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
韓府今日張燈結彩,好不熱鬧。恰逢大衍勝仗之際,此次生辰宴舉行得極為高調。
韓尚書借著生辰宴的名義,遍請一眾青年才俊到府,借此遴選乘龍快婿之意不言而明。
阮霽赴宴尚早,但正廳中已遍處都是貴客,今日男賓女賓分隔兩席,以曲水流觴相隔,如此安排,男賓席列既能遠遠觀瞻眾女兒家的容顏姿色,又不越界失了禮數分寸。
阮霽一改往日低調,今日身披藍絨大氅,粉紅繽妝,更顯嬌俏可人。她在女賓席中尋了個顯眼的位置入座,在一眾爭奇斗艷的勛貴小姐中甚是打眼。
如此一來,眾多才俊的目光竟齊刷刷落在了阮霽身上,她自帶的清冷氣質與熱鬧宴會格格不入,尤其若隱若現的薄紗覆面,更引來許多好奇。
短短一炷香時辰不到,阮霽跟前便遞來了七八盞羽觴,紛紛來自隔壁“青年才俊”的盛情邀請。
大衍朝盛行“羽觴”習俗,在曲水流觴的宴請之中,若是年輕男子看上了誰家姑娘,便可遞上一盞“羽觴”,若姑娘飲下此盞酒,便是回應,二人可吟詩作賦,飲酒賞景,若相談甚歡,亦可成就一番良辰佳緣。
羽觴杯盞恭候多時,選盞如選人,青年才俊翹首以盼,拭目以待他們之中何人能博得這位薄紗美人的青睞?
自從兄長隨軍后,多年來阮霽極少在京城勛貴的宴請中露面,世人對她知之甚少。今日悶聲不響赴宴,薄紗拂面也難擋出落芳菲,連阮霽自己也沒料到,竟招來如此眾星捧月的場面。
此時韓林兒雖未現身,但今日宴請而來的勛貴小姐們,誰不是精心打扮而來,偏偏不想被阮霽搶走了風頭,個個看得眼里鼻里泛著酸氣,眼刀子在空中飛來竄去。
阮霽自知今日風頭太盛,免不了招來嫉恨,她原本只想惹“幃帽之人”矚目,方能請君入甕,并不想平白無故招惹青年才俊之流。
自是麻煩。
阮霽稍稍抬手,頃刻間取下遮擋的面紗,眾人眼前皆是一亮。
薄紗退至頸間,香培玉篆、華骨端凝,阮霽卓然傾城之色,當真令人過目不忘。
美則美矣,但不多時,便有明眼人遠遠認出阮霽的身份。
“這……不是阮小姐嗎?”
眾人大驚。
……
奉京城中,誰人不知,上卿侯府大名鼎鼎的阮小姐是個“克父克夫”的災星。
京城簪纓世族談婚論嫁,除了講究門當戶對,吉人命相更是權衡之準。阮霽就算是嫡出的侯府小姐,身份比庶出的小姐尊貴些,可上卿侯府侯府如今沒落,兄長失勢,真正思量起來,阮霽興許還比不上那些名門的庶出小姐。再加上這令人心驚膽寒的八字命數,哪戶人家膽敢招惹?
眨眼間,香餑餑變萬人嫌,這堆青年才俊們面面相覷,方才還在求美人賞臉,現下恨不得親手打翻送去的羽觴。
一盞、兩盞……韓府的奴婢們慌慌張張地湊上阮霽跟前,方才是如何恭敬送來的羽觴,現下便是如何挨個地撤走。
這下子,女賓席間劍撥弩張的氛圍瞬間消散,方才還作壁上觀的勛貴小姐們,由于拔掉了阮霽這顆共同的“眼中釘”,個個喜笑顏開,你來我往聊得甚歡。
說實話,能受邀參加韓府生辰宴的小姐,互相能稱上閨中密友的,實在不多,但由于阮霽,她們亦能成為短暫的“朋友”。
阮霽垂眉無言,她早已見慣不怪。在這些將名聲看得比命還重的女子眼里,“克父克夫”的命數,對于閨閣女子的姻緣,便如刀鞘利劍,已是死局之勢。她原本并不在意這些,只是恍然想起川東先生那日預言自己命中可有大貴姻緣,心中忽覺甚是玩笑。
她再抬眉,出乎意料地,眼前竟還留了一盞羽觴。
“何人所贈?”
