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京城。
嘉永七年。
寒冬凜冽,一夜過去,瓦檐上的冬雪又蓋厚了一層。
一架綠帷馬車從馳道駛過,駕車的方臉小廝凍得蜷縮著手指,他著急趕路,比起其他的馬車都快了許多。
日頭剛剛過了晌午,馬車在上卿侯府門前的青玉石磚前停下。
侯府門扉緊閉,方臉小廝立即翻身下馬,他從角門而入,幾個侯府家仆在前廳領了消息,便哆哆嗦嗦急匆匆趕向后院。
過了三道門禁,又穿過整個八角亭臺,空氣忽地暖和起來。
丫鬟豆蔻二八年齡,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聽聞家仆遞來的消息,眉間驟然一蹙。
“糊涂玩意兒,小姐正在午睡,若是吵醒了可沒好果子吃,還不快走!”
“是是!”幾個家仆面面相覷,領了賞錢,便連忙退回前廳。
剛燒好的暖爐略略燙手,豆蔻轉身輕手輕腳地回了居寧齋。
內廳走出一個模樣更為俊俏的丫鬟,眉眼間大方沉穩。
她只一個眼神遞過去,豆蔻便將前廳家仆遞的信箋送了過來。
這一看可不得了,信箋上三個大字赫然在目——“退婚書”。
兩人隔著屏風遠遠看去,榻上一面容嬌俏的女子正在熟睡。
兩個丫鬟小心翼翼,前后腳躲到角落里商量。
豆蔻年輕氣盛,大有恨不得抓了退婚書中那陳中郎來喂狗的架勢,“這個陳中郎,當真眼皮子淺,少爺前腳剛被罷了官職,他們后腳就來退婚。欺人太甚!”
“稍安勿躁。”另一個丫鬟眼觀鼻鼻觀心,“眼下之急,若是小姐醒了,該怎么回稟這消息?”
“小姐那佛祖脾氣,還能說什么。你去打聽打聽,那些官宦小姐都把小姐編排成什么了,克父克夫,這下連少爺罷官也一并算在小姐頭上,竟傳出克兄這樣的謠言,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
“豆蔻,你這張嘴,我看小姐這名聲,都是你先編排出來的。”
“我哪有那本事!眼瞅明日少爺便要跟著鎮北王殿下回京,這婚早不退晚不退,偏偏這時候來退,就是看咱們小姐好欺負!若是老爺還在世……”豆蔻捧臉欲哭無淚,“那陳中郎他也配!小姐這不爭不搶的,什么時候才能出閣……”
“他自然不配,你且莫慌,就算咱們小姐遲遲不議親,也斷不會把你一直留在侯府,定給你尋個如意郎君。”
冷不丁被打趣,豆蔻立即漲紅了臉,“茶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一個時辰后。
在豆蔻和茶雪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軟帳中的女子終于輕輕側了身,從榻上微微坐起。
“小姐醒了……”
阮霽舒展了懶腰,玉足還未落地,便被茶雪和豆蔻團團圍住。
小衣、中衣、素白色的長錦衣……淡藍色的絨絲在裙擺處繡了兩只俏麗的小兔,簪花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玄紫色的寬腰帶勒緊細腰,身段窈窕別致,少女婀娜。
阮霽剛更完衣,切切走到桌前,對著上面的珍瓏棋局,起手便落下一顆棋子。
“這殘局,我終是想到該如何破了。”
棋子落定一如破竹之勢,阮霽正喜上眉梢,目光惻然,便瞧見了桌上信箋。
“這是何物?”
“小姐,陳中郎……遞了退婚書來……”
“哦。”阮霽眉峰未皺,仿佛早就料到似的,她的雙目盯著棋局走勢,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上面。
茶雪見狀,便心理神會地收走退婚書。
一旁的豆蔻急得忍不住跺腳,“小姐,你怎么不急呢!陳中郎他……”
“又不是第一次,慌什么。”
……
阮霽這話一出,倒是讓兩個丫鬟都沒了話。
奉京城天子腳下,親胄貴女之流,上卿侯府的阮氏嫡女可謂是無人不知。
阮霽,及笄之年正逢待嫁前夕,老侯爺阮閎意外亡歿,待熱孝三年期滿,已有婚約的夫君康某竟驟然病逝,一夜之間,“克父克夫”的流言便滿京城傳了個遍,自此,紛至沓來上門提親的人都如鳥獸散。
阮霽有一嫡出的兄長阮卿讓,原可繼承父親戎馬一生鐵券丹書掙來的爵位,卻偏偏劍走偏鋒,一介文弱書生,寒窗苦讀十余載,才在翰林院求了個六品侍講。
老侯爺去世,阮府沒了依傍,侯門本就冷落,兄妹二人好不容易站穩腳跟,阮卿讓才替妹妹張羅了陳中郎這樁婚事,偏巧趕上邊關戰事,阮卿讓奉旨隨軍鎮北王做了護軍議郎,一去竟是五年。
一來二去,阮霽的婚事一路耽誤到現在,過了正月,她便要年滿二十三歲。
這在奉京城待字閨中的貴女圈里,實打實的“高齡”。
三書已約,六聘已下。原本等兄長回朝,便可做主阮霽與陳中郎的婚事,沒想到阮卿讓罷官的節骨眼上,陳中郎竟然落井下石背棄婚約,阮府一整個愁云慘淡。
當然,整個侯府只有阮霽整日里下棋品茶,樂得自在。唯有一心事,便是擔心那隨軍征戰的兄長。
畢竟,山長路遠,弓劍無眼,刀頭舔血日,人命如草芥。
“小廚房煨了云水蟹粥,小姐可要用一些?”
