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伯文三歲那年的生日愿望，簡單而又清晰——我希望爸爸早點(diǎn)兒回來。要問為什么，他卻說不出來。
    總之，他的老父親再度被感動了，回復(fù)他——再過二十天左右，爸爸就能回國了，再等一等，爸爸一定去看你。
    一年前，父子相聚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一年過去了，這個數(shù)字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再過幾天，喬伯文就要上幼兒園了，家里大人決定，還是讓他在港城上一段時間。因為沒有老人的幫助，他的媽媽實在無法照顧兩個孩子，除非放棄自己的事業(yè)。
    李蘭芝主動提出來，文婧的事業(yè)來之不易，還是讓她繼續(xù)做下去吧！他們老兩口還算硬朗，能照顧小孫子，有個可愛的娃娃在身邊，他們不至于想孩子，也不至于太寂寞。
    喬楠說，他回國的第一站確實不能回到港城老家，而且他還想攢一攢，過年時多回老家待幾天。老喬當(dāng)即表示沒問題，只要他人在國內(nèi)，什么都好說，大不了他帶著小司令迎接他就是了。
    喬琳很想親自迎接哥哥，而且跟孫瑞陽一起去。她說，送走徐娜，是她這幾年最傷心的事了；可是哥哥回來了，可以從某種程度上彌補(bǔ)她的傷心。
    喬伯文生日那天，港城的親人聚在一起為他過生日，在北京的朋友們?yōu)樾炷人托小Ｎ撼闪謾n期太滿，沒能親自過來，但是提前給徐娜送了禮物。那天在場的，都是二中畢業(yè)的、在京城工作的“普通人”。
    兩個琳每隔幾分鐘就要抹一次眼淚，反正勸也勸不好，孫瑞陽也就不勸了，轉(zhuǎn)而跟幾個要好的朋友聊天。時隔幾年，那幾個男生都發(fā)展得不錯，唯獨(dú)孫瑞陽，明明成績最好，可他的前途卻是最不明朗的那一個。
    朋友們都知道他跟醫(yī)學(xué)領(lǐng)域的某些權(quán)威硬杠過，也知道他贏得并不容易——也說不上贏，反正他以后也別想伸展拳腳了，別說當(dāng)個名醫(yī)了，可能就連研究都沒法搞了。
    也別說什么惡有惡報了，大多數(shù)的結(jié)局都是兩敗俱傷而已。孫瑞陽早就參透了這個道理，所以他非常冷靜，只要能讓他們受到懲罰，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該付出些什么。
    關(guān)女士搬離辦公室那天，她最后一個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神情頗為落寞。可是當(dāng)她看到孫瑞陽站在走廊里時，又立刻振作起來，還是一幅女強(qiáng)人的架勢。她終究有幾分教養(yǎng)，沒有對孫瑞陽大吼大叫，反而笑了笑：“你是特意來看我離開的？”
    “算是吧！”
    “你滿意了？”
    孫瑞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頭轉(zhuǎn)向窗外，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蟬鳴，悠悠地說了一句：“盛夏就這么來了。”
    “……？”
    “可我還記著隆冬時節(jié)的寒冷，從去年到今年，一刻都未忘記……尤其是在這里等你的那個午后，冰冷徹骨，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關(guān)女士躲閃著他的目光，說道：“別人都說你是個很溫和的人，跟同學(xué)相處從來都不斤斤計較，所以都不相信你會做得那么絕。看來，你不過也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一點(diǎn)小事都耿耿于懷。”
    “無所謂，你怎么說都無所謂。”孫瑞陽笑道：“反正我不是得意洋洋地來炫耀的，只是想告訴你，邪不壓正，這話還是在理的。”
    “孫瑞陽，你別得意得太早……”
    “我說過，我沒有得意。或許接下來你依然會過得很舒服，而我會過得很狼狽，但是沒關(guān)系，至少現(xiàn)階段我的目的達(dá)到了。”
    目送她離開學(xué)校，爽嗎？孫瑞陽不知道，但確實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他回過醫(yī)院，也不知道他未來要去到哪里，反正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先看體檢結(jié)果再說。如果真染上艾滋了，或許會給他認(rèn)定個“工傷”。再接下來呢？誰也不知道。
    那天吃飯之前，曹升夏給他發(fā)過信息，提醒他明天一起去醫(yī)院做檢查。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孫瑞陽經(jīng)歷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最終變得坦然起來，他像是打破了齋戒一般，不再像草食性動物一樣吃得那么清湯寡水，可他的狀態(tài)卻出奇得好，心臟也沒有找麻煩。就在那天晚上，他還跟風(fēng)點(diǎn)了一杯啤酒。當(dāng)然，他喝得非常緩慢，每次舉杯都是抿一小口。
