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好了女兒，曹廷安大步往外走，靠近內(nèi)室門口時，想到要見江氏了，他不禁放輕了腳步。
    說實話，女兒比江氏好哄多了。
    女人啊，越大心思越深，還特別難猜，不像小時候，編編瞎話就能將一個小丫頭逗得眉開眼笑。
    捏了捏眉頭，曹廷安習(xí)慣地板起臉，挑開門簾。
    江氏已經(jīng)哭得差不多了，還躲在門口偷聽了一陣，并非想刺探什么，而是怕女兒說錯話觸怒曹廷安。
    讓她意外的是，曹廷安居然肯那么溫柔地哄女兒，還答應(yīng)向她認(rèn)錯。
    江氏不奢求霸道張狂的平陽侯真的向她道歉，女兒平安無恙她就知足了。
    提前擦干眼淚，江氏快步挪到窗前的暖榻旁，當(dāng)曹廷安出來時，她便做出一副不曾偷聽的樣子。
    曹廷安直直地朝她看去。
    江氏及時垂眸，欠身道：“阿漁年紀(jì)小不懂事，侯爺別跟她計較?！?br/>     曹廷安本來就不知該如何道歉，江氏如此客氣，曹廷安就更無措了，沉默地坐到了她旁邊的榻上。
    江氏看著他放在膝蓋上的大手，請示道：“侯爺若沒有吩咐，我去陪阿漁說說話？您叮囑我的那些，我都記著呢?！?br/>     曹廷安動了下嘴唇，可瞥見江氏紅紅的眼圈，他頓時忘了方才想說什么。
    “去，去吧?！辈芡矅@口氣，扭頭道。
    江氏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曹廷安目送她，等江氏進(jìn)去了，他想了想，再掃眼次間通向堂屋的門，突然鬼使神差般躡手躡腳地湊到內(nèi)室門前，側(cè)耳傾聽。
    內(nèi)室，阿漁臉朝外躺在床上，一心期待父母和好，沒想到父親才出去一兩句話的功夫，母親就回來了！
    她一骨碌坐起來，疑惑地問：“姨娘，你怎么來了，爹爹呢？”
    女兒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神十足，看來醉酒并沒有傷到女兒，江氏放了心，輕聲道：“還在外面，興許也走了?！闭f著，她坐到了床邊。
    阿漁咬唇，不抱希望地問道：“姨娘，爹爹兇你，剛剛他答應(yīng)我要向你道歉，他跟你賠不是了嗎？”
    江氏面露無奈，揉著女兒的腦袋道：“真是越來越大膽了，侯爺就是那個脾氣，只是說了幾句重話，何須跟我賠不是？阿漁你記住，我是姨娘，你是庶女，侯府有侯府的規(guī)矩，不能因為侯爺嬌慣你，你就忘了身份，恃寵生嬌。”
    她說的鄭重，阿漁早就不認(rèn)可地別開了臉。
    上輩子她便是牢記母親教導(dǎo)她的這些規(guī)矩，活得小心翼翼，最后落得人人可欺，父親活著時那些人就敢磋磨她，父親死了，人家直接來要她的命。這輩子，阿漁肯定不會恃寵生嬌，但規(guī)矩什么的，她不會再時時記在心里，人生短暫，還是活得恣意些好。
    “我是什么身份？”想明白了，阿漁抬頭，看著母親自問自答道：“我是爹爹的女兒，爹爹對我好，我就做天底下所有女兒都會做的事，想爹爹了就去找他，受了委屈就去找爹爹撐腰，爹爹做了好事我敬仰他，爹爹做了錯事，我寧可得罪他也要說出來?！?br/>     江氏愣住，下意識地問：“你就不怕他生氣？”
    門外，曹廷安不禁將臉貼門貼得更近。
    然后，他聽見女兒說：“從我記事起，我就怕爹爹，怕了那么多年，白白辜負(fù)了爹爹對我的關(guān)心，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是吳姨娘詆毀了爹爹，是我冤枉了爹爹，那我還怕什么？我只恨不能回到三四歲的時候，重新讓爹爹再疼我一次，我也好好地孝敬他一次?！?br/>     這話并不是一個正常的十一歲的小姑娘能說出來的，那甜濡的聲音里也充滿了少女不該有的悔恨與感悟。但身為父母，無論江氏還是躲在門口偷聽的曹廷安，都忘了追究那些，只沉浸在了自己的感動中。
    曹廷安閉上了眼睛。
    怪不得這兩日女兒好像變了一個人，原來她是這么想的，原來她這么喜歡他這個爹爹。
    曹廷安的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軟過，像是一塊兒冰，輕而易舉就被女兒融化了。
    是啊，他與女兒錯過了那么長的天倫時光。
    女兒懼怕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忙著帶兵忙著打仗，忙著與文臣叫板忙著與好友吃席，忙著教導(dǎo)兩個兒子忙著團(tuán)結(jié)兩個弟弟，忙著關(guān)心當(dāng)皇后的妹妹忙著確保皇子外甥能健康成長，終于得了閑，他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與女人睡覺自己享受上，剩下一點(diǎn)空閑，長女曹糧瞬璧顧駝胂呃裎錚愣嗯閂慍づ15嬲飧魴v送鏘那優(yōu)常棺雋聳裁矗
    他什么都沒做，頂多嫌棄江氏將女兒養(yǎng)得怯怯懦懦的。
    女兒卻把父女疏遠(yuǎn)的責(zé)任都背在了她自己身上。
    曹廷安素來自詡英雄，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只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在桃院，他連盡心照顧她們娘倆的丫鬟都不如。
