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死結(jié)
</br>
</br>就在兩人慪氣的第二天,西秦之主秦懿開城投降,至此,北方統(tǒng)一。
</br>
</br>托福,萬素飛也終于離開那些臨時的行軍帳篷,被安排在城內(nèi)一座僻靜的居處休養(yǎng),特別調(diào)遣了一批丫頭仆婦來侍奉,方便很多。
</br>
</br>時間一晃過去半個月,傷口好了大半,心里也冷靜下來。
</br>
</br>突騎營的家伙們有時落單有時結(jié)伴地來看看她,比如現(xiàn)在。
</br>
</br>門外有高聲大氣的簡單通報,接著簾子便被掀開,刀疤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到床邊坐下,順手把氈靴脫下來,在矮凳沿上磕里頭的沙子。
</br>
</br>萬素飛對此見怪不怪地笑笑,把身體支起來,急切道,“有什么新消息么?”
</br>
</br>他們來的時候,她第一句總是這個,因為抬頭低頭只是這些低眉順眼的下人,悶壞了。
</br>
</br>“有倒有一個”,刀疤遲疑一下,“可也不算新。 ”
</br>
</br>“快說,你還跟我賣起關(guān)子了!”
</br>
</br>“南邊傳來的,江大人打了大勝仗,沒幾天就要回京了。 ”
</br>
</br>“真的?”萬素飛眉頭挑起,喜于形色,“是打退趙魏聯(lián)軍,與韓國對半分吳么?”
</br>
</br>“不是,吳地有七八分是江大人打下來的,又搶先占了吳宮。 統(tǒng)領(lǐng)你也知道,這世道,刀把子說話才算數(shù),吃到嘴里的肥肉哪能再吐出來的。 韓國張羅一氣,最后只拿到三分貧地。 聽說國主鼻子都冒煙了”,刀疤說到這里,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唉,連我都知道地事情了,統(tǒng)領(lǐng)你真沒聽說啊?皇上沒告訴你?”
</br>
</br>“皇上?”萬素飛淡淡一笑,“我有半個月沒見過他了吧。 ”
</br>
</br>于是刀疤沒說話。 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濃厚的吐沫,然后用腳狠狠踩了踩。
</br>
</br>“可能他手上善后的事情多。 不得閑空吧”,萬素飛依舊笑。
</br>
</br>“統(tǒng)領(lǐng)你他娘不裝行不行?告訴你,你們那天吵吵八喊那點破事,我兩壺貓尿全從小喜子嘴里掏出來了!”
</br>
</br>萬素飛一愣,恨道一聲,“這拔舌頭的死太監(jiān)!”,但旋即又笑起來。 “你知道便知道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時我是傷的糊涂了,這段時間想想,心里跟明鏡似的。 你放心,我自己應(yīng)付得來。 ”
</br>
</br>刀疤被這說話繞得有點暈,應(yīng)付得來?什么意思?
</br>
</br>應(yīng)付,好像是形容什么可怕鬼怪的詞。 所以不可能是應(yīng)付周榮這個人地意思吧
</br>
</br>還是說,應(yīng)付這個慪氣的場面。 把關(guān)系重新理順?
</br>
</br>可是這氣既然是從一句要負責而起,解決地方法,難道她真想同意這句話,嫁給那個妻妾成群的皇帝?
</br>
</br>正迷惑,外頭噌噌地進來一個侍女,在萬素飛耳邊說了兩句什么。 后者的臉色唰地有些發(fā)白,可又撐起一個笑容,“告訴他,我很快到”。
</br>
</br>“說什么?”,侍女出去,刀疤忙問。
</br>
</br>“有人說想跟我好好談?wù)劇保f素飛沒看他,手里玩弄衣帶,可看得出來,才不過一瞬間。 手心津津地有了汗。
</br>
</br>刀疤突然沉默了。 他明白,這個“有人”說的是誰。 從素飛受傷時的表現(xiàn)看。 他覺得那人對萬素飛還是有感情的,所以在慪了這么長時間氣后,一方提出來和另一方有話要說,肯定是想要轉(zhuǎn)圜和好。
</br>
</br>他又喜歡萬素飛,萬素飛又喜歡他,這一和好,還不對著痛哭道歉,烈火干柴,如膠似漆啊?
</br>
</br>正好又有負責任這一說,索性鸞轎鳳輦一抬,大紅宮燈一掛,直接納到那三宮六院里頭去了——別說有感情,就算沒感情,哪個男人還嫌老婆多不成。
</br>
</br>他想不明白這么聰明的統(tǒng)領(lǐng)為什么會喜歡那家伙,也許就因為他是皇帝,放個屁也叫“圣旨”?