    即便如此，朋友們還是勸他以身體為重，孫瑞陽不在乎地笑了笑：“病毒就他媽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不得了了，斯文秀才居然也會爆粗口了，眾人大跌眼鏡，又紛紛把目光看向喬琳。喬琳無辜地?fù)u了搖頭，仿佛在說——這個家伙早就變得稀奇古怪了，他又不肯說實話，誰知道他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孫瑞陽依舊吃得很少，確切地說，除了喬琳給他夾到盤子里的那些，他幾乎都沒有動過筷子。喬琳回想了一番，自從他回到京城之后，他倆每次約會，吃的都是一人一份的那種食物，比如自助餐、牛排什么的，那些都不用將自己的餐具伸到公共的盤子里。再聯(lián)想起陳蕓說的話，喬琳揣測道：“你是不是真染上什么病毒了？”
    七八個人的餐桌頓時變得靜悄悄的，孫瑞陽隱瞞了三個月，經(jīng)歷了那么多痛苦煎熬，也確實不想再瞞下去了。他淡定地笑了笑，說道：“如果說我有可能染上了艾滋病，你們能相信嗎？”
    ……
    徐娜還算鎮(zhèn)定，搶先問道：“怎么回事？”
    “被一個患者襲擊了。”孫瑞陽舉起了手背，苦笑道：“劃了一道口子，流血了，他手上還拿著一個注射器，他平時吸毒用的。”
    喬琳臉色慘白，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孫瑞陽急忙握住她的手，說道：“得了艾滋病，并不意味著我馬上就要死。它會攻擊我的免疫系統(tǒng)，引起臟器衰竭等一系列并發(fā)癥，但別忘了，我是天才，我會找到跟它相處的辦法，盡量活得久一點(diǎn)。”
    孫瑞陽拭去她的淚水，輕聲道：“況且，我沒有直接跟他的血液接觸，也不一定會染上啊！”
    喬琳罵了他幾句，便鉆進(jìn)他懷里哭了起來。孫瑞陽安撫著她，歉疚地看著朋友們。他原本以為，朋友們會因為恐懼而大驚失色，四下逃竄，會抱怨他隱瞞自己的病情……然而短暫的沉默后，那位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的男生努力笑了笑，說道：“我記得幾年前，姚明還是防艾滋病大使來著，那個宣傳片上不是都拍了嗎？就這樣日常接觸，握手、吃飯什么的，根本就不會傳播，大家不要被嚇著了。”
    說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那也是不可能的。趙琳琳臉色慘白，拿飲料的手也在顫抖，但還是努力地給孫瑞陽打氣：“孫秀才善良正直，有老天保佑，肯定不會染上這個病的！”
    “至于結(jié)果怎么樣，明天就知道了。”孫瑞陽拍了拍喬琳的背，說道：“別這么哭了，別人還以為我們要生離死別呢！”
    那一頓飯吃完，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很凝重，孫瑞陽充滿歉意地說道：“今天本來是為徐女俠送行來著，沒想到被我搶了風(fēng)頭，實在不應(yīng)該……”
    他還沒說完，徐娜就搖了搖頭，繼而張開雙臂，問喬琳：“喬琳，多年老朋友了，抱一下也無妨吧？”
    喬琳哪兒還有心思管這些？她的腦子早就亂成一團(tuán)了。徐娜擁抱了孫瑞陽，說道：“你不會有事的，你得好好的，把喬琳照顧好。”
    “我會的。”
    趙琳琳其實很害怕，但也學(xué)著徐娜擁抱了孫瑞陽：“孫秀才，你要記住，就算……我是說就算你得了那種病，我們都不會嫌棄你的，還是會擁抱你的，你別老自己扛著。”
    孫瑞陽獨(dú)自堅強(qiáng)了很久，可是被這幾個擁抱弄得鼻頭發(fā)酸，他強(qiáng)笑道：“謝謝你們，我會好好的。”
    跟朋友們一一告別之后，喬琳坐在長椅上不肯起來。孫瑞陽安慰了她半天，她突然發(fā)怒了：“傷害你的那個人，被抓起來沒有？”
    “抓起來了，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的。”
    孫瑞陽本想告訴她，他的目標(biāo)并不是那個攻擊他的人，又怕喬琳想多了，便沒有說下去。如果有機(jī)會，他想問問喬楠，他有什么好辦法。
    喬琳聽到了很多夢碎的聲音，往后的人生都是灰色的了。孫瑞陽看著她那幅生無可戀的表情，說道：“我跟自己打了一個賭，要不要聽聽？”
    “什么賭？”
    “如果我真染上了艾滋病，我會做好記錄，給以后的研究留下一份基礎(chǔ)資料。而且，我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家人身邊，哪兒都不去；如果我僥幸沒有染上，我會去做一年無國界醫(yī)生，到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盡自己的一份力，來報答命運(yùn)對我的寬容。”
    喬琳聽呆了，因為這兩個選項都很糟糕。如果非要選一個，她寧可選擇第二個。但是命運(yùn)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安排？等來哥哥，再送走男朋友？
    孫瑞陽心情復(fù)雜地等著她的答復(fù)，沒想到喬琳主動踮起腳尖，親吻了他的臉頰，說道：“我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秀才，我們先把證給領(lǐng)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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