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七流
等喬御從圖書館回來, 崔仁就轉告了蘇明揚的話。
喬御不禁有些意外:“哦?”
還有這種規矩?
喬御看過校規,上面只是說軍訓免訓需要正規醫院給出的證明,倒是沒說一定要三甲醫院的。
之前他為了高考體育免考, 倒是去三級醫療機構開過證明, 但也不是三甲醫院。
如今已經快9月, 燕京最近的氣溫卻依然居高不下。要軍訓, 肯定沒有待圖書館里吹冷風舒服。
雖然在做不出題的時候, 喬御寧愿去太陽底下暴曬。
喬御想了想, 到了隔壁蘇明揚的寢室門前, 開始敲門。
“誰啊?”
蘇明揚穿著新買的人字拖,一拐一拐地打開門。
在看見喬御的一瞬間, 他沒忍住抖了一下。
完了, 這人怕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在面對崔仁的時候, 蘇明揚還可以佯裝鎮定, 但是不知道為啥,他看到喬御就忍不住背后一涼。
他的手握住了門把手,臉上鼓起了僵硬的笑容:“喬御啊, 你怎么來了?”
“我來問問你軍訓免訓的事兒……”
喬御本來沒想太多,結果蘇明揚眼神躲閃,四肢僵硬,演技拙劣,讓他不多想都沒辦法。
他在心虛什么?
喬御雖然和蘇明揚一起參加過墨爾本的第58屆IMO, 但是對他印象并不深。
只記得這人吃飯挺厲害的, 在墨爾本中餐廳,一個人能吃一桶, 還說他們北方人吃飯都是按桶算的。
于是,喬御把到嘴里的話咽了下去, 笑著問:“我看校規,上面沒說要三甲醫院證明吧?”
蘇明揚:“輔導員是這么說,嗝,的。”
喬御盯著他的臉看了三秒,然后道:“行,那我打電話給輔導員問問。”
他們班的輔導員露面次數并不多,之前上班課,在黑板上留過電話號碼。
但是蘇明揚豈會讓他如意。
如果喬御給輔導員打電話,那他辦事不力的事情不就敗露了嗎!他才剛選上班長,還在試用期。要是試用沒能轉正,他以后大學四年還怎么在班上混?
喬御剛掏出手機,蘇明揚頓時一個猛虎下山,撲到了喬御身邊,緊緊抱住了他的胳膊,扯著喉嚨尖叫了一聲:“你別打!”
那嗓子都隱約破音。
簡直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喬御的表情出現了片刻的扭曲:“……你松手。”
蘇明揚一個鼻涕泡冒了出來,想蹭在喬御的袖子上,又不敢:“除非你答應不告訴輔導員,不然我不松手。”
喬御那瞬間有點想踹他,但是忍住了。
主要是學校有規定,嚴禁私下斗毆。
喬御不禁懷念起上輩子在天海7中當校霸的歲月。
那時候喬御并不常用拳頭說話,除非那人是真的欠揍。
但是因為他揍的人都太有分量,導致附近幾個校區總有他的江湖傳聞,無人敢挑釁。小混混見到他都繞道走。
哪像是現在這樣,遞交個證明,還要被一個小班長陽奉陰違。
接下來的5分鐘里,蘇明揚坦誠地交代了自己今天的行為。
“我本來下午想交給輔導員的,結果上公開課的時候你的證明我弄丟了。”
“我不敢和輔導員說,又怕你罵我。本來我鼓起勇氣想坦白的,結果到宿舍一看,你不在,我就慫了。”
“我想著燕大學生在燕大附屬醫院體檢有報銷,就想著干脆你重新開一份就好了,反正一樣是請假,問題不大……我鬼迷心竅,我不要臉!看在我們曾經一起在國際擂臺奮戰過的分上,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如果是在抗戰片,這種人應該活不到三集。
喬御沉默片刻:“……我要是不呢?”
如果是別人說這句話,蘇明揚覺得這事說不定就過去了。
但是喬御說這話,配上沒什么表情的臉,他卻覺得有點慌,問題很大。
“嗚嗚嗚我幫你打飯,給你上課占位置,幫你寫作業,求你了。”
因為對方太沒出息,喬御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喬御權衡了一下計較這件事的付出和收獲,道:“行。那我重新復印一份。”
幸好他給的證明是復印件,原件還在手上。
蘇明揚規規矩矩地跟著喬御到了打印店。
他有意和喬御緩和一下關系,臉上掛起了燦爛的笑容,只差用搖尾巴顯示自己的痛改前非:“喬御,你是真的有心臟病啊?”
