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5日, s市三目廣告公司。
葉翩然在會議室里靠窗而坐,依然沿襲著高中時養成的習慣, 遇到不喜歡聽的內容,就偷偷地躲在下面, 用黑色的水筆在記事本空白處漫不經心地畫著。那些橫七豎八、紛繁交錯的線條,只有自己才辯認得出,是在描摹一個男生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葉翩然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那個人, 那張臉龐, 卻總在不經意間闖進來,撩拔著那些深藏在記憶的角落,即將被歲月塵封的往事……
當年在n大讀書時,思想政治課仍是她討厭的科目。但她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 不能逃課, 便在課堂筆記本上瘋狂地畫楊汐的臉,側面的、正面的,聊解相思之苦。有一次畫得正起勁,旁邊突然伸出一只胳膊,猛然抽走了她的本子。葉翩然抬頭一看,政治老師正嚴肅地瞪著她,問:“這位同學, 你在干什么?”
“哦!”她吐吐舌頭,靈機一動,狡辯道,“對不起,老師!我選修了美術課,這個星期要考試,正在苦練速寫呢!”
政治老師是位胖胖的男老師,整日笑嘻嘻,脾氣挺隨和,人送外號“胖叔叔”。“胖叔叔”只說了一句:“美術功底還不錯,有靈氣,不過,以后上課不能開小差!”便送還她的本子,踱回了講臺。
那是大二發生的事。葉翩然從來沒有和楊汐說過。分手后,她漸漸淡忘了這件事,誰知,竟在這個冬日的早晨突然想起。
仿佛靈魂出竅,穿越時空隧道,回到了n大的教室。只是,當年的政治老師,變成了三目公司的老總。
如果時間真的倒流,她可以改寫和楊汐的故事結局嗎?
“喂,都散會了!”有人猛拍她的肩膀,“你發什么呆?”
葉翩然抬頭,才發現會議室的人已經走光了,只剩下自己和身邊的莫琪。
她合上記事本,站起來,說:“討厭的晨會,終于開完了。為了怕遲到,我早飯都沒吃呢!”
“我也是。”莫琪拖著她的手,說,“趁現在沒什么事,我們偷偷溜出去吃早飯吧?”
葉翩然尚在猶豫,莫琪拉了她就走:“別婆婆媽媽的,快點走吧。我肚子餓得不行了!”
她釋然地笑笑。莫琪雖只比她小三歲,都是80后的,卻像隔了整整一個年代。莫琪雖然有些風風火火,脾氣毛躁,但活潑爽朗,無所顧忌。兩人一動一靜,性格互補,很快成為莫逆之交。
在莫琪眼里,葉翩然雖然算不上很漂亮,但眉目清秀,做事穩當妥貼,性子也是出奇的好。在公司,她勤奮努力,淡然無求,善良、溫柔、謙遜、執著。初看也許不打眼,相處久了,感覺似有一股動人心魄的力量,從她身上流淌出來,無法遮掩。
策劃部的主任趙康對葉翩然評價很高。他曾經說過,女人分為三種,美女、才女和淑女,而葉翩然,三種女人的優點兼而有之。
莫琪雖然有些不服氣,但趙康是中年已婚男士,社會經驗豐富,閱人無數,對葉翩然的評價自然不是空穴來風,也絕不是吹捧阿諛之詞,而是男人見到優秀異性時本能的贊賞。
葉翩然和趙康已經共事多年。當年,她能進這家在s市業內頗有名氣的廣告公司,也多虧趙康的鼎力相助。葉翩然大四就在三目廣告公司實習,趙康正好是她的實習老師,雖然只相處了短短幾個月,但趙康對葉翩然的人品和工作能力很是欣賞。在葉翩然畢業時,他便向老總積極推薦她。因為這層淵緣,葉翩然至今仍尊稱他為“趙老師”,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叫他“主任”。
有人曾私下里議論,說趙康對葉翩然如此“幫忙”,兩人一定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曖昧關系。換作是別人,莫琪也許會懷疑,但對象是葉翩然,她打死也不相信。葉翩然的潔身自好,在公司是有目共睹的。她從不飛短流長,說人是非,總是循規蹈矩、安安靜靜做著自己的事情,臉上掛著淡定的微笑,謙遜溫和。
按理說,像葉翩然這種女孩,嫻靜、本分、務實,正是賢妻良母的不二人選,追求她的男人也不少,可她至今形單影只。對于這個,莫琪寧愿相信她是“眼高于頂”、“寧缺勿濫”。只有葉翩然自己才知道,心如止水,是因為再也遇不到能讓她泛起波瀾的人。
大學畢業的前一天晚上,葉翩然即將離校,白楊將她約到湖心亭上見面。大學四年,白楊談了很多次戀愛,女朋友如走馬燈般,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后才發現,放不下的,仍是葉翩然。
“葉翩然,見你第一眼,就把我的一生預訂了。如果你能夠接受我,我愿為你留在s市。”
葉翩然望著月光下的他,無法忘記那個晚上,也是在這里,楊汐捧起她的臉,深情地說:“翩翩,我愛你,我永遠都不會辜負你!”
