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美人、女兒都領略了他策馬奔騰的英姿,曹廷安終于勒馬,將女兒扶了下來。
    阿漁腿都是軟的,一雙小手抓著父親的衣袍抖啊抖,興奮又后怕。剛剛飛絮高抬前蹄往上跳躍的瞬間,阿漁的心都跟著它高高地飛了起來,比蕩秋千蕩到最高點的時候還慌。
    “瞧你這點出息,都隨了你娘。”曹廷安單手撐住女兒,低聲道。
    他的話似乎在責怪什么,但那語氣反而有種寵溺的味道,阿漁疑惑地仰起頭,就見父親偏頭望著朝這邊趕來的母親,眼里藏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更讓阿漁驚訝的是,父親剛剛說的是“都隨了你娘”,而不是“都隨了你姨娘”。
    阿漁從小就被母親囑咐要遵守規矩,就連私底下她偷偷喊娘都會被母親再三糾正,所以阿漁從來都是本本分分地喊“姨娘”。印象中父親對她提及母親時也總是用“姨娘”,那么剛剛是父親說錯話了,還是有別的什么含義?
    阿漁還欲探究,曹廷安突然收回視線,同時也恢復了平時的冷峻威嚴。
    “阿漁,你沒事吧?”
    江氏氣喘吁吁地停在女兒身旁,擔憂地上下打量阿漁。
    阿漁笑著搖搖頭:“沒事,爹爹一直都護著我呢。”
    雖然如此,江氏還是忍不住斜了眼那平時她都不敢直視的侯爺丈夫。女兒側坐,他縱馬去翻那么高的圍欄,萬一出事怎么辦?他五大三粗的不怕摔,女兒嬌小體弱,真摔傷了殘了,她以后怎么過?
    “以后不許再這樣了。”江氏低頭替女兒整理衫裙,小聲斥責道。
    阿漁習慣地答應了下來。
    曹廷安卻挑了下眉毛,女兒怎樣了?女兒什么都沒做,胡鬧的是他,所以江氏居然敢指桑罵槐?
    當著女兒的面他不計較,看晚上他怎么收拾她。
    “好了,回去吧。”將飛絮交給魯達,曹廷安率先往前走去。
    阿漁挽著母親的胳膊跟在后面。
    三人在半路分道揚鑣了,曹廷安要去檢查次子曹炯的功課。
    目送父親走遠,阿漁忍不住跟母親說悄悄話:“姨娘,我發現爹爹只是長得兇,對咱們其實挺好的,對我就不說了,他居然還帶您來這邊看飛絮。”
    江氏輕聲解釋道:“他是怕我一直計較你收人家馬的事。”
    阿漁又說了父親那個短暫的溫柔眼神。
    江氏怔了怔,她也想起她朝女兒笑的時候,曹廷安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的樣子了。
    “姨娘,您跟爹爹在一起這么久,難道爹爹就沒做過什么讓您覺得他對您很好的事嗎?”阿漁突然非常好奇父母的感情,以前她怕父親,母親比她更怕,阿漁就沒敢問過這些。
    江氏試著回憶,最先想起來的是第一次遇見曹廷安的時候。
    當時父親病死,她無奈之下跪在街頭賣身葬父,有錢的紈绔們爭著調戲她,沒人在意席子下的父親尸身,直到曹廷安出現。曹廷安顯然也是被她的色相吸引,但他沒有在街頭欺.辱她,沒有在亡父前語出不敬。
    相反,曹廷安讓人厚葬了父親,墓碑、棺槨全是城里能買到的最好的材質。
    安葬好父親,曹廷安將她帶回了營地,過了父親的七七,曹廷安才要了她的人。
    江氏很感激曹廷安,但曹廷安臉上猙獰的疤痕、他冷峻霸道的脾氣都讓她害怕,尤其是那晚慘痛的經歷,都讓她畏懼曹廷安的親近。很快,她懷了女兒,孕期曹廷安就不要求她伺候了,那一年算是江氏認識他后過得最輕松的一年。
    等她隨曹廷安回了侯府,吳姨娘開始在她耳邊編造曹廷安的殘暴事跡,于是江氏對曹廷安的畏懼越來越深,怕到曹廷安每次開口的瞬間她都要提心吊膽地聆聽,這種情況,江氏怎會分析曹廷安是不是在對她好?
