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后宮如懿傳 !
如懿笑得從容淡然:“你從來都是不服的,也不是這一日兩日了。而且,本宮大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不是本宮要報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擔自己做過的事!所以對你,賞也是罰,罰也是賞!”
嬿婉伸著柔若無骨的指,緩緩地剝著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了。身為嬪妃,對著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語也不用,還敢撞了皇后娘娘的顏色。說白了,嘉貴妃再尊貴,再遠道而來,還不是和咱們一樣,都是妾罷了。我倒是聽說,在李朝遵守儒法,妾室永遠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遠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么到了這兒,嘉貴妃就忘了訓導,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約也會很后悔那么早就復位您的貴妃之位了。這么不懂事,可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么?”
玉妍聽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爭辯,只得紅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留情,仿佛那只是一塊切下來掛在鉤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熱的,舉了耳針就拼命鉆。玉妍痛得流下淚來,她真覺得這對耳垂不是自己的了。這么多年來養尊處優,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撲著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養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這般折騰。可是,她望向身邊的每一個人,便是最膽小善良的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臉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樣冷漠,只顧著自己說說笑笑,偶爾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來在這深宮里,她位分再高,皇子再多,終究也不過是一個異類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容珮終于替玉妍穿上了耳墜,那赤純的金珠子閃耀無比,帶著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發奪目。容珮的指尖亦沾著猩紅的血點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讓人忘記了那是新鮮的人血,而覺得是胭脂或是別的什么。倒是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過于重的耳墜撕扯著她破裂的耳洞,流下兩道鮮紅的痕跡,滴答滴答,融進了新后宮中厚密的地毯。
有須臾的安靜,所有人被這一刻悲怒而綺艷的畫面怔住。
如懿面對玉妍的怒意與不甘,亦只沉著微笑。她忽然想起遙遠的記憶里,她偶然去景仁宮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調理完嬪妃之后,躊躇滿志的姑母對她漫不經心地說:“皇后最要緊的是無為而治,你可以什么都想做,但若什么都親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緊的,是借別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懿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早已違背了姑母的這一條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緊,何況作為新任的皇后,自己從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艱難上來,她懂得要如何寬嚴并濟,所以平撫了蘇綠筠,彈壓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著玉妍帶血的艷麗耳垂,那種鮮紅的顏色,讓她紓解了些許惢心殘廢的心痛和自己被誣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過,痛么?”
玉妍分明是恨極了,卻失了方才那種囂張凌厲,有些怯怯道:“當然痛。”
如懿笑著彈了彈金鑲玉的護甲:“痛就好。痛過,才記得教訓!起來坐吧。”
玉妍身邊的麗心嚇得發怔,聽得如懿吩咐才回過神來,畏怯地扶了玉妍起身坐下。
意歡瞟了眼麗心,語氣冷若秋霜:“你可得好好兒伺候嘉貴妃,別和貞淑似的,一個不慎被送回了李朝。貞淑有李朝可回,你可沒有!”
麗心嚇得戰戰兢兢,哪里還敢作聲。
容珮見玉妍臉色還存了幾分怒意,便板著面孔冷冷道:“嘉貴妃的眼淚珠子太珍貴,要流別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里,那和屋檐上滴下的臟水沒分別!但您若要把您的淚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當著各位小主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給的是賞賜,是奴婢跟您戴上的,要有傷著碰著,您盡管沖著奴婢來,奴婢沒有一句二話。但若您要把臟水往皇后娘娘身潑,那么您就歇了這份心吧。所有的小主都看著呢,您是自己也愿意承受的。不為別的,只為您自己做了虧心事,那是該受著的。”
眾嬪妃何等會察言觀色,忙隨著為首的綠筠起身道:“是。臣妾們眼見耳聞,絕非皇后娘娘之責。”
如懿和顏悅色,笑對眾人:“容珮,把本宮備下的禮物賞給各宮吧。”
如是,嬪妃們又陪著如懿說笑了一會兒,便也散了。
到了晚間時分,皇帝早早便過來陪如懿用膳。如懿站在回廊下,遙遙望見了皇帝便笑:“皇上來得好早,便是怪臣妾還沒有備好晚膳呢。”
惢心俏皮道:“可不是!皇上來得急,皇后娘娘親自給備下的云片火腿煨紫雞才滾了一遭,還喝不得呢。”
皇帝挽過如懿的手,極是親密無間:“別行禮了,動靜又是一身汗。”他朝惢心笑道:“不拘吃什么,朕批完了折子,只是想早些來陪皇后坐坐。”
如懿笑道:“皇上說不拘吃什么就好,有剛涼下的冰糖百合蓮子羹,皇上可要嘗嘗么?”
