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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溫軟的小手,碰在臉上有柔軟的觸感,好像是能撫平一切憂傷的良藥。如懿歡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興多了。”
永璜笑著露出并不整齊的牙齒:“我來這兒,您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是不會選慧娘娘的。”
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慣我額娘,也可以叫我嫻娘娘,反正都一樣。你的親額娘是哲妃,但我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你好。”
永璜睜大了烏圓的眼珠看著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嫻娘娘,我選您是因?yàn)槟液谩D敲茨鸀槭裁匆x我?”
如懿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孤苦伶仃失去母親庇護(hù)的孩子,他的天真頑皮之下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思量和遠(yuǎn)慮。如懿亦不瞞他:“因?yàn)槲夜铝懔愕臎]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沒有額娘。我們都是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時候,兩個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永璜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是。所以今天皇阿瑪讓我選,我便選了您。”他低聲道,“從前額娘還在的時候,慧娘娘從來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如懿含笑道:“真是好孩子,我說的你都明白。那么以后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就是。”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過來了。”
如懿忙讓了海蘭進(jìn)來,海蘭一進(jìn)來便笑意盈然,道:“聽說姐姐新得了個兒子,我趕緊過來看看,恭喜姐姐了。”
如懿笑道:“是大喜。誰也不承想皇上突然召了我去,原是有這樣的福氣等著我。”
海蘭讓葉心抱過兩匹青緞道:“我那兒也沒什么太好的東西,尋了兩匹緞子出來,給大阿哥做件衣裳。”
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謝海娘娘。”
海蘭笑著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難怪大家都喜歡你。”
如懿笑吟吟道:“這么喜歡孩子,就該自己趕緊生一個了。”
海蘭唇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驟然遇到了嚴(yán)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撫養(yǎng)。連純嬪這樣高的位分都逃不脫這些苦楚,我還能怎么樣?與其到時母子生離,還不如一個人清靜些。”她勉強(qiáng)一笑,“何況皇上如今這個樣子,我哪里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
如懿被她無聲的感傷蘊(yùn)染,勉強(qiáng)笑著摟過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過些。”
海蘭稍稍欣慰:“也是。有個阿哥在身邊,論誰也不敢隨意欺負(fù)你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如懿隔著霞影紗往外一看,卻是內(nèi)務(wù)府的主事太監(jiān)秦立帶著一位乳母并十幾個太監(jiān)捧著抱著一堆東西來了。
阿箬在外冷嘲熱諷道:“哎喲!哪陣風(fēng)把秦公公招來了,這么多人和東西,是做什么呀?”
秦立滿臉堆笑,恨不得眼縫里也擠出笑意來:“皇上說了,嫻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宮里得多添置些東西。這不,內(nèi)務(wù)府趕緊給挑了上好的東西來了呢。”他說罷便探頭,“嫻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請個安。”
阿箬伸手一攔,不客氣道:“可不敢讓你進(jìn),你可是咱們延禧宮的債主,欠著你千兒八百兩銀子呢。咱們得找個神位把您供起來才好。”
秦立有些難堪,訕訕地賠笑:“阿箬姑娘,那天是我喝醉了說胡話呢,姐姐您別往心里去!”
阿箬叉著腰嚷嚷道:“姐姐,誰是你姐姐?我是你姑奶奶,由著你克扣延禧宮到今天!你去回皇上的話,這些東西咱們不敢收,全當(dāng)是還給你秦公公的債務(wù)!我還要去內(nèi)務(wù)府找總管大人問一問,有沒有欠條寫著的,我要拿去請皇上瞧瞧。”
秦立嚇得臉都白了,連連作揖打躬地告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饒了我吧。我那是犯渾胡說,您看,這兩個月內(nèi)務(wù)府欠了延禧宮的東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兒才敢來的。還請姑奶奶笑納了。”
惢心聽著阿箬為難他們,正想出去勸,如懿擺擺手,輕聲道:“內(nèi)務(wù)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著阿箬鬧一鬧也好。咱們聽著別過分就是。”
海蘭笑道:“可不是,這兩個月咱們真是委屈夠了。”
秦立討?zhàn)埩嗽S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著他一一說了拿來的東西,殷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皇上打發(fā)了,這是大阿哥從小的乳母蘇嬤嬤,所以留了下來在延禧宮跟著照顧大阿哥。”
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大阿哥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往如懿懷里縮了縮。
如懿即刻明白:“她是你的乳母,卻待你不好,是不是?”