莫非此人不要命了?阮霽心里泛起嘀咕,她輕捻木制羽觴側耳旁的字條,落款赫然寫著“蘇粟”二字。
這羽觴竟是平武王送的?阮霽甚是意外,她的余光朝著男賓一席掃了一圈,除了一些薄涼之人眼中的晦氣外,并未尋著平武王蘇粟本人。
他若不來,那帷帽之人豈能單獨赴約?可他若來了,又為何會以羽殤相約自己?
阮霽心中疑竇叢生,她翻弄字條,竟在背面瞧見一行落款小字,“小橋流水憑欄處。”
暗語!
阮霽依稀記得,韓府后院確有一座石磚小橋。石橋東南處有一涼亭,名曰“憑欄處”。當年,她最喜歡的便是在此亭乘涼。
這么多年過去,不知如今可還安在?
宴席還未正式開始,阮霽只猶豫了一秒,便決定起身去會一會這羽殤之約。
阮霽步履輕盈,她一眼瞧見邵鈞,此時的他早已喬裝為韓府食客,落座在廳外離阮霽最近之處,他目光灼然,時刻觀察著阮霽的一舉一動。
四目交匯,阮霽緊繃的神經稍許寬慰。
既有邵鈞尾隨,無論何人前來赴約,阮霽心中亦有七八分把握。
時值深冬,寒風將阮霽綢藍大氅的尾擺吹得呼呼作響。
阮霽心中忐忑,按規矩,賓客未經主人允許,是不得擅入府宅后院,可阮霽一路行來,竟未遇到任何韓府家仆相攔。
后院滿庭靜默,不似前廳喧鬧。
憑借記憶,再往前繞過石橋,應該就是憑欄處了。
韓府庭院深深,邵鈞于暗處尾隨,阮霽踏著積雪邁上石橋,卻在下一刻看到涼亭時,心中一驚。
一位娉婷少女正與一陌生男子于憑欄處私會。
再定睛仔細瞧,那女子竟是韓林兒。一旁的男子背身而立,一時未能看清面容。
一男一女在荒置許久的涼亭碰面,還在如此寒冬臘月之時屏退仆人,說的是哪門子悄悄話?
阮霽無意撞破韓林兒的秘密,本想折身而退,不料意外踢翻了腳邊石子,砸上湖中冰面噗通幾響,當即引起二人的注意。
“何人擅闖?”
阮霽心中暗道不妙,縱有百千不愿卻也只能迎上前去,淺入涼亭,行了一個周到的見面禮。
“妹妹安好。”
韓林兒見來人竟是阮霽,又一眼瞧見阮霽手中的扇面,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現下變得更差了。
“妹妹這副扇面,姐姐用著可還順手?”
看來當街搶了扇面這件事,果然讓韓林兒十分不爽。
“多謝妹妹,這扇面小巧精致,我收下了,權當妹妹領了我的救命恩情。”阮霽的應答反客為主、話里有話,將韓林兒的軟刀子見招拆招,聽得韓林兒眼底不忿,她自知理虧在先,又當著旁人的面子,一股腦兒的大小姐脾氣只能悶在肚子里。
阮霽不慌不忙地側身,迎上那位陌生男子的眼眸,“這位是?”
眼前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軒昂英氣,似是武將。四目相對,他似若有意迎上阮霽的目光,阮霽不由一愣。
面圣當日,阮霽曾與蘇粟打過照面,只是那日太過緊張兄長被責罰之事,并未記住面容。而如今冷靜下來仔細揣摩,此人眼底難掩的陰鷙余光,竟與那夜帷帽之人如出一轍。
阮霽倒吸一口冷氣,還未回過神來,只聽韓林兒沒好氣地引薦道,“這位乃是皇上親封的平武王。”
平武王?
阮霽始料未及,帷帽之人不是藏于軍營中的小兵小卒,他竟是皇上親封的郡王??是他要泄露奉京的布防圖給細作?
阮霽的腦海中閃過如此念頭的瞬間,心跳都慢了一拍。她立即垂眉躲開目光,面色如常嬌嬌行禮,“見過平武王。”
平武王面色沉穩,不緊不慢應聲,“阮小姐可還安好?”
“多謝平武王前日里搭救之恩。”阮霽清了清嗓子,仿佛初見一般周到客套,“小女新得了一副川東先生的墨寶,還想著找個合適的時候攜禮上門,親自向王爺道謝。”
平武王神色淡淡地,并未應聲。
一旁的韓林兒只聽得滿眼疑惑,“什么救命之恩?”
