,他十歲生辰那年,北漾說過他們都是世間難容之人。
兩個見不得光的人就這樣相伴過了十余年,直到那年,北漾將他送進白玉縣衙。
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開,卻長達三年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