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翩然的印象中,肖洋是個挺“文學青年”的英俊男生,眼神中經常流露出憂郁的目光。
和肖洋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那種憂郁的來源。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讀到初三,因為勤奮苦讀,中考成績優(yōu)異,才被市重點高中三中錄取。但他一直不太適應城里的生活,尤其是城市中學生身上的優(yōu)越感,讓他很自卑,性格也變得孤僻。
以葉翩然狹隘的生活經驗,根本無法想象鄉(xiāng)下孩子的生活,無法想象他每天放學以后還要放牛、挑水、擔柴,農忙時節(jié)下田插秧、割禾的艱難童年。
“那時候一定很苦吧?”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傷害他的自尊心。
肖洋很平和地說:“也不是特別苦。你一定沒去過鄉(xiāng)下吧,才會這么問。有很多樂趣,是你們這些城里孩子想象不到的。我們夏天會去河里抓魚,冬天烤番薯。不是吹的,我烤魚和番薯的技術可是一流!”
葉翩然連忙點頭。高二的時候,他們班組織去郊游,肖洋就露了一手。
“誰說我沒去過鄉(xiāng)下?我們廠子就位于城郊,子弟學校也有很多附近借讀的農村學生,我還到過他們家做客。”
“難怪!”肖洋看著她說,“我就覺得你和一般城里的女孩子不一樣,你比她們有內涵,有思想。”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當面表揚自己,葉翩然沒有答話,只是微笑。
“真的!”肖洋以為她不信,加重語氣說,“在高三二班的女生當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出眾的,但你身上有兩種氣質是別人沒有的。一種是靈氣,一種是才氣!”
“那夏芳菲呢,你對她如何評價?”葉翩然故意“刁難”地問。
肖洋的臉有些發(fā)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她的美麗、聰穎和大氣。但我也知道,像她那樣的家庭和出身,我高攀不起!”
看他一臉受挫的表情,葉翩然衷心地憐惜,帶著些許安慰和鼓勵說:“喜歡一個人沒有錯啊。我也不認為,你喜歡菲菲就是高攀。其實,你也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男孩。”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肖洋對葉翩然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知道嗎?你身上有種天生的魔力,讓看見你的人,尤其是男生,都身不由己地想要接近你,向你傾訴心事。你是最適合作紅顏知己的那種女孩子!”
葉翩然相信,肖洋對自己的贊譽是真誠的,卻與愛情無關。她也很欣賞肖洋身上質樸堅強、刻苦耐勞的品質。那么艱苦的學習條件,他都能考上重點高中,而且在班上的成績名列前茅,這點最讓葉翩然佩服。
“也沒什么。”肖洋仍然一副平淡的語氣,“考上大學,是我跳出農門的唯一途徑。換作是你,也會這么拼命讀書。”
知識改變命運。葉翩然第一次領悟到這句話的深刻涵義。
“只可惜,語文競賽得獎沒有用。像數(shù)學、物理、化學,在全國競賽上拿了獎就可以保送好大學。”肖洋嘆息道。
葉翩然突然聯(lián)想到,楊汐前不久在全國數(shù)學競賽上拿了二等獎,大大的紅榜張貼在校門口。
“數(shù)學競賽拿二等獎,可以保送什么大學?”她問。
“不太清楚。”肖洋搖頭,“不過,聽說,夏芳菲評了個省級優(yōu)秀干部,高考時可以加分。”
肖洋說的時候,情緒有點低落。他原本打算跟夏芳菲上同一所大學,兩人的成績不相上下,如果夏芳菲高考加了分,分數(shù)差距勢必拉大。
葉翩然知道夏芳菲的理想,北京大學是第一志愿,人民大學是第二志愿。而沈煒在信里說,他的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學。
臨近高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奮斗目標。其他人離目標都越來越近,只有她,依然遙不可及。
肖洋說,如果葉翩然出生于農村,也會努力拼搏,寒窗苦讀。葉翩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已經很努力。但是,以她的資質和基礎,再怎么拼命,也只能考個普通本科院校,離南京大學這所名牌大學,仍然差了很遠。
葉翩然在回信中對沈煒說,她會盡力考上南京的大學,語氣卻已不再那么肯定。一個原因是,緊張的學習和高考的壓力,讓她不堪重負,感覺疲憊而厭煩;另一方面,無論是她,還是沈煒,當初的執(zhí)著和熱情,已經漸漸消褪,對未來感到迷茫,甚至不知道這樣的執(zhí)著,是否有意義。
隨著高考的一天天逼近,葉翩然的父母也認真地開始和她討論去向的問題。
“我和你爸的意思,本省也有很好的學校,比如n大,也是重點大學,離家近些多好。何苦要跑到南京去呢?那邊是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又沒出過遠門,如何適應得了?”母親舍不得獨生女兒遠離,堅決反對她報考外省的學校。
父親的態(tài)度比較開明,讓葉翩然自己作主:“翩翩,你如果覺得南京好,去那兒上大學,爸爸不反對。人就該趁年輕的時候出去闖闖,見見世面,老窩在一個地方,有啥出息?”
他又轉而勸自己的妻子:“孩子不過是去讀書,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四年過了就立馬召她回來,再不放她出去,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母親駁斥父親道,“你以為翩翩去了南京,還會回來嗎?現(xiàn)在大學里談戀愛成風,她說不定就在南京成家立業(yè)了!”