就在剛才,阮霽還以為,這羽殤是韓林兒借平武王的名義捉弄自己,如今聽來她像是毫不知情。
無論如何,此地不宜久留。該如何脫身?
阮霽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動上前拉住韓林兒的手,滿眼嬌嗔,“妹妹,川東先生那幅《千里京跡》,妹妹準備何時歸還于我?我還要以此為禮,向王爺謝恩呢。”
韓林兒的臉色霎時間肉眼可見又氣又慌,她這才意識到,阮霽口中那副墨寶,便是那日在長街被自己親手扔出窗外的那一副。
韓林兒尷尬地賠笑,既然是已毀了的畫作,教她現下如何歸還?
“我記得妹妹的書房應當離此不遠,不如我陪妹妹一同去取,可好?”
阮霽作勢便要與她同路,好乘機溜掉。
不曾想,韓林兒竟猶猶豫豫地婉拒道,“不……不麻煩姐姐,還是我自己去取吧。前日里下人們才將書房整理了一番,恐怕……得好找一會兒。”
啊這……
阮霽笑容僵在臉上,心中感念,好你個韓林兒,你可真是我一點忙都幫不上的“貴人”啊!
“那便麻煩妹妹了。”
目送著韓林兒走遠,阮霽以余光觀察平武王的神色,他眉間輕皺,似有所思,“蘇某一介武生,并不喜文墨,是阮小姐抬愛了。”
不喜文墨?那收了孟昶大人字畫的人又是誰?阮霽心里幽幽感嘆,這個蘇粟,當真表里不一,不足為信。
阮霽從袖中拿出羽殤下的字條,“不知王爺相約至此,所謂何事?”
蘇粟盯了一眼阮霽手中字條,竟是會心一笑,“本王領兵護寺,那日一時疏忽,讓小姐蒙受損傷,心中實是過意不去。”平武王近前一步,眼底滿是試探,“不知小姐可還記得,傷你之人容貌幾何?”
阮霽自然聽出話中蹊蹺。
她忽然淚眼蒙蒙,嚶然而泣,更從袖中抽出羅帕,側身躲避,似乎被戳中傷心之事。
蘇粟見狀,倒是始料未及。
“不知本王所言何處不妥,竟惹得小姐如此傷心?”
阮霽又故作揶揄矯情了片刻,這才楚楚可憐回答道,“王爺有心了。可憐我一個女兒家,兄長不恤,若不是王爺,恐怕迷路那日,小女早就在那后山凍死了。”
蘇粟言猶未盡,“迷路?”
阮霽像是忽然緩過神來,回頭迎上蘇粟的目光,滿眼天真,“不過王爺方才說,傷我之人,是什么意思?”
這一反問,倒是讓蘇粟一愣,似乎打消了他半信半疑的念頭。
既不是他親自救的人,阮霽又是從后山找到,他又是如何斷定,有一個傷她之人呢?
蘇粟皺眉,“本王只是擔心小姐安危,畢竟迷路于后山,聽起來甚是危險,擔心小姐是被歹人所害。”
阮霽以羅帕拭淚,“不瞞王爺,小女近日生了一場重病,再醒來時,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倒是不曾記得什么歹人。若不是丫鬟們說,小女恐怕都不知是王爺所救,真是讓王爺見笑了。”
寒風陣陣穿亭而過,阮霽掩藏在斗篷下,似乎要風吹走一般嬌弱可憐。
阮霽知道這一刻意味著什么,能否保住性命,便在此一舉了。
她看似面色從容,卻早已大汗傾背。
蘇粟,會相信嗎?
又挨過片刻。
“天寒地凍,小姐身子嬌弱,還望保重。”
阮霽抬眉,她看向蘇粟的眼神,深邃難測,似乎是信了阮霽的說辭。但阮霽為了萬全,竟伸手攔住蘇粟,主動提出另一事。
“王爺,小女有一不情之請。”
蘇粟頗感意外,“小姐請說。”
“女兒家名聲事大,可否請王爺替阮霽保守秘密。若是讓他人知曉此事來龍去脈,恐怕這上卿侯府的清白……”
“小姐放心,我已囑咐手下,那夜之事,斷然不會有其他任何人知曉。”
阮霽聽罷,似乎非常動容,她朝著蘇粟行了大禮,“感佩王爺的大恩大德,阿霽無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