    阿漁并不知道父親在偷聽，見母親呆呆的，阿漁心疼地靠到母親懷里，抱住她過分纖細(xì)的腰道：“姨娘，我知道你還在怕爹爹，你不敢跟爹爹說實話，那你告訴吧？你還年輕，爹爹也正當(dāng)壯年，我想你們和和睦睦的，有什么誤會咱們說開了，好不好？”
    江氏很想告訴女兒，可那些事涉及太多夫妻私事，她怎能污了女兒的耳朵？
    下巴抵著女兒的頭頂，江氏思索片刻，苦笑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姨娘膽小，侯爺皺皺眉或板板臉，姨娘就怕了?！?br/>     阿漁不信，從母親懷里抬起頭：“真這么簡單，你怎么不告訴爹爹？”
    江氏用手指描繪女兒的細(xì)眉，心不在焉道：“這是姨娘的問題，怨不得侯爺，所以我才沒說?！?br/>     阿漁忍不住道：“姨娘說了，爹爹興許就改了他的臭脾氣呢。”
    江氏臉色一變，急忙捂住女兒的嘴：“不許對侯爺不敬！”
    阿漁用鼻子哼哼。
    曹廷安：……
    女兒說的沒錯，他可不就是臭脾氣？江氏居然還愿意維護(hù)他，想來心里還是有他的。
    做賊一樣偷聽的平陽侯，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翹，挨罵還挨出得意了。
    “不說侯爺了，阿漁，你可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酒桌上暈倒？”江氏開始說要緊事。
    阿漁知道，但她必須裝傻，茫然問：“為何？”
    江氏就事無巨細(xì)地解釋了一番。
    阿漁表面聽得很認(rèn)真，記憶卻回到了上輩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體質(zhì)特殊的時候。
    那年她十三歲，跟著堂姐曹沛去鎮(zhèn)國公府做客，暮春夏初，國公府的花園花團(tuán)錦簇，堂姐妹倆與大姑娘徐瓊、二姑娘徐瑛坐在涼亭里賞花觀魚。徐恪新釀了幾壇果子酒，特意每種口味的都端來了一壺，請她們品嘗。
    徐瓊、徐瑛、曹沛都喝了，阿漁牢記母親教她的規(guī)矩，說什么都不肯喝。
    沒有長輩的允許，姑娘家喝酒是不對的。
    徐瓊故意跟她唱反調(diào)，非要她喝。
    還好徐恪尊重她的意愿，沒有強(qiáng)求。
    接下來，她就坐在旁邊，看她們品酒。
    得了三女的一致贊賞，徐恪留下一壺果子酒，繼續(xù)去找他人試酒了。
    他走后，徐瓊又催她喝，為了替她解圍，徐瑛、曹沛一起拉著徐瓊?cè)ミh(yuǎn)處賞花了。
    獨(dú)自留下亭中的阿漁，對著徐恪為她倒的那杯酒咽口水。
    她只是守規(guī)矩，并不是不想喝。
    果酒聞起來那么香，帶著果子的甜味兒，阿漁最終沒忍住，確定徐瓊等人瞧不見，她才偷偷喝了一杯。
    杯子精致小巧，一口也沒多少，阿漁又倒了一杯喝光，再倒一杯假裝自己沒碰過。
    才掩飾完痕跡，阿漁就上頭了，若是醉倒被人發(fā)現(xiàn)，無異于此地?zé)o銀三百兩，阿漁緊張不已，決定先偷偷溜走，去西院找三嬸母。當(dāng)日寶蟬也隨她來了國公府，恰逢西院請了一位嬤嬤教導(dǎo)丫鬟們?nèi)绾螒?yīng)對一些常見的小病，學(xué)會了好照顧主子們，寶蟬好奇，跟著去聽學(xué)了。
    彼時阿漁還不知道兩小杯果酒的厲害，否則她寧可被徐瓊嘲笑偷酒也不會單獨(dú)離開。
    暈暈乎乎地走了一段，阿漁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在地上躺了不知多久，她感覺頭頂有片陰影籠罩了下來，阿漁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看到一張俊美清冷的臉，男人眉峰微鎖，威嚴(yán)又嚇人。
    阿漁一下子沒認(rèn)出對方。
    “你是曹家四姑娘？”男人皺眉問她。
    阿漁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了，誤以為男人要對她行禽.獸之事，當(dāng)即就哭了：“你別碰我！”
    男人眉頭皺的更深，從半蹲的姿勢改成站立，低著頭看她，聲音冰冷：“我是這徐府的五爺，路過此處，發(fā)現(xiàn)你倒在地上。”
    直到此刻，阿漁才認(rèn)出了他。
    徐家五位爺都是她的長輩、親戚，阿漁相信徐潛，抽抽鼻子不哭了。
    “為何會這樣？”徐潛面無表情地問她，并沒有扶她起來的意思。
    阿漁試著自己起來，奈何手腳無力，只好尷尬地躺著回答：“我，我剛剛喝了兩杯果酒，好像，好像醉了?！?br/>     徐潛薄唇緊抿，不知在想什么。
    阿漁扭著脖子前后左右地看看，發(fā)現(xiàn)自己暈倒的位置并不隱秘，隨時可能有人過來，真被人瞧見她這般躺著，不僅她自己丟人，整個平陽侯府都會受到影響。
    沒有辦法，阿漁只好懇求那位并不太熟悉的長輩：“五表叔，您，您能扶我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