    唯一一次的觸動,是女兒五歲那年生病發燒,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守在女兒身邊一刻都不敢閉上眼睛。女兒病得最重的那晚,曹廷安也陪在身旁,她實在難受,躲到屏風后面偷偷擦眼淚,一回頭就撞到了他懷里。
    “別怕,有我在,阿漁不會有事的。”曹廷安抱著她,聲音低沉有力。
    那一刻,江氏就像找到了依靠。
    “打聽這個做什么?”江氏點了點女兒秀氣的小鼻子,囑咐她道:“晌午侯爺宴請徐五爺,等會兒你換身衣裳,興許侯爺會叫你過去給徐五爺見禮。”
    阿漁眼睛一亮,今日徐潛會來?
    這下子,阿漁登時不再糾纏母親講故事了,一頭沖進自己的跨院,準備好好打扮下。
    江氏好笑地搖搖頭,真不懂女兒為何突然這么興奮見到徐五爺了,就因為人家送了她一匹好馬?
    不過話說回來,飛絮長得真是漂亮。
    回到屋里,江氏繼續給女兒縫襪子。
    大概半個時辰后,曹廷安領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郎中來了,老郎中姓崔,乃京城貴婦圈里有名的名醫,尤其擅長女子懷孕、生產這塊兒。
    曹廷安并沒有向江氏介紹這些,只讓她戴上帷帽,乖乖地讓崔老郎中把脈。
    崔老郎中望聞問切,仔仔細細地詢問江氏的日常起居,連江氏有沒有什么打發時間的喜好都問了。
    “姨娘身體安康,只是近日勞累了些,休息兩晚便可。”問完了,崔老郎中委婉地道。
    帷帽之下,江氏臉龐泛紅,勞累,當然是因為曹廷安回府后要的太勤。
    曹廷安沒說什么,陪著崔老郎中往外走。
    到了前院,曹廷安再將崔老郎中請到廳堂,鄭重地問道:“您可看出什么來了?”
    年近不惑,曹廷安不想再娶個與女兒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來當正妻,左看右看扶正江氏是最讓他滿意的選擇,奈何這些年江氏都沒有再孕,而姨娘扶正的條件之一便是育有男丁,如果哪個官員非要扶無子之妾做正妻,不但要罷官,還要進牢房。
    崔老郎中摸了摸胡子,道:“依老夫看,姨娘身體很好,多年不孕,應是有心結,無論男女,如果長期抑郁惶恐,都會影響懷孕。”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崔老郎中還給曹廷安講了幾個例子,譬如有位李娘子第一次出嫁遇到個惡婆婆,惡婆婆天天想方設法地欺負兒媳婦,李娘子身心疲憊,三年未孕,倒是深受惡婆婆偏心的小妾三年得倆。
    因為無子,李娘子被休了,被休之后,李娘子第二次出嫁了。這次她嫁的人家都是淳樸老實之人,李娘子日子過得舒心,連著生了兩個大胖小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見過李娘子的人都夸她越活越年輕了。
    “竟有此事?”曹廷安聽得有幾分入了迷,原來生孩子還這么多講究。
    崔老郎中提醒他:“侯爺仔細想想,姨娘懷四姑娘時與這些年的心情有何不同?”
    曹廷安微微瞇了下眼睛。
    阿漁是江氏入住侯府之前懷上的,那時候沒有吳姨娘嚇唬她,她并不會敦倫到一半就哭著求饒命,后來回了侯府,江氏便越來越膽小了,有時候她太過緊張,以至于都無法成事。
    如果真因為這個,吳姨娘的罪豈不是又重了一層?