言猶在耳,斯人已去。而今物是人非,面對白楊,唯有苦笑。
葉翩然淡然道:“白楊,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適合作朋友,而不是情侶。”她的心已成荒漠,點滴之水,豈能滋潤?
“葉翩然,其實這個結局,我早已猜測得到。但我一點都不后悔,我曾經愛過你。”
葉翩然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轉身離去了。
望著她漸漸隱匿在夜色中的背影,白楊想起了徐志摩的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遠處的宿舍樓,傳來一陣陣鬼哭狼嚎般的歌聲,間或有啤酒瓶砸碎爆裂的聲響。畢業班學生,以這種方式祭奠自己凋零枯萎的青春和四年大學生活。
白楊回了東北,從此音訊斷絕。孔芊芊和她的高翔一起去了深圳,畢業后第一年就結了婚,現在小孩都滿周歲了。陳晨回了d市,在一所民辦中學任體育老師。葉翩然不愿意回d市,那兒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子,甚至一草一木,都會勾起她心底對楊汐的回憶。只有遠離那座城市,楊汐走后留下的傷痛才能徹底治愈。
時間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良藥。有些人,有些事情,只要不刻意提及,總有一天會慢慢風化在過往的歲月里。
這些年,她其實是被時光推著走的。她一直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釋然、淡然,內心卻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孤寂和落寞。父母在電話中一次次旁敲側擊,提醒她不要光忙工作,忽略了終身大事。26歲,已經算得上是“剩女”了。賀歲電影《非誠勿擾》中,葛優對馮遠征說:“我也檢討自己為什么那么庸俗,心里那么大地兒,怎么就裝不下一男的,騰出一女的吧,你猜怎么著,填進去又是一女的!”
心里就那么大地方,如果當初進駐的那個人不騰出來,誰又能填得進去呢?
葉翩然拒絕了一次次求愛,也不肯去相親。
許多人以為,婚姻就意味著安定。其實,真正的安定,不是婚姻,而是內心。
離開父母的羽翼,獨自生活在s市。她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個小套間。有一間向陽的臥室,陽光充足。光潔的地板,乳白色的單人床。床頭柜上擺著紅酒,有時會租些影碟回來,打發掉那些睡不著覺的夜晚。
葉翩然很滿足現在的生活,有音樂,有影碟,有書籍,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還有一群可愛的同事。除了戀人,她似乎什么也不缺。
早上起來,泡杯普洱茶,躺在陽臺的沙發上看小說;下班路過街角的碎布店,看見一種漂亮的面料,扯了回來當窗簾;閑情逸致時,逛逛超市,下廚房燒菜,給自己做點好吃的;或者約公司女同事一起看電影、周末大血拼……
那些年少的敏感、躁動、尖銳、迷茫、痛苦、不被理解的憤怒,全都瓦解。三年,僅僅是三年,她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去回想以前的生活,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任性、驕縱、自卑和怯弱。也許是處在青春期的自己,太過迷戀自己的內心,而對周圍的一切缺乏感知。總結出這些,她終于發現,自己確實長大了。
長大了,才知道這個世界不僅僅是我們設想的樣子,才能看到更大更真實的世界。
然而,隨著成長一起而來的,那些為了一首歌哭泣、為了某個人臉紅心跳的日子,也通通不再,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她享受,平靜,安寧,自得,卻心甘情愿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