</br>
</br>但現(xiàn)在瞎子也看得出她對那人陷得很深,他這個局外人又能說什么呢?半晌,站起來,做讓路地動作。
</br>
</br>萬素飛卻沒動,許久,說出一句,“幫我對下詞行嗎?”
</br>
</br>“對詞?”
</br>
</br>“嗯,反正現(xiàn)在來龍去脈你都清楚了,咱們就假裝演一下一會我去的情景。 你猜到時他會跟我說什么,你現(xiàn)在就跟我說什么,我看看如何應(yīng)答”, 萬素飛仰起臉看他,說道。
</br>
</br>“老子不干!”聽了這話,刀疤先一愣,繼而一蹦三尺高,橫眉立目地表達不滿,這不是讓他去扮演那個他最不待見的家伙嗎?憑什么?!
</br>
</br>“不行就算了”,萬素飛看他反應(yīng),嘆口氣,“本來我也有準備的,就是怕見了他,心里亂了陣,才想提前演練一遍。 ”
</br>
</br>說著,她晃著無神的兩只眼,披了外套起來,向門外走去。
</br>
</br>走到門口,卻終究被一把拉住,“不就對個詞么,幫你就是了!”
</br>
</br>、
</br>
</br>、
</br>
</br>“今天找你來,是想開誠布公地談?wù)劊覀儍蓚€的事,也該說個清楚有個了斷……”,刀疤隔著一張矮桌坐在萬素飛對面,舌頭有點打結(jié),不過好歹把話說囫圇了。
</br>
</br>“開場不錯,繼續(xù)”,萬素飛看著他,還是那么淡淡地。
</br>
</br>“我喜歡你……”
</br>
</br>萬素飛眼睛驟然睜大,然而片刻又塌成懨懨的神情,笑道,“你這轉(zhuǎn)的也太突然了吧?”
</br>
</br>“你讓地,我覺得皇上會說什么,現(xiàn)在就跟你演什么”,刀疤擦把頭上的汗,起身就要走,“我就這水平了,你不愛對拉倒。 ”
</br>
</br>“別別,就這吧。 過渡不重要”,萬素飛一把把他拉回來,“重來,從這里開始好了。 ”
</br>
</br>刀疤心里五味雜陳,不是借著這個他所討厭的男人地殼子,自己也許一輩子沒機會說這句話,而就算明知道是借個殼子假裝。 也想看看她對這句話反應(yīng)如何。
</br>
</br>人是不是有點貪心呢?
</br>
</br>但不管如何,他到底被萬素飛拉回來了。 繼續(xù)他們的排練。
</br>
</br>“我喜歡你”,他重新說了一遍,聲音枯澀。
</br>
</br>“我知道”,而對面是這樣一個回應(yīng),語調(diào)比他還缺乏生氣。
</br>
</br>……
</br>
</br>……
</br>
</br>靜默在空氣中持續(xù)了很久,等得刀疤最終不耐煩,“然后呢?”
</br>
</br>“什么然后?”
</br>
</br>“知道然后呢?”
</br>
</br>“然后沒有了啊。 你告訴我一件事情。 我說知道了,就結(jié)束了,不對么。 ”
</br>
</br>“——我喜歡你,——我知道,這他祖母的不是屁話么!”,刀疤發(fā)狂地跳起來,爆粗大叫,“說完有jb用啊!!”
</br>
</br>萬素飛卻只是伸手輕輕示意他安靜。 “不像了,皇上很少這么說話。 ”
</br>
</br>哦,是地,現(xiàn)在他不是他自己,刀疤回過神,悻悻坐下。
</br>
</br>可是。 有點奇怪,現(xiàn)在是在模擬場景,如果問話的是周榮,她這樣的回答,不是非常消極的姿態(tài)么?
</br>
</br>難道,這就是“應(yīng)付”地意思?換句話說,她請他幫忙演練,是想要推拒掉周榮?
</br>
</br>為什么?她不是喜歡那家伙的么?
</br>
</br>刀疤一頭霧水,但是心里突然多了幾分參與感,本來他不過是打算借別人地瓶裝自己的酒。 可倘若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 是為了 萬 素 飛 成 功 拒 絕 那 家 伙,他還有個不盡力的?