    曹廷安氣得拍桌子。
    砰的一聲,崔老郎中差點沒坐穩,親眼目睹了這位平陽侯活閻王似的的怒容,崔老郎中拍拍胸口,誠心勸道:“恕老夫斗膽,姨娘瞧著是膽怯之人,侯爺若想姨娘放寬胸懷,在姨娘面前便該溫柔小意些,姨娘放松了,才有益于受孕。”
    曹廷安聞言,深深地吸了口氣。
    離開座椅,他朝崔老郎中作了一揖:“多謝老先生提點,他日本侯喜得麟兒,必定親自登門道謝。”
    崔老郎中笑著表示不敢動,心中卻想,您還是別去了吧,嚇哭我的乖孫怎么辦?
    提上醫箱,崔老郎中健步如飛地溜了。
    曹廷安負手站在廳堂,默默尋思如何做才算溫柔小意。
    站了不知多久,侯府負責傳話的小廝了進來:“侯爺,徐五爺到了!”
    曹廷安回神,專心去招待客人了。
    不緊不慢地來到前院,曹廷安抬頭,就見劉總管正在引著徐潛往里走,徐潛呢,年紀輕輕卻喜歡裝老成,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圓領長袍,面無表情的,像極了當年的徐老國公。
    徐老國公是天下武將心目中的大英雄,曹廷安七八歲的時候就特別敬佩徐老國公,覺得徐老國公又威武又俊美,跟書上說的武神仙似的。家里只知道花天酒地的老爺子卻很是不服,一邊揍他一邊數落徐老國公的各項罪名,諸如比武時喜歡顯擺槍法啊,諸如長了一張小白臉四處勾搭小媳婦這等一聽就是編造的瞎話。
    徐老國公的長子徐演與他差不多年紀,模樣不如他,戰功也不如他,曹廷安總算替自家老爺子出了口氣,沒想到徐老國公過世之前還留下顆好種子,長出了徐潛這個徐小五。
    放眼鎮國公府那么多兒郎,只有徐小五盡得徐老國公的真傳,槍法好,臉蛋俊,脾氣傲,又古板。
    “小五來了啊。”曹廷安十分親昵地喚道,如待晚輩。
    徐潛抿了下唇,停下往里走的腳步,他態度冷淡:“不知侯爺請我過來,所為何事?”
    一副曹廷安沒有正經事他馬上就告辭的樣子。
    曹廷安笑了笑,走過去,一手搭著徐潛的肩膀道:“阿漁得了你一匹好馬,正好我那有桿好槍,你來試試手,看得上就當我送你的回禮了。”
    徐潛避開他手:“不必,飛絮是四姑娘抽中的彩頭,并非禮物,侯爺若無其他事,恕我不多留。”
    曹廷安皺眉,剛要說話,余光中忽見一抹桃色。
    他疑惑地看過去,驚見小女兒阿漁躲在轉角的走廊后,探頭探腦的,目光相遇,小丫頭慌不迭地縮回了腦袋。
    從徐潛的角度,看阿漁看得更清楚,小姑娘一身桃色衫裙,白生生的臉蛋水潤潤的杏眼,嬌憨可愛。
    收回視線,徐潛徑自朝曹廷安拱手:“告辭。”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
    偷窺的阿漁見了,心中一急,一邊露出身子一邊脆聲喚道:“五表叔!”
    徐潛腳步一頓,回頭看去。
    阿漁趕緊快步跑了過來,桃色的衣擺與梨白的裙擺交疊又錯開,令這威嚴的侯府正院都多了幾分暖色。
    徐潛默默地看著跑過來的小丫頭,好奇她有何事。
    曹廷安則沉聲問女兒:“你來做什么?”
    這么漂亮的女兒,雖然年紀小,但也該藏著點了,不能隨隨便便地讓隨隨便便的哪個外男見了。
    念頭一起,曹廷安警告地看向徐潛。
    徐潛領會了他的意思。
    對此,徐潛只是冷冷一笑。
    這平陽侯未免太自傲了,真以為他女兒已經美到才十一歲就讓男人失態發狂了?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