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便是盛家進香還愿的日子,一大早內(nèi)宅便動了起來,二門口備下三輛桐木漆的平頭大馬車,老太太王氏海氏一輛,三個蘭一輛,幾個丫鬟婆子一輛,王氏另點了八九個粗壯婆子和一打護院上路。
因都是一早起身,墨蘭和如蘭也倦倦的,沒興致斗嘴,只和明蘭一般瞌睡模樣,靠著軟墊隨著車轎晃動昏昏假寐。如蘭厭惡墨蘭,便只一個勁兒的往明蘭身上靠,直壓的明蘭迷糊中痛苦輾轉(zhuǎn),好半天捱不過去才醒過來,又聽見外頭隱約的禪唱鐘聲,便知快到了。
明蘭拿出當(dāng)年搓醒室友上早自習(xí)的功夫,很熟練的捏住兩個蘭的鼻子,她們在憋悶中不一會兒便醒了,齊齊向明蘭怒目,只見明蘭笑瞇瞇道:“兩位姐姐,廣濟寺快到了。”
墨蘭聞言,趕緊低頭整理自己的妝容,如蘭慢了一拍,也伸手去扶正鬢邊一支燦爍的金廂倒垂蓮小雙釵,三個蘭在車內(nèi)聞得外頭人聲漸大,多為婦人聲音,間雜著些許孩童稚音,似乎不少人家來進香,淡淡的檀香余味漫進車來。
聽著外頭熱鬧,三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好似一只肥貓在撓,彼此面面相覷,各自屏住了勁兒,大瞪著眼睛,誰都不肯先去掀開一點簾子來看。
明蘭低頭嘆息:三個和尚的理論真經(jīng)典。
車內(nèi)氣氛低落,忽然馬車猛的一震,三個女孩一個沒坐穩(wěn),齊齊往前一沖,險些撲倒,車外隨即傳來一陣呵斥大罵聲,明蘭心里一陣激動,難道古代的馬車也追尾?!
身手最敏捷的如蘭第一個摸著腦袋爬起來,饒是車內(nèi)鋪陳厚厚的絨墊,她還是撞的腦門生疼,當(dāng)即吼道:“怎么回事?!”
——當(dāng)然不會有人回答她。
墨蘭爬起來后,便很機警的靠到邊上掀開一線簾子去看,如蘭顧不得譏諷她,也俯身過去看,最后爬起來的明蘭隨大流的湊過腦袋去瞧,好在盛府車夫?qū)④囻R趕在路邊一顆大樹后,頗有些遮蔽,三個蘭偷掀簾子也不曾被人瞧見。
這一看頓時嚇了一跳,老太太她們的那輛馬車正停在前頭,外頭一片混亂,哭爹喊娘的吵成一片,遂馬車無法過去;只見不遠處,幾個錦衣玉飾的公子騎著高頭大馬在當(dāng)中笑罵,明蘭略略聽了聽,才知道他們適才縱馬飛馳而過,將原本擺放在路口的幾處小攤販盡皆踢翻,因去勢太急,連帶踩倒了許多行人,一時婦孺哭泣,人仰馬翻,卻也阻住了去路。
墨蘭輕罵:“紈绔!”
如蘭低叫:“敗類!”
明蘭暗忖:城管?!
只聽其中一個大紅錦衣的男子揚著馬鞭,破口大罵道:“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敢擋著爺?shù)穆罚瑺敱阋粴獠人懒四悖闳绮人酪恢晃涷疲 ?br/>
下邊一漢子扶著自己被撞的滿頭鮮血已奄奄一息的老母,怒道:“你們……你們,沒有王法了嗎?如此傷天害理,草菅人命!”
那紅衣男子一鞭子打下去,那漢子便一臉血痕,低頭抱住自己的老母,紅衣男子一臉橫肉抖動著,撩開后槽牙吐了一口痰下去:“王法?爺就是王法!還不躲開!”那漢子似被激出了倔勁兒,便上前一把抱住紅衣男子的大腿死活不松手,紅衣男子只一鞭一鞭的抽下去,那漢子也死活不松手。
旁邊另幾個騎在馬上的貴胄青年便都紛紛笑道:“榮顯!你的鞭子可不夠勁兒呀!”
“莫不是昨夜叫小翠仙掏騰空了身子罷?哈哈哈……”
“我說兄弟呀,你可悠著點兒抽,別閃著腰了,你若有個好歹,天仙閣可倒了一半兒的買賣!”……周圍一干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們嬉笑連連。
那榮顯更是惱怒,加力抽動鞭子,發(fā)了狠般的把那漢子抽的皮開肉綻,旁邊正調(diào)笑著,忽聞一聲冷冷的男音道:“想抽人回去尋個奴才抽個痛快,便抽死了也無人管你,在這兒現(xiàn)什么眼?今日楊閣老的公子在后山梅林設(shè)了詩會,一會兒人可都要上山了!”
