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見過元?dú)g的人皺眉望著殿里這堪稱戲劇的一幕, 久思不得其解,同朝為官多載, 他們知道唐四秉性不羈, 沖動行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羅笙卻絕不是魯莽之人。
這高家二小姐的相貌,與前朝那位一等一的像, 大家都是浸淫朝堂的人精,這樣巧合的事, 顯然沒多少人會信。
既然如此,避而遠(yuǎn)之才是上策, 這兩位……是在干什么呢?
同樣吃驚的, 還有高覆和高忻。
任他們想破頭, 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時候, 羅笙開始對元?dú)g上了心。
羅笙到底比唐四沉穩(wěn), 首輔做久了, 他聲音里自有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臣年四十, 府中無妾無子,若得二小姐應(yīng)允, 必珍之愛之,相攜一生,不勝歡喜。”
他說話聲不輕不重,但自有一股力道,在帝王的威壓下尚能鎮(zhèn)定自若, 泰然處之。
這話落到高家人的耳里,便成了另一種意思。
一,他羅笙知道元?dú)g與成武帝的舊事,但不介意。二,羅府上無父母,下無姬妾子女,元?dú)g嫁過去,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純享清福。三,他將自己的年齡放在第一句挑明,也算是極有誠意,且成為了讓高覆的定心丸。
一個年過四十喪妻無子的男人,哪怕是當(dāng)朝首輔,皇帝身邊的紅人,想娶高門貴族的嫡女,也非易事,畢竟他的年齡,比高覆也小不了幾歲。
高忻目光微動,眼底有了片刻的閃爍。
羅笙是他在朝中為數(shù)不多的欽佩的人之一,此人看似溫潤隨和好說話,但極有原則,說過的話必不食言。
若是歡歡沒有意見的話,這門親事,看著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父子兩心意相通,這回高覆沒有像方才拒絕唐延那樣直接回絕羅笙,而是側(cè)首,緩聲問元?dú)g:“歡歡,你覺得如何?”
唐延挺得筆直的脊背瞬間僵直。
高家人居然放著他不選,對一個足以做元?dú)g父親的人動了意?
都瘋了不成?
嚴(yán)褚流暢的下顎繃成了一條直線,他身子稍往前傾了傾,以往時時刻刻蓄著威嚴(yán)的劍眸里墨一樣的濃深,沅嬪終于忍不住,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像是要哭出來一般抿唇,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嚴(yán)褚現(xiàn)在哪還有功夫去理會她。
男人繃著一張臉,眉頭緊鎖,目光落在那個大半個身子躲在兄長身后的女人身上。
什么冷靜克制,任她自己選擇的念頭早飛到了天邊,嚴(yán)褚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上的佛串,這佛串還是他回宮后去太后宮里討的,聽說很有靜心斂神之效,但此時此刻,就是給他搬來助佛祖得道的那棵菩提樹,也無甚作用。
元?dú)g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氣力,頭腦卻十分清醒,她望著四面八方投來的或隱晦或探究的目光,最終一一略過,與高座上的男人對視,心跳驟然一停。
元?dú)g垂下眸子,一字一句道:“臣女蒲柳之姿,當(dāng)不得兩位大人厚愛。”
這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絕了。
高忻像是早料到這個答案,他看上去有些歉然,朝羅笙和唐延拱了拱手。唐尚書沉著一張臉,很快將滿臉陰霾的唐延扯著拖了下去。
拖這個不孝子的福,丟人丟到家不說,還不知道有沒有遭到成武帝記掛。
好好的晚宴被這么一鬧,誰也都沒了繼續(xù)吃喝的心情,嚴(yán)褚和沅嬪離場后,人群三三兩兩散去,元?dú)g默默地跟在高覆與高忻的身后,氣氛一時之間,既壓抑又沉悶,就連一向多話的高薇都沉默下來。
先前在殿里飲下的酒,這時候現(xiàn)出綿長的后勁來,迎面的夜風(fēng)一吹,元?dú)g幾乎都要站不穩(wěn),高忻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率先開口道:“歡歡先回去歇著吧,今夜發(fā)生的事別放在心上,只要你不想嫁,沒人會勉強(qiáng)你。”
元?dú)g牽強(qiáng)地笑了笑,沒有逞強(qiáng),與高薇虞葶一起回了她們的院子。
待徹底看不到她的身影了,高覆才咳了咳,皺眉問:“你說羅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這事不像是他的作風(fēng)?!备咝脫u頭,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許是心血來潮,湊個熱鬧吧。”
羅笙對亡妻一片深情,在夫人故去的二十年里,不僅沒有再娶,府里就連個侍妾都沒有添,身在人上人的高位,過著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的日子,這事大家都知道。
夜路不好走,園林大,岔路十分多,提著燈籠的小太監(jiān)走得謹(jǐn)慎,三人不說話,腳踩在落葉和枯樹枝上,便是一陣沙沙的響。
虞葶皺著眉,率先開了口:“歡歡,你與唐四是熟識?”
元?dú)g點(diǎn)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苦笑著回:“十三四歲時,在宮里為他指過一回路,之后只見過兩三回,至于羅首輔,確實(shí)是一