為了逃避軍訓,不少家里有門道的人家總會開出各種各樣的證明。最常見的就是哮喘,還有水痘之類的傳染病。
喬御從鼻腔里“嗯”了一聲:“家族遺傳的肥厚型心肌病,大概率沒有任何表現。”
因為這個,哪怕是沒有發病過,他依舊每年堅持體檢。
蘇明揚舉著證明,排隊等著復印:“噢,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感覺你個子高肩寬腰窄的,不像是身體不好的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人群里突然響起一陣驚呼。
蘇明揚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他轉過頭,卻看見喬御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周圍響起了尖銳的叫喊聲,不少人嚇得臉色蒼白。就連正在電腦面前忙乎的店員,也驚疑不定地站了起來。
喬御這是……發病了??
那瞬間蘇明揚的腦海里空白一片,手里的證明“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張開嘴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蘇明揚感覺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實際只有幾秒鐘。
“他心臟病犯了,快打120!”
有人想上去扶喬御,又被人拉住:“別去,心臟病人扶不得!不能動!”
大家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突發狀況,誰也不敢擔這個責任。
“快,快去體育館,里面有除顫儀!”
“心臟病?利多卡因管用嗎?旁邊的藥店有利多卡因!”
群承光就是在這個時候沖出來的,他扒開了人群,高聲叫喚:“我是學醫的!讓讓,讓讓!”
“不要平躺,把他扶起來,平躺不利于呼吸!”
“安靜點,不要吵到病人了!”
群承光專業的氣勢鎮住了一群路人,連在場唯一和喬御有點關系的蘇明揚,都把指揮權交給了他。
情急之下,完全沒有人想起醫學部就在兩條街外。
這里離燕京大學第三醫院很近,大約15分鐘后,救護車終于到了。
這是喬御記憶中第二次犯病。
上一次犯病是在開車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胸痛要了他的命。
喬御首先感到了眩暈,疼痛在短暫的麻痹后襲來,讓他對周遭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在陷入昏迷前,喬御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來自系統。
[檢測到宿主生命體征危急。系統開啟緊急自救程序,暫時接管宿主身體。]
*
喬御再次有意識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他低頭,感覺像是踩在水面上一樣,能看見地上清晰的倒影。
他還差半個多月才到20歲,按理說,死亡對他來說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但是就在剛剛,他卻如此確切地感覺到了死亡。
“……沒來得及寫遺書啊,不知道要不要緊。”喬御沒忍住,喃喃了一句。
他仔細思考了一下,旗下財產肯定是喬月的,還剩下小一千萬,生活應該是夠了。而作為自己唯一的親人,宋天宇應該會照顧好她。
喬御的手里拿著一本沒有封面的書。他翻開一看,發現里面竟然全是自己寫的草稿。
這是花30積分兌換的草稿本,如今竟然變成了實物。
這大概是他從系統那里換過來的最有用的東西。
3年時間里的草稿竟然一頁都沒少,有些喬御都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寫的。
最開始是高中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的,甚至語文作文的草稿都有。
往后,上面的內容深奧了一點,應該是上競賽班的那些時候寫的。
再往后,他花了一個寒假的時間,和楚西寧一起研究黎曼猜想,不過沒什么進展,就此擱置。
最近的,是和孿生素數猜想有關的證明。
不知道為何,在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喬御的心情莫名安定了不少。
“系統?”
沒有回答,這里空曠得甚至能聽到他自己的回音。
因為沒事干,于是為了緩解焦慮,喬御舉起了筆,坐在了地上。
他開始思考。他坐在這里,像是凝固的石像。
這里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所以喬御只覺得時間過得尤其漫長。
草稿本被一頁又一頁地翻了過去,空曠的水平面上憑空多了許多東西。
喬潛龍的筆記本。
喬御曾經看過的資料。
家里那張書桌,拉上的窗簾,和明亮的臺燈。
在這里沒有饑餓,也沒有困意,但喬御卻發自內心地感覺到了疲憊。
這種疲憊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有次喬御回過神,甚至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浮現出預示衰老的細紋。
有句話叫“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但如果其他數學家知道喬御在思考什么,大概是笑不出來的。
“……好像,可以這樣做?”
終于,在長久的停頓后,紙上又多了幾行字。
“素數定理圖顯示p{n+1}是近似log(pn)的,因為n接近無窮大……”
“當p是素數時,有無窮多個素數空隙小于c,就是說pn{n+1}-p的界限小于c作n到無窮的界限。”
…………
喬御的眼睛越來越亮,下筆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正在做題的人不只是他自己,從波利尼亞克到陳景潤,再到張益唐,無數雙手在推著他往前走,不允許他回頭。
直到最后,他顫抖著的筆尖寫下了最后一句。
“可證,對所有自然數k,存在無窮多個素數對(p, p + 2k)。”
他證出來了?