</br>
</br>這樣想著。 他一下投入起來,用心把自己換位成周榮去揣度。
</br>
</br>他答應(yīng)萬素飛對詞,原本大半也是敷衍玩票地念頭,但隨著對話進行,感到他人地內(nèi)心世界向自己洞開,偏偏還是他不能不在意的兩個人,忍不住窺視地同時,自己也就不知不覺地陷入進去。
</br>
</br>其實他早前聽說周萬兩人鬧僵的原因,就連問了小喜子好幾遍,因為覺得不能理解,連他這個局外人都看得清楚,她對周榮的心思是不用說了,而周榮對她大概也不無好感,有****所期盼的不就是終成眷屬么,怎么反而生起氣來了。
</br>
</br>而現(xiàn)在,他可以去知道答案。
</br>
</br>于是他咳一聲,借助披在身上的這層殼子問出口:“那天我說要負責娶你,為什么生氣?”
</br>
</br>“做妃?嬪?淑媛?良娣?美人?”,萬素飛抬頭看他,嘴角帶笑,眼睛里光澤晶瑩,“還是連品級也談不上的宮女妾滕?”
</br>
</br>刀疤突然梗住,這一串的聽著都拗口的稱號飛出,才讓他真切意識到他所扮演地那個人的身份。
</br>
</br>名稱花樣再繁多,本質(zhì)只有一個,用民間的粗話來叫,“小老婆”。 他所認識的萬素飛,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地位。
</br>
</br>而她沒有提正室,一個字都沒有,大概因為,那個人的正室,頭上會帶上一頂可怕地帽子:一國之母。
</br>
</br>做個黃門,做個統(tǒng)領(lǐng),腹誹的人已經(jīng)不少,別說敢提那一步,用大腳趾都能想到,朝野會怎樣沸反嘩然。
</br>
</br>一下明白那句話為何惹禍,情到濃時,相愛便想相守,沖口而出一個“娶”字,卻忘了是否可能……
</br>
</br>對面的人半天沒有說話,萬素飛看著,只微微上挑嘴角,默默地等,因為這樣才說明他真正入戲。
</br>
</br>果然,呆了一會,刀疤四顧一下沒有旁人,放膽演下去,“不要緊,生殺予奪,在朕手里,朕說要封你為后,誰敢不從?”
</br>
</br>這話他說得色厲內(nèi)荏,底氣不足,因為換位來想,若是自己,面臨天下的反對,也沒有把握是否能堅持初衷。 但反正只是扮演,他想知道,倘若周榮這樣說,素飛會怎樣應(yīng)答而已。
</br>
</br>等了等,他看見萬素飛斜著眼,淡淡微笑:“那皇上其他妃嬪怎么辦?”
</br>
</br>“啊?”,刀疤愣了一下。 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些急氣道,“素飛,你這也太過分了。 若你做皇后,最多朕可以不納新妃,那已經(jīng)有了的,還能都趕出去不成?”
</br>
</br>萬素飛抬起頭來。 深長地吐出一口氣,眼神有些失去焦點。
</br>
</br>她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碧云,那個在銀銅事件中為她算命地碧云,進入**樓,竟是因為想要接近一個一直癡戀的男子。
</br>
</br>記得當時那個女子說:傾盡平生,只換一夕情濃,只得到一次,只得到一點。 也比什么也得不到的要強,對不對?
</br>
</br>就在自己有些無言的時候,她大笑起來:“你,是完全相反的人。 ”
</br>
</br>是地,自己是完全相反地,什么東西,要不就全部擁有,要不就寧可一點也不要。
</br>
</br>如果自己可以像她。 會不會幸福一點呢?
</br>
</br>不知道,算命算命,算出來又有什么用?命早跟著性情一起定好了,難道叫你不怎樣做,你便改地掉么?
</br>
</br>“喂,素飛。 怎么不說話了?”,對面地聲音把她拉回來,她一怔,這個聲音,不是叫“統(tǒng)領(lǐng)”,而是叫“素飛”,還真有點不習慣。
</br>
</br>于是她為自己地走神歉意地笑笑,接著他上句話,冷下臉繼續(xù)他們的串場,“皇上第一天認識我?才知道我過分?”
</br>
</br>“那。 若是只保留她們的名位。 卻只跟你在一起呢?”,刀疤此時。 其實已經(jīng)有些罔顧說話的現(xiàn)實性,而是想要下探到一個底線。
</br>
</br>素飛以冷笑回應(yīng)他,“皇上的意思,專寵我一個,讓別人都守活寡么?”
</br>
</br>“這……”,那假扮的周榮一時語塞,半晌,支支吾吾道,“自古以來帝王家終歸是這樣的,總有恩厚恩薄地分別,你要是介意這個,就沒辦法了。 ”
</br>
</br>“別人倒也罷了,曲念瑤呢?”萬素飛目光突然一收渙散,好像兩把小錐子樣直打在對面的人臉上。
</br>
</br>刀疤被刺的往后一縮,他聽說過萬素飛在宮中有個親厚的朋友,好像就是姓曲,當然,她不提的話,他想不起來的。
</br>
</br>可話到這里,讓他徹底啞口無言。
</br>
</br>統(tǒng)共一個人的身體一個人的愛戀,難道用自己地天天幸福甜蜜,踩著好友的終生度日如年?
