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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含淚跪下,一臉凄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小主說話的。只是覺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來給小主請安,想來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臉色白得沒半分血色,額頭上還纏著防風的布條,看著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來吧。我也不過是一句頑話,哪里是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是。”
阿箬哭得梨花帶雨:“奴婢知道,奴婢離開了紫禁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請多留奴婢幾年,讓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證,無論如何,絕不再多嘴多舌給小主惹禍了。”
如懿見她如此誠懇,不覺有幾分可憐。畢竟,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從驕縱的佐領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備受寵愛不知收斂的側福晉,又成了宮中日漸沉靜安斂的嬪御之一。阿箬的驕橫,隱隱帶了自己從前的幾分影子,那樣牙尖嘴利,針鋒相對,不肯輕易饒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著,那么,她所不喜歡的,到底是如今一樣驕矜的阿箬,還是從前那個不知輕重的自己?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便嚇到了自己。如此想來,阿箬的錯失,也有自己的過錯了。那么,她如何還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憐惜地扶起她:“地上涼,起來吧。”
阿箬哀哀地哭著,求道:“小主不答應,奴婢便再不起來了。”
如懿只得笑道:“宮女出宮的年紀是二十五歲。只要你愿意,便留到二十五歲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謝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禮相謝,如懿挽住她手,溫和道:“去吧,好好去養好身子。”
阿箬含了一絲難得的溫和謙卑的笑,告退出去。只是在轉身的瞬間,她將這縷笑暗暗咬嚙成了唇邊一個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涼總是顯得有些短暫。秋風吹黃了枝頭青翠郁郁的葉,便毫不留情地帶著它們一同墜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塵灰。冬寒伴隨這日益光禿的枝丫不動聲色地入侵,紫禁城開始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空氣里永遠浸淫著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氣息,所以大朵大朵養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討人喜歡,香得欲生欲死,散發出濕潤而繾綣的氣味。宮室內的溫度永遠要比室外溫暖繾綣,仿佛暖洋的春天總未曾離去。但這樣的溫暖亦是寂寞的,讓人離不開又舍不得走遠。在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溫柔,就連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宮墻青磚,那些凌厲如翅的卷翹飛檐,亦少了許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幾分難得的被雪覆蓋后的靜謐與安詳。
天氣漸冷,除了每日必須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門。只是隱隱約約聽著永和宮不太安寧,她便也隨眾去看了幾次玫貴人。因是頭胎,前三個月玫貴人的反應便格外大,幾乎是不思飲食,連太后亦驚動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窩羹來賞賜。到了三月之后,她漸漸慵懶,胃口卻是越來越好,除了御膳房,嬪妃們也各自從小廚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嬪御之間的關切,亦是討好于皇帝。太醫每每叮囑玫貴人要多吃魚蝦貝類,可以生出聰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還罷了,如懿便吃了些苦頭。只因她的延禧宮外離著宮人們進出運送雜物的甬道最近,宮外送進新鮮魚蝦,自蒼震門、昭華門而進永和宮,必定要經過她的延禧宮,一時間魚蝦腥味,綿綿不絕。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是讓宮人們多多焚香,或供著水仙等祛除氣味。玫貴人胃口雖好,嘴角卻因體熱長了燎泡,又跟著牙齒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醫們也跟著往來不絕,簡直熱鬧得沸反盈天。
這一日如懿與海蘭、綠筠相約了去探視玫貴人,她正捂著牙嚶嚶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兩個,涂著薄荷粉消腫。她見三人來,便一一訴說如何失眠、多夢、頭昏、頭痛,時有震顫之癥,又抱怨太醫無術,偏偏治不好她的病。聽得一旁候著的幾個太醫逼出了一頭冷汗,忙擦拭了道:“貴人的種種癥狀,都是因為懷胎而引起,實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會好的。”
綠筠是生養過的人,便含笑勸道:“懷著孕是渾身不舒服,你又是頭胎。方才聽你這樣說,這些不適多半是體熱引起的,那或許是個男胎呢。”
玫貴人這才轉怒為喜,笑道:“純嬪娘娘不騙嬪妾么?”
如懿笑道:“旁人說也罷了。純嬪是自己生育過阿哥的,必不會錯。”
海蘭亦道:“我記得純嬪姐姐懷著三阿哥的時候也總是不舒服,結果孩子反而強健呢。”
眾人安慰了玫貴人一番,便也告辭了。出門時純嬪想著今日是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蘭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著正好到了時辰去接永璜下學,便推托了。
去尚書房便要抄近路經過御花園,夏日里蓮葉田田,青萍叢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幾脈枯葉殘梗,落寞地寧靜著。
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時御花園中已經無人走動。如懿才欲帶著惢心繞過假山蓮池,忽聽得咕咚一聲巨響,旋即便是水花四濺的聲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過來,失聲道:“不好,是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錯,和著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視線。如懿聽得動靜,心下本是慌亂,忙繞過假山跑到水邊。池中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卻無一點呼救之聲,三寶嚇了一跳,趕緊喊起來:“救人哪——”
如懿立刻喝道:“喊什么救人,等人來還不如自己救啊!”
三寶咬了咬牙,也顧不得水寒徹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著水波揚起處游去。很快三寶從水里撈出個水淋淋的人來,她猶自咳嗽著喘息,如懿心頭一松,知道是還有活氣,忙喚了惢心一起將她扶到地上平躺。朦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宮女服色,倒頗有身份。惢心舉過燈籠一照她的臉,不覺驚道:“小主,是蓮心!”