“不了。”
阮霽輕輕搖頭,低聲道,“金縷閣的銀錢被送回來了?”
“小姐,金縷閣的樓門說,這回鎮北王大敗邊寇,皇上特意下了封賞,咱們募捐的銀錢竟全數退了回來。”
阮霽不慌不忙,只淡淡道,“再送一次,眼下唯兄長吃了敗仗被罷了官,縱然皇上下了封賞,定然也賞不到兄長頭上。”
阮卿讓從軍的這五年里,阮霽每三個月便托人給前線的兄長送去衣物或盤纏,而這金縷閣,便是奉京城里出了名的暗樁,就沒有他們遞不出的物資。
冬日里的日光熹微,阮霽把玩著手中棋子,看著百葉窗外疏朗天際,心里揪著的心落了大半,盼了五年,明日,兄長就要回來了。
關于邊關戰事,阮霽打聽不到更多內情,只知皇上下了令,明日要犒賞三軍,在皇宮內大擺筵席,邀請文武百官及家眷出席。皇上定然是心情大好,竟然連早就沒落了的上卿侯府也收到了拜帖。
阮霽母親早年因病去世,父親再無續弦。如今,府上既無主事之人,皇命亦不可違,阮霽只好親自赴宴。
這還是阮霽從小到大,第二次入宮呢。
上回去皇宮,還是老侯爺阮閎在世時,那時她還只是個前腳追后腳的小女童。
時移世異,物是人非,阮霽的心又揪了起來。
怕是只有明日親眼見到兄長無恙的那一刻,她才能徹底心安。
既激動又心憂。
眼見阮霽思忖,茶雪貼心寬慰道,“小姐,此次與黎漠一戰,雖然少爺領兵先輸一籌,但多虧鎮北王殿下反敗為勝,龍顏大悅,想來不會太為難少爺,小姐無需太過擔心。”
二人正說著話,卻見門樓小廝領著一個身材圓潤的老嬤嬤從東廂房迎了過來,齊刷刷的丫鬟們捧奉著珠翠金玉、彩色團衫、貂絨大氅,賞賜各列有序,不多時,熙熙攘攘站滿了整個院子。
“明日入宮的吉服已繡制完畢,皇后娘娘差老奴給小姐送來,還請小姐過目。”
“皇后娘娘?”
這倒是出乎阮霽的意外。
申嬤嬤是皇后娘娘跟前侍奉最久的嬤嬤,阮霽怎么也想不通,皇上差人宣召入宮赴宴便罷了,為何皇后娘娘還特意送了吉服入府。
“申嬤嬤費心了,多謝皇后娘娘的賞賜,阮霽受之有愧。”
阮霽躬身謝禮,只見申嬤嬤上前走了兩步,指著金匣中一支白玉步搖說道,“小姐無需多禮,皇后娘娘吩咐,此白玉步搖與小姐極為合稱,若是明日佩戴入宮,自是上好。”
“皇后娘娘賞賜之物,阮霽自當視若珍寶,明日面見皇后娘娘時,阮霽必定親自謝恩。”
“阮小姐,老奴告退了。”
“申嬤嬤慢走。”
茶雪和豆蔻二人跪在阮霽身后許久,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待申嬤嬤一行人遙遙出了府,兩人才敢上前。
豆蔻看著滿滿一院子的賞賜,頓時面露喜色,“小姐,這步搖莫不是傳說中北域的彩玉所制?這雪芮袍可真是好看,比西市聽雪樓的頭牌繡娘做的還好看百倍!皇后娘娘真大方!我倒要看那些嚼舌根的人這次還敢說什么!”
……
豆蔻在一旁嘰嘰喳喳,阮霽卻皺起了眉頭,她看了那芙蓉白玉步搖一眼,心下嘀咕更甚。
“茶雪,去打探一下,申嬤嬤還去了哪些官眷府上?”
不消半個時辰,小廝便來內院回話。
“回小姐,申嬤嬤出宮,只到了咱們府里,再沒有別的了。”
阮霽聽罷,一陣沉默。父親病歿之后,愿與侯府來往走動的人鮮少。入宮便罷了,此次數十位入宮的官眷小姐里,旁的人都沒有,唯獨阮霽一人獨有恩寵。
一切都透露著蹊蹺。
茶雪輕聲問道,“小姐可是擔憂,偏巧在少爺罷官的節骨眼上,皇后娘娘的賞賜另有他意?”
阮霽心里頓頓地,只皺眉道,“茶雪,去年做的對襟套衫,你去找了來。”
“是。”
阮霽陰郁多日,終于打起精神拾掇明日的吉服,這讓兩個丫鬟為之一振,連忙翻箱倒柜把壓了箱底的衣裳給找了出來。
“小姐,這對襟套衫會不會太舊了?小姐確定要穿在皇后娘娘賞賜的吉服里面?”茶雪有些為難。
豆蔻更是忍不住抱怨,“小姐,明明有更好看的套衫相稱,為何偏偏選了這一款舊服?”
縱然老侯爺去世,侯府失了朝中權勢,但侯府到底是勛貴世家,家底依舊富足,阮霽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講究,就算是挑剔到骨子里,這些家底也夠她一輩子吃穿不愁。
阮霽不顧阻攔,口中只喃喃道,“里面的衣裳,就是要穿得過時才好。”
豆蔻與茶雪大驚,心里只嘆,完了完了,小姐莫不是被少爺罷官加上自己被退婚受了大刺激,竟然說了這般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