皇帝眼底的清澈幾乎能映出如懿含笑的仿佛正在盛放的蓮一般的面容:“自然好。百合百合,百年合歡,是好意頭。”
如懿婉然睨他一眼:“一碗羹而已,能得皇上這樣的念想,已是它的福氣了。”
惢心頃刻便端了百合蓮子羹來,又奉上一碗冰碗給如懿。那冰碗是宮中解暑的佳品,用鮮藕切片,鮮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塊,蓮子水泡后去掉皮和蓮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鮮桃和西瓜置于荷葉之上,放入冰塊冰鎮待用。這般清甜,如懿亦十分喜歡。
如懿才舀了一口,皇帝便伸手過來搶了她手中銀勺:“欸,看你吃得香甜,原來和朕的不一樣。”說著便就著如懿用過的銀勺吃了一口,嘆道,“好甜!”
如懿奇道:“臣妾并不十分喜甜,所以這冰碗里不會加許多糖啊。”
皇帝便道:“不信,你自己再嘗嘗。”
如懿又嘗了一口,道:“皇上果然誑臣妾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湊到她耳邊低低道:“是朕自己心里覺得甜。”
如懿笑著瞋了皇帝一眼,啐道:“皇上慣會油嘴滑舌。”
皇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油嘴滑舌?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朕油嘴滑舌啊。”他陪著如懿用完點心,話鋒驟然一轉,“對了。方才嘉貴妃來養心殿見朕,哭哭啼啼的,耳垂也弄傷了。是怎么了?”
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如懿羽睫低垂,暗自冷笑,金玉妍果然是耐不住性子去了。她抬起眼,看著皇帝的眼睛笑意盈盈道:“是是非非,皇上也已經聽嘉貴妃自己哭訴了一遍,臣妾便不饒舌了。”
皇帝慢慢舀了一顆蓮子在銀勺里:“她說的話自然是維護她自己的,朕想聽聽你的說辭。”
如懿不假思索道:“后宮是歸臣妾的,更是歸皇上的。臣妾不會蓄意惹是生非。”
皇帝粲然一笑,眉毛一根根舒展開來:“有你這句話,朕便放心了。其實你不說朕也知道。嘉貴妃剛剛復位,難免有些桀驁,從哪里爭口氣來恢復自己往日的尊榮,掙回些面子。你初登后位,若不稍加彈壓,往后也的確難以壓制。”
如懿低眉頷首,十分溫婉:“皇上說得是。嘉貴妃出身李朝,本該格外優容。可是前兩日臣妾見到和敬公主,深覺公主有句話講得極是。”
皇帝饒有興味,笑道:“和敬嫁為人婦,如今也不再任性。她說出什么話來,叫朕聽聽。”
如懿撥著手里的銀匙,輕輕笑道:“公主說,享得住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
皇帝軒眉一挑,顯是不豫:“前兩日是朕的立后大典,她說這般話,是何用心?”
如懿知他不悅,淺淺笑道:“公主這句話放諸六宮皆準,臣妾覺得倒也不差。皇上開恩垂愛,嘉貴妃便更應謹言慎行,不要再犯昔日之錯。”
皇帝擺手,溫言道:“嘉貴妃之事你已經處置了便好。和敬……她到底已經出嫁,你也不必多理會。對了,再過幾日便是朕的萬壽節。朕想來想去,有一樣東西要送與你。”
描繪得精致的遠山黛眉輕逸揚起,如懿笑道:“這便奇了。皇上的生辰,該是臣妾送上賀禮才是,怎么皇上卻倒過來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綿密情意:“朕今日往漱芳齋過,想起你在冷宮居住數年,苦不堪言,而同住的女子,多半也是先帝遺妃。所以,朕已經下了旨意,將這些女子盡數遣往熱河行宮,擇一處僻靜之處養老,不要再活得這般苦不堪言。”
有輕微的震動涌過心泉,好像是冰封的泉面底下有溫熱的泉水潺潺涌動,如懿似乎不敢相信,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宮中再有冷宮了。”皇帝執著如懿的手鄭重道,“沒有冷宮,是朕要宮中夫妻一心,再無情絕相棄之時。”
心中的溫熱終于破冰而出,如懿回望著皇帝,笑意溫柔:“皇上情意深重,六宮同沐恩澤。”
殿中清涼如許,如懿只覺得心中溫暖。只是在那溫暖之中,亦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惆悵涌過。其實,冷宮也不過是一座宮殿,若有朝一日皇恩斷絕,哪怕身處富貴錦繡之地,何嘗不是身在冷宮,凄苦無依呢?
只是這樣的話,太過不吉。她不會問,亦不肯問。只靜默地伏在皇帝肩頭,勸住自己安享這一刻的沉靜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