永璜低頭片刻,眼里噙著淚花道:“我想不明白,別的奴才也罷了,蘇嬤嬤跟著我那么久,為什么也這么待我了?餓著我,凍著我。”
如懿低低道:“人心會為了利益變,只有親情才是不變的。”她拉過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是個什么人物?”
如懿牽了永璜從暖閣走到正殿坐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人群后走出來,見了永璜便喜笑顏開,伸手撲過來:“我的好阿哥,原來你先來了,叫嬤嬤我好找呢!”
惢心蹙眉道:“你是什么人,當(dāng)這兒什么地方,見了嫻妃娘娘居然這般不尊重。”
那乳母嚇了一跳,打量了如懿兩眼,忙賠笑道:“嫻妃娘娘萬福,奴婢是永璜的乳母蘇嬤嬤。”
如懿當(dāng)下皺眉道:“永璜這個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嗎?沒上沒下的!”
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愿改口道:“是,是大阿哥。”
如懿聽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罷了,淡淡道:“你照顧大阿哥多年,以后還是辛苦你了。”
蘇嬤嬤滿口笑道:“大阿哥自幼是奴婢奶大的,什么都聽奴婢的。日后嫻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說就是了。”
如懿知蘇嬤嬤是永璜的乳母,自幼帶著他的,如今看她這般倨傲,倚老賣老,也不覺含了怒氣:“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會連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傷都不知道。你仔細(xì)告訴本宮,去年冬天大阿哥兩次著了風(fēng)寒,是為什么?又為什么綿延兩月都未痊愈?若不是你們這幫奴才懈怠,大阿哥會這般可憐!”
蘇嬤嬤倚仗著自己的身份,便倔強(qiáng)道:“大阿哥著了風(fēng)寒自是他自己貪玩不愛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藥。奴婢雖然貼身照顧,但哪里能時時刻刻都照顧到?”
永璜倚在如懿身邊,神色凄苦而畏懼,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是這樣的。”
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么?”
永璜的聲音雖輕,卻極堅定,他重復(fù)了一聲,望著如懿的眼睛喚道:“母親。”
如懿心底一軟,像是嬰兒的手輕軟拂過心上,那樣暖著心口。她攥緊了永璜的手,為了這一聲“母親”,從未有人喚過她“母親”,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蘇嬤嬤嚷起來:“大阿哥,您雖然是主子,可說話不能這么沒良心,您可是喝著奴婢的血吃著奴婢的肉長大的,您可不能睜眼說瞎話!您……”
如懿心思一沉,將手里的茶盞重重一擱,碧綠的茶湯立刻潑了出來,如懿厲聲道:“三寶,小福子!把這個藐視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給本宮杖打三十,打完趕出宮去!不許她再伺候大阿哥!”
三寶立刻答應(yīng)了一聲,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時候讓所有宮人都到院子里給本宮看著,看看背叛主上欺凌主上是什么下場!”
那蘇嬤嬤剛被拖出去的時候口中猶自亂嚷,杖板落了幾下下去,便只剩下嗚嗚的討?zhàn)埪暋H畿怖黎氖终驹诶认拢粗t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時候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沉聲道:“永璜,別怕!你就看著,看著那些欺負(fù)你的人怎么敗在你的手下,受他們應(yīng)受的責(zé)罰!”
打到二十杖的時候,蘇嬤嬤漸漸沒了聲氣,只剩下低低的嗚咽聲。血漬染紅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濺起鮮紅的血點(diǎn)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親,還要打么?”
如懿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緊緊擁著永璜道:“永璜,你記著,一個人做了什么因,就要承擔(dān)什么果。他們欺負(fù)你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所以現(xiàn)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惡果。明白了么?”
永璜點(diǎn)點(diǎn)頭,烏黑的眸閃過一絲沉穩(wěn)與堅毅,默默站在如懿身邊,一直到行刑完畢。如懿見他們拖了蘇嬤嬤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攤暗紅的血跡,拖出了老遠(yuǎn),方才朗聲道:“你們都記好了,大阿哥從此之后就是本宮的養(yǎng)子,也是本宮唯一的兒子。誰要敢輕慢了他,就是輕慢了本宮,蘇嬤嬤就是個例子!”
眾人響亮地答應(yīng)了一聲。秦立守在一旁,一臉畏懼害怕,終于撐不住撲通跪下,求道:“嫻妃娘娘饒命,嫻妃娘娘饒命!”
如懿冷笑一聲:“你的狗命本宮還不想要!要怎么做,你自己看著辦!”