如懿看清了蓮心的面孔也是大驚,轉念間已經平復下來,看她渾身是水,胸口微弱地起伏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懿使一個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著她胸口,將腹中的水控出來。
三寶冷得渾身發抖,轉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請太醫!”
如懿喝道:“糊涂!”她靜一靜,“離這兒最近是養性齋,那兒沒人,你趕緊過去生上火盆烤著,然后找附近廡房的太監換身干凈衣裳。記著,不許聲張!”
三寶立刻答應了小跑過去。
如懿與惢心使勁按了一會兒,只見蓮心口中吐出許多清水來,眼睛睜開,眼珠子也慢慢會動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終于遲疑著問:“嫻妃……”
如懿松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在她身上:“會說話就好了。”她看四下無人,便道,“惢心,這里風太大,蓮心這個樣子不能見人,送她去養性齋。”
惢心答應著,半扶半抱著惢心往養性齋去。養性齋原是御花園西南的兩層樓閣,因平素無人居住,只是太監宮女們打掃了供游園的嬪妃們暫時歇腳所用,所以一應布置倒還齊全。三寶已經生好了幾個火盆,見她們進來,方才告退出去換衣裳。如懿看蓮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宮里找身干凈的宮女衣裳給蓮心換上,記著別聲張。”
惢心連忙掩上門去了。
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還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殺,那總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么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罷了!”
如懿凝視著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廡房里發出的尖叫聲……”
蓮心悲切的哭聲如同被胡亂撕裂的布帛,發出粗嘎而驚心的銳聲:“是!從我被賜婚做他的對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是皇后跟前最得臉的大宮女,是副總管太監的對食,看著風光無限,人人討好。可是到了夜里,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簡直不是人,他是禽獸!少了一嘟嚕東西還要強做男人的禽獸!”
如懿道:“他打你?”
蓮心忍著淚,切齒道:“打我?哪個宮女從小不挨打的,我怕什么?”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無缺,并不妨礙蓮心勞作時露出戴著九連銀鐲并翠玉鐲的手腕。可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著十數排深深的牙印,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進血肉里,帶著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傷。幾乎沒有一寸皮膚完好。
如懿看得觸目驚心:“王欽這樣恨你,他何必還要向皇后求娶你?”
蓮心冷笑,眼淚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為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白天帶給他體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發出夜梟似的顫音,“他不會親女人,所以就咬。他沒有辦法像一個男人那樣,就拿針扎我的身體,是身體的每一寸。他極力想做一個男人,補上他所缺失的東西,就拿各種能想到的東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卻愈加高興!嫻妃娘娘,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是怎么熬過來的么?”
如懿心里一陣一陣發寒,她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覺得無比惡心,連帶著心肝肺臟都一起發抖。可是偏生,蓮心就活在那樣的日子里,掙扎沉浮,不能托生。蓮心看著她捂著胸口,忽然生了一點悲涼的笑意:“嫻妃娘娘,您的臉色和您的惡心告訴我,您是在想象我過的苦日子。多謝您,因為我曾經嘗試著告訴皇后娘娘,可是她才聽了一句就念了阿彌陀佛,要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好,您是替我想著的。”
如懿忍耐著腹中強烈的翻江倒海,極力不把那種血腥的畫面與蓮心連在一起,而是由衷地冒出更大的驚詫:“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幫你?”
蓮心瑟縮著,眼里只剩下絕望的灰燼:“是。皇后娘娘愿意把我嫁給王欽,也是為了多一層保障,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僅做不到這個,還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么肯呢?她是絕對不會為了我和王欽撕破了臉的!”她的淚有無盡的墮落與絕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無力爬起來,“王欽和皇后娘娘都告訴我,不能自戕,否則會連累家人。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總是可以的吧?”
如懿屏住心氣,沉聲道:“如果王欽不愿意你死,不愿意少了他那點樂子,不管你是自殺還是失足,他都會當你是自殺,拖著你全家一起下地獄。如果猛獸傷人,你以身飼獸之后它還是要吃你的家人,你說應當怎么辦?”
蓮心眼中微微一亮:“您是說,殺了猛獸,以絕后患?可是我只是個宮女,能有什么辦法?”
如懿凝視著她,語意沉著:“任何一個想要求生的人,都會這樣想。王欽折磨你,傷害你,他固然無恥,也是看準了你不敢反抗,羞于聲張。既然如此,你就假裝馴服。因為想要持刀殺獸,你既然力氣不夠,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藥,甚至借別人的手去殺了他。這樣和自己撇得干干凈凈,也不會連累了你,讓你受人嘲笑。”
蓮心有些膽怯,惶惑道:“嫻妃娘娘以為奴婢能做到?”
如懿笑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是任何事都要忍耐為先,你若沒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蓮心似乎十分懼怕王欽,遲疑良久仍說不出話。正躊躇著,惢心抱著一身干凈衣裳進來了:“小主,奴婢已經盡量選了一身和蓮心姑姑今日穿著相似的衣裳,請姑姑即刻換上吧。”
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蓮心身上披著的大氅。如懿轉身離去,緩緩道:“頭發已經烤得快干了,是要換上干凈衣裳還是任由自己這么濕著再去跳一次蓮池,隨便你。”
如懿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出去,只聽蓮心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語氣決絕如寒鐵:“多謝嫻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換好了就會出去。”
如懿不動聲色地一笑,也不回頭,徑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后掩上門,如懿低低道:“去告訴李玉準備著,他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