明蘭本已經(jīng)收回腦袋不看了,忽覺這個聲音似曾相識,便又偷眼去看,只見當(dāng)中有個穿寶藍色圓領(lǐng)直綴的男子,便是騎在馬上也顯肩寬背挺,十分高大,不是那顧廷燁又是誰。
此時停在路口的馬車漸多了起來,俱是車馬華麗,人丁壯健,已有幾戶人家遣了家丁上前詢問了,那群錦衣公子一瞧不對,便灑下一大把銀錢,策馬疾馳,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地哭喊的平頭老百姓,平白被踢傷踩傷,卻還趕緊撿錢。
明蘭搖著頭退回車?yán)铮磥韨餮圆患伲倘缓秒U。
一眾馬車?yán)锏呐齑蠖汲鲎愿唛T大戶,見一地哭號,便立刻解囊相助,散了好些銀錢給傷者,外頭人眾才漸漸散開了,余下馬車便又繼續(xù)前行,往山上趕去。
廣濟寺坐落于城西玉梅山頂左,乃京城三大名寺之一,本朝開國時太祖爺曾親筆題詞‘普渡眾生’四字而揚名,寺廟并不特別宏大華麗,只前后三座大殿,分別供奉著如來佛祖,觀音大士和米勒羅漢等,兩側(cè)再各一個鐘樓,香火并不如另兩座大寺鼎盛,因此盛老太太為圖個清凈,才選了這里進香。
燒香拜佛明蘭是做熟了的,一行人便隨著知客僧引著進了大殿,才見到主持妙善親來迎接,雙方一陣寒暄,盛老太太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王氏和海氏也都隨后捐了些,然后女眷們從正殿開始,由左至右依著佛像一處處都燃香磕頭,暗自祝禱心愿,燒了許多紙。
因求神拜佛的大都婦孺,于是寺內(nèi)往來忙碌的不是掉了半嘴牙的老和尚,就是剛換了乳牙的小沙彌,一眼看過去,竟無半個青壯年僧侶,明蘭暗嘆一聲:瞧這職業(yè)素質(zhì)!
拜到第三座大殿最后一處的楊枝觀音時,明蘭想到姚爸姚媽和姚哥,便誠心誠意的多磕了幾個頭,萬望他們一切都好,待抬起頭來的時候,正瞧見王氏拉著海氏往后方一角的送子觀音那兒去了,海氏臉色泛紅,羞羞答答的拜了又拜。
盛老太太則站在一旁,仰頭看著觀音像靜默不語;明蘭回過頭來,只見墨蘭正呆呆望著香案的一個簽筒,眼光中似躍躍欲試,瞧見明蘭在看自己,她掩袖輕笑道:“妹妹要否試試?”
還沒等明蘭開口,如蘭一把拿下簽筒便跪下,念念有詞的搖了起來,墨蘭咬了咬嘴唇,因在外頭不好發(fā)作,便看著如蘭搖出了一支簽,還沒看清是什么,如蘭便抓在手里,然后瞧著她們道:“你們可要求簽?求完了一起去解簽罷。”
墨蘭被如蘭拔了頭籌,便不再耽擱,立刻拿過簽筒跪下,連磕三下頭,才小心翼翼的搖了起來,然后也掉出一支來,依舊沒被看清就抓在手里;然后去看明蘭。
明蘭搖頭道:“我不用了,姐姐們?nèi)ソ夂灠伞!比缣m不依,扯著明蘭壓到蒲團上,道:“不成不成,咱們倆都求了,你可不能落下。”墨蘭也輕飄飄道:“妹妹還是求了吧,要是叫祖母知道了,還不定怪我這做姐姐的不看顧你呢。”
明蘭苦笑著跪在菩薩面前,一邊搖晃簽筒,一邊忽想起那日賀弘文走后,盛老太太對她說的一番話,不由得臉上微微發(fā)紅;其實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但是在這個閉塞的世界,她能認(rèn)識多少人,信任值得信任的人不是更好。
老太太半生傷痛之后,覺得功名利祿皆是浮云,日子過得去便可,要緊的是人要溫厚,一開始她考慮的是泰生表哥,胡家雖為商賈,但胡姑父父子再厚道不過了,而盛紜姑姑欠了老太太人情,明蘭若嫁進去,定能一生順?biāo)欤矘钒部怠?br/>
誰知路上殺出兩個程咬金,先是遇上了賀家祖孫,賀老太太見了明蘭很是喜歡,就流露出結(jié)親之意,然后又識得李家舅太太,也對明蘭頗有聘娶之心,入住盛家祖宅之后,盛老太太又細(xì)細(xì)觀察,發(fā)覺大老太太和李氏暗暗表露出希望品蘭和泰生結(jié)親的意思,老太太不愿親戚為難,便對泰生的淡了意思。
如此,明蘭的婚配人選便剩下兩個,賀弘文和李郁。
雖然李家更有錢,但到底是商賈出身,且在世家中沒有根基(明蘭語:若又有錢又有世家根基干嘛要娶個庶女),賀弘文人品儒雅,生的清俊溫文,盛老太太倒頗為喜歡,就是擔(dān)心他年幼喪父無有依靠,且寡母病弱,以后兒媳不免辛苦。