*
燕京大學第三醫院。
“患者無生命危險……已經檢查過了,請你們放心。”
一位穿著白大褂的老醫生站在病床前,不厭其煩地解釋著。
這位老醫生叫陳紹平,是國內有名的心血管病專家,知名度極高,連相關教材都是由他主持編撰的。如今已經退居二線,坐到了副院長的位置上。
只有在診治重要病人的時候,陳紹平才會作為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出現,穩定病人家屬的情緒。
就在兩天前,醫院的急診科收治了一位先心病患者。據說是在學校內突然發病。
醫院相關部門自然全力搶救,但是令人詫異的是,病人運過來時呼吸平穩,心率整齊,完全不需要搶救,就像是……因為太累睡著了一樣。
但隨同的病人親眷強烈要求診斷,為此直接給醫院捐了50萬……
咳,其實沒有這50萬,醫院也是會全力搶救的。
但是最大的問題是,這病人壓根就不需要急救啊!
捐錢的這個人姓氏倒是挺少見,是群。
又過了一小時,病人的另一位親眷來了。
看上去也相當年輕,姓宋。
深夜,小宋先生表情十分冷靜,衣服也是一身名牌,要不是腳上穿著拖鞋,眼睛里還全是血絲,應該會顯得更加體面。
小宋先生聽完事情經過后,直接代表背后的寰宇集團,捐贈了價值300萬的醫療器材。
“之前喬御就跟我說過他有心臟病,但是幾次檢查都沒有什么大問題,我們都沒當回事。我自己也是燕大的學生,今年剛考上的醫學院,給學校捐還是給醫院捐都一樣,主要是想麻煩醫生們多費點心。”
看在這些錢的分上,喬御的病房從普通病房轉成了單獨樓層的VIP病房,和退休老干部一個待遇。
但如果只是這樣,陳紹平也不會出現。
改革春風吹滿地,華夏人民真爭氣。
隨著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在首都,有錢人海了去了。
平時隨便進個裝潢好的夜店,說不定你隔壁卡座上的人就是首富之子撕蔥哥。
只是又過了半小時,醫院頂樓飛來了一輛直升機。
院長只透露了一個關鍵信息,來的人姓李。
在燕京,李姓,往往只表示那么一戶人家。
前朝遺老,天潢貴胄,建國后幾次站隊都很穩。
總之,惹不起。
這也是陳紹平現在站在這里的原因。
病房里開著恒溫空調,李漢卿的語調和空調一樣冷冰冰的:“那他怎么還沒醒?”
他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都很瘦,唇色更是蒼白,比病床上的人看上去更像是病人。
而且是叫不醒。
其實也不是完全叫不醒,叫喬御的名字,躺在床上的人會有一些回應,比如哼唧兩聲,但是很快又重新陷入昏迷狀態。
陳紹平表情嚴肅而誠懇,繼續解釋道:
“經過專家組會診,確認只有一個原因,患者太累,陷入了深度睡眠。”
“請放心,患者生命體征一切正常,對外界也有反應映,不太可能變成植物人。”
“我們有全華國最好的醫療團隊,如果有問題,一定能第一時間救治。”
這種情況,他們當醫生的也是第一次見。
要不是上面極力反對,陳醫生其實很想發揮一下科研精神。
宋天宇坐在床邊,沉默不語。
喬御病倒了。
這個消息是從楚西寧那里傳回來的。
蘇明揚不認識喬御的親屬,但是隱約記得楚西寧和喬御是一個地方的,并且關系很好。
于是他聯系上了楚西寧。
楚西寧遠在國外,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宋天宇。
宋天宇接到電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心臟都驟停了。想都沒想太多,抄起手機和銀行卡就往醫院趕。
一直到坐上出租車,他才勉強恢復了鎮定,就是握著手機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路上司機一直在安慰他,說不要慌,你長得一看就像是有福氣的,親人也肯定不會有事。
好在見到的喬御的狀況比他想象中好太多了。
雖然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多了個在燕京的親戚。
但快30個小時過去了,喬御一直沒能醒來。
怕他缺水,護士給他掛了葡萄糖。
這個人從來都沒看上去如此脆弱過。
宋天宇覺得這輸液管的一頭扎在喬御手背上,另一頭扎在自己心上。
他覺得自己等了很久,但是好像又沒有很久。
喬御的睫毛顫了顫。
下一秒,他終于緩緩睜開眼。
宋天宇驚喜之情溢于言表,隨后哽咽道:“喬御!你、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嗚嗚……”
他撲在喬御的床邊,像是可憐巴巴搖尾巴的狗狗。
正在和醫生說話的李漢卿也在此時驟然回頭,看向了床上的人。
喬御反應了兩秒,然后坐了起來,語氣焦急:“紙呢?有筆嗎?給我筆和紙!”
草,再晚點就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