</br>
</br>這樣的事情,他不能慫恿萬素飛去做,而就算慫恿了,估計也會被罵個狗血噴頭回來。
</br>
</br>醍醐灌頂般明白,周萬間錯綜復(fù)雜的心曲。
</br>
</br>即便拋開世俗的阻隔不談,單是兩人的關(guān)系,整個結(jié)子解解解解到最里,卻是一個相互交錯地死扣連環(huán):
</br>
</br>她若肯嫁給他,必然忍受不了與其他人分享,而若要得到他的全部,又一定會傷害到所在乎的朋友,而這同樣為她不能接受。
</br>
</br>即使知道,會與所愛擦肩而過,她的驕傲,都雪亮的劍刃一樣無法折彎,兩項,她都不肯妥協(xié)。
</br>
</br>也許市井里會不解,大戶人家都有三妻四妾,還敢人心不足跟皇上談什么唯一?也許宮妃們會嘲笑,裝什麼高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就連他刀疤都想心疼地說一聲,統(tǒng)領(lǐng),你這樣,吃虧的是自己……
</br>
</br>但是,如果不這樣,她就不是萬素飛了。
</br>
</br>刀疤還記得,自己問過她是否喜歡周榮,回答是“借我個膽兒”。
</br>
</br>現(xiàn)在才懂得,每一次吸引與推拒,平靜的表面下,是多么洶涌的掙扎。
</br>
</br>眼看著是火坑,也盡力繞著走了,還是掉下去的心情,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
</br>
</br>怎么辦?從來沒這么恨自己的腦子如此不夠使,想要幫她解開這個死結(jié),卻絞盡腦汁不得一點主意。
</br>
</br>可這也難怪,連她那樣冰雪做地心竅,還不是一樣唏噓沒有辦法。
</br>
</br>而這樣地情況下,她說要“應(yīng)付”,是什么意思?
</br>
</br>他一瞬間明白過來,跳起來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統(tǒng)領(lǐng),別這樣,你再想想辦法!”
</br>
</br>他所說地“這樣”,便是猜知萬素飛的選擇。
</br>
</br>原來,她想要,就這么算了……
</br>
</br>想要將刻骨銘心的感情,裝作從未存在一樣……
</br>
</br>想要放棄爭奪,與周榮一輩子保持現(xiàn)在這種不遠不近的關(guān)系……
</br>
</br>想要各自站在原地,不再前進一步,即使有時,眼睛會忍不住凝望過去……
</br>
</br>可是,恐怕就連傻子也知道,一輩子愛,一輩子不能說,會是很開心的么?
</br>
</br>她那么聰明,為什么就不能為自己想想辦法?
</br>
</br>……
</br>
</br>他正滿心激動,腦門上卻挨了一記扇柄:“喂,入戲太深那位!出來嘍!”
</br>
</br>萬素飛老實不客氣地甩開他的手,揉揉手腕上的紅印,揚起頭來笑笑,“怎么了,刀疤?你不是從來反對我嫁給他的么?”
</br>
</br>刀疤只覺得鏘地一聲,整個人從一個固定的位置彈出,仿佛做了一場大夢般,揉揉額頭,看看手腳,是的,他還是刀疤。
</br>
</br>以刀疤的立場,他仍然反對,可心里,不知怎么就生發(fā)出另一種情緒。
</br>
</br>“我不反對了”,于是他聳聳肩,一臉不屑地補一句,“我還挺希望你們在一起的,互相禍害唄,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 ”
</br>
</br>沒想到,卻被一句從他這里偷師的粗口頂回來:“你希望?有jb用啊,屁話么。 ”
</br>
</br>“你!”,他被嗆得一個倒仰,可旋即找到什么把柄似的反唇相譏,“再屁話,屁話不過下面這串么?”
</br>
</br>——我喜歡你
</br>
</br>——我知道
</br>
</br>——然后呢?
</br>
</br>——沒有然后了
</br>
</br>萬素飛聽了,沒有再回言,而是眨眨眼睛,突然開始笑。
</br>
</br>她笑得厲害,趴在桌子上,后背都一抖一抖的。 弄到后來,刀疤也掌不住,跟著她笑。
</br>
</br>“你……笑什么”,他笑得岔了氣地問。
</br>
</br>“屁話……好笑唄”,她捂著肚子扶起來回答,用袖口去擦細長的眼尾笑出來的眼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