成家立業(yè)?聽到這個詞,葉翩然兀自猶疑,原來,高考決定的,不止是肖洋的命運,夏芳菲的命運,還有自己的命運,沈煒的命運。
將自己的人生和命運,統(tǒng)統(tǒng)寄托在一次考試上,是多么荒謬的事情!她不敢去想象幾個月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殘酷,只能強迫自己面對書本,去背枯燥的英語單詞和歷史名詞解釋。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歷史課,歷史老師簡單地講解了一下上次的試卷后,就宣布他們自習。
葉翩然這次考得不太好,只得了個78分,夏芳菲又考了全班第一,95分。
“傳授一下經驗,這些名詞解釋,我老是記不住。”葉翩然指點著卷子上的紅叉,“你有什么決竅?”
“決竅?只有四個字——死記硬背!”夏芳菲說。
“唉!”葉翩然嘆口氣,只得將書掩住,嘴里開始喃喃背誦:“商鞅變法是商鞅于公元前356年在秦國實施的改革,對戰(zhàn)國末年秦國的崛起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這道題,你保證會!”夏芳菲吃吃地偷笑。
“哪道?”葉翩然探頭問。同桌攤開的黃崗高三歷史模擬試卷上,用紅筆畫著:“我國歷史上,有哪幾個朝代定都南京?”
“去你的。”葉翩然推她一把,“什么時候了,你還開這種玩笑!”
“我以為你看到南京兩個字,會覺得特別有親切感。”夏芳菲將頭轉向窗外。高三二班教室的窗戶,正對學校小操場,每天下午都有男生在那里打籃球。
“下了課,我們去看男生打球吧!”夏芳菲說,“我爸爸就教我,高中生要勞逸結合。學習的時候,認真學習;玩的時候,痛痛快快地玩。反正,明天是周末。”
一般人家里,都是嚴父慈母。夏芳菲家是個例外,母親很嚴肅,整日板著一張臉,像馬列主義老太太,而父親則和藹可親,和女兒平等交流,開玩笑打趣,完全沒有“代溝”。
葉翩然一開始有些猶豫,她怕在球場上遇見楊汐。后來想,這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只要心里沒鬼,即使遇上也沒什么,反正他已經當她是路人甲。
到了小操場,果然看到楊汐。不過,他沒有上場,雙手插在口袋里,靠坐在籃球場邊的階梯上,面無表情。不知是不是錯覺,葉翩然發(fā)現(xiàn)他憔悴清瘦了不少,眼睛不再明亮,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神色間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偌大一個校園,千篇一律的校服,葉翩然并沒有刻意去尋找,但總能在視線里精確地篩選出他來。這種微妙的感覺,她無法向任何一個好友訴說,看見他時,還要佯裝地把目光轉開,作出毫不在意的表情。
幾乎在葉翩然一出現(xiàn)的時候,楊汐就迅速而清晰地捕獲了她的身影。葉翩然換了新發(fā)型,她頭發(fā)長了以后,不再留劉海,扎起一個高高的馬尾,露出干凈的額頭和漆黑的眼睛。
隔著操場和人群,他能聽到她和同伴們說笑,聲音響亮,甚至有些刺耳。他很想告訴她,其實這種活潑而放肆的笑,并不適合她,讓人覺得有點傻氣。他還是喜歡她沉靜溫婉的樣子。
“喂,在想什么呢?”陳晨從球場上跑下來,一頭亂發(fā)被汗浸潤得潮濕,“怎么不過來一起打?”
“不想打。”楊汐的聲音慵懶,有些沙啞。
陳晨扯了扯濕透貼在身上的背心,在他面前的臺階上坐下,說:“搞什么啊,你多久沒跟我們一起打球了?先前還說是準備全國數(shù)學競賽,現(xiàn)在呢?競賽都拿獎了,你還不打?”
楊汐看著場上跳動的籃球,臉色陰霾沉默:“我今天沒心情。”
“你哪天有心情?”陳晨不等他回答,抓住他的胳膊,強行拉他起來,“少了你這個籃板王,我們還真不習慣!”
“楊汐!楊汐!楊汐!”場邊適時響起的吼聲,強烈地刺激了楊汐的神經。失落少年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籃球的誘惑,甩了甩頭,快步奔上場去。
球場上的楊汐,和剛才完全判若兩人。他鎮(zhèn)定自若,自由瀟灑,充滿生機,如磁石般吸引著圍觀人群中女生們的目光,讓她們歡呼雀躍,讓她們崇拜迷戀。
葉翩然站在人群里,目光追隨著場上的某個身影,不免覺得尷尬。她不能像其他女生一樣拍手歡呼,不能心無芥蒂,站在場邊為他加油助威。這種場合,還是識趣地離開比較好。
她隨便找了個借口,跟夏芳菲說“再見”,轉身朝球場外走去。
身后突然響起一片驚呼,葉翩然下意識地轉頭,就覺得一陣迅疾的風撲面而來。只聽“砰”的一聲,籃球重重砸在她的臉上。
她的意識瞬間被奪去,眼前一陣金星亂冒,然后,滿臉是血地暈了過去。
離她最近的夏芳菲跑過去,正要彎腰扶起她,楊汐已經蒼白著臉沖上來。
“楊汐,你是故意的吧?”夏芳菲皺眉望著他,“因為自己求愛被拒,所以惱羞成怒,因愛生恨,對翩翩下此毒手!”
楊汐不是喜歡把心事和別人分享的人,即使是陳晨,也不知道葉翩然在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不知道他心底堆積的郁悶和委屈。
但不說并不代表他不在意,那股忿恨不平,經過長時間的擠揉壓抑,已經在胸腔里發(fā)酵膨脹。當時,他正運球跑向這邊的籃框,看到葉翩然再一次轉身離開,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奮力一擲,籃球朝著她的方向脫手而出。
翩翩,我只是想要你留步,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