秦立嚇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海蘭帶了一縷贊許的笑意,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最喜歡看姐姐這個樣子,看著姐姐,我便什么都不怕。”
當(dāng)晚宮人們便收拾了東配殿出來給大阿哥住下。如懿親去看了,三間闊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因著是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讀書的書房里用,便是跟著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是新挑上來的,如懿一一盤查了底細(xì)干凈,才許照顧著。如此忙了大半日,無一不妥當(dāng)。延禧宮上下也因?yàn)樾碌昧艘粋€阿哥,皇帝又賞賜不斷,知道是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高興得跟過節(jié)似的。
晚上如懿陪著永璜用了晚膳,皆是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永璜半饑半飽了許久,為了調(diào)養(yǎng)胃口,一律只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永璜胃口極好,吃飽了如懿讓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一般,親自給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邊揀選著給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輕輕拍著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給自己選料子都沒這么上心。”
如懿憐愛地看著永璜:“原以為自己只想找個依靠。可是他一叫我母親,我心里就軟了,好像他就是我的孩子,我這心里……”
惢心又選了一匹料子遞給如懿看,低聲道:“為了大阿哥,小主費(fèi)了好幾個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顧大阿哥,又將阿哥所的人怎么對待大阿哥的事通過李玉的嘴說給皇上聽,帶著皇上看見。奴婢原以為皇上是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動聲色……”
如懿看著永璜熟睡的容顏,低低道:“雖然哲妃不在了,但皇上到底和她有幾分情分在,又是親生的孩子。”
惢心嘆口氣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個安慰。”
如懿側(cè)過身挑了幾匹料子:“天快熱了,給大阿哥多做幾身夏天衣裳換著,要選透氣不悶熱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閃兒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備好。還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彈點(diǎn)新棉花厚厚實(shí)實(shí)做兩身。還有永璜的飲食起居,嬤嬤們是新來的,你要多警醒著點(diǎn)看著,別有什么差錯。”
如懿正說著,忽然發(fā)覺地上落了一個頎長的影子,轉(zhuǎn)過身去,正見皇帝站在簾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看著她。
如懿乍然見了皇帝來,方要笑,那笑意卻凝成了三分酸楚,連行動也遲緩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過來按住她:“朕剛來的,聽你交代惢心的這些話,真像一個慈母。”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沒有做母親的經(jīng)驗(yàn),所以嘮叨了。讓皇上笑話。”
惢心見皇帝進(jìn)來,便掩上門悄悄告退了。皇帝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里:“這么些日子沒來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
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來皇上知道。臣妾明白,皇上是埋怨臣妾自作主張、自以為是了。”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是暖的,卻帶著隱然可見的憂傷,像秋冷寒露里驟然飛落的薄霜:“原以為你那天的話是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會。可不知怎么的,想到后來,不知不覺還是這么做了。只有這么做,給李氏一點(diǎn)名分,一點(diǎn)尊榮,哪怕什么都不說破,朕夜里睡著也安穩(wěn)些。”他望著如懿的眼睛,遲遲的語氣如外頭雨停后潮濕的水汽,“這些話朕憋了這些天才來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朕太傻了?”
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唇:“是臣妾說了讓皇上為難的事,讓皇上煩心了。”
皇帝的眼里有深深的情意流轉(zhuǎn):“可是這樣為難的事,只有你會對朕說。除了你,再沒有別人。”
如懿頗為歉然:“那日也是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無限溫柔的情意柔波似的蕩漾,“可是臣妾想著,世間萬物皇上都有了,千萬別留下什么遺憾。圓滿中的一點(diǎn)缺失,才會成了大缺失。”
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濕,看得久了,里頭只能望見如懿清晰的面容:“朕知道你是在替朕補(bǔ)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卻不敢來見你。一是如故人所言,大概是近鄉(xiāng)情怯。另一樁是因?yàn)椤?br/>
皇帝尚未說完,如懿盈然一笑,仿佛一朵潔白的梔子疏疏開在暖濕的風(fēng)里:“因?yàn)槌兼彘e,所以可以撫養(yǎng)大阿哥。”
皇帝笑道:“朕的話,原來你記著。朕想著,你也不缺什么,只是子嗣上的事要隨緣,朕只能先給你一個養(yǎng)子,暫時補(bǔ)上你的缺憾。”
如懿低著頭,半是感慨半是期待:“臣妾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不過眼下永璜帶著,也挺好的。”
皇帝摟住她的肩,看著熟睡中帶著笑意的永璜:“這孩子在你這里睡得挺香。”
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癡癡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夢里想著,盼著,等有了咱們的孩子,一家子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起。”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會的,你放心。”
紅燭燁燁,光暈搖曳在卷綃薄金帳上,照出二人成雙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無限情意,仿佛是尋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緊緊握著皇帝的手,再不愿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