那日賀老太太來給華蘭診完脈后,便對盛老太太透了底,首先他們老夫婦倆最疼愛這小孫子,當(dāng)初他父親一過世,他們老倆口擔(dān)心孩子將來,便早早的分了家,將三房那一份產(chǎn)業(yè)銀兩早劃了出來,現(xiàn)由賀老太太代為掌管,等老兩口過世,再三房平分祖業(yè),賀弘文自己又能行醫(yī)治病,還有為官的大伯和其他族人可依靠,便生活無憂。
后來多說了幾句,心直口快的賀老太太還透露,賀弘文的寡母早已病入膏肓,不過是靠著婆母調(diào)養(yǎng),撐著身子想看兒子成家立業(yè),她最多熬不過三五年了——想到這里,明蘭深深懺悔,覺得自己太壞心了,當(dāng)時居然心里有一絲竊喜不用應(yīng)付婆婆。
墨蘭和如蘭老嘲笑她沒志氣,其實明蘭覺得她們倆是見識了京城繁華后,心眼太高了,在京城里有多少皇親貴戚達官貴人,那是全國級的,可是如盛紘這樣在京城不怎么起眼的,在宥陽卻是大人物了。
且讓賀弘文在京城里多學(xué)些東西,在太醫(yī)院里鍍層金,找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開個醫(yī)館藥鋪便能悠哉度日了,說起來賀家的老家就在宥陽附近的一個縣城。
根據(jù)賀老太太的反饋,賀弘文也挺喜歡她的,對照幾次見面的情景,相信他們成親后,也能做到舉案齊眉,到時候,她要好好打理家業(yè),爭取當(dāng)個縣城首富,然后養(yǎng)上一二三四條護花犬,橫著在接上走,豈不美哉!
不過盛老太太也說了:不急,再瞧瞧,萬一有更合適的呢,總之她要再觀察觀察賀弘文,再考慮考慮李郁,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程咬金殺進來呢。
墨蘭和如蘭看著明蘭在那里一個勁兒的搖簽筒,臉上露出呆呆的傻笑,如蘭不耐煩的推了她一把,然后稀里糊涂搖出一支簽來,明蘭站起身來,三姊妹擎著簽子比對,由大到小依次是:上中,中上,下下。
墨蘭和如蘭都頗有得色,然后似做憐憫狀看著明蘭手中那支可憐的下下簽,紛紛勸慰道:“不過一支破簽罷了,妹妹別往心里去。”
明蘭很淡定:這支簽很真實的反映了她的遭遇。
殿門口便是解簽處,三五個老僧坐在那里,三個蘭稟過了老太太和王氏,便由丫鬟婆子陪著過去解簽,剛走到近處,便見那里一群仆婦簇?fù)碜粋€錦衣華服的妙齡少女,她背對而坐看不清容貌,只聽她對面的老僧道:“……秦瓊賣馬時,柳暗花明處;姑娘目前雖稍有不順,但只消順勢而行,總會撥得云開見月明……”
明蘭失笑了,所有的簽文都是萬金油,哪里都可用。
墨蘭和如蘭也興興頭的各找了一個老僧解簽,明蘭在后頭略略一站,聽了會兒,大約總結(jié)了一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努力奮斗,哪怕你是豬頭——婚姻,事業(yè),健康,皆適用。
明蘭覺得自己不可太與眾不同,便也去尋人解簽,只見邊上坐了一個奇異丑陋的老僧,比風(fēng)干橘子皮還要皺巴的面容,神情猙獰可怖,他獨自一人坐在冷落處,無人找他解簽。明蘭不耐煩排隊,便徑直過去坐下,雙手把簽遞過去,那老僧略略一看,正要開口,忽見明蘭面相,他眉頭一皺,似是十分吃驚,便把那簽隨手一丟,揮手趕蒼蠅般讓明蘭離開:“這支簽不是你的,你以后也不用再求簽了,求了也沒用。”
明蘭大吃一驚,心想莫非遇到高人了,正要開口問,那老僧一臉不耐煩喝罵道:“去去去,多說多錯,免得泄露天機,走走走,莫來害我!”
明蘭似懂非懂,還想說點什么,那邊如蘭和墨蘭已經(jīng)解完簽,一個婆子來叫她們?nèi)齻€回去,明蘭被尤媽媽拖著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那老僧忙不迭的跑開了,活似后頭有老虎在追趕,明蘭心里大怒:誰說世外高人都愛助人為樂的?!
三個女孩先被帶入一間耳房去吃茶,只見那里出了盛老太太王氏海氏還有主持,還坐了幾個華衣貴婦,一群女人喋喋說個不休,有些成人話題姑娘在不好說,王氏便打發(fā)三個蘭到一旁的廂房里歇息。
小沙彌尋了一間清凈淡雅的空廂房,請三位姑娘進去,誰知如蘭一角踏進去,便瞧見里頭已有一個女孩坐在圓桌旁吃茶,看衣裳正是適才解簽的那女孩,她大約十六七歲,生的柳眉杏眼,容色艷麗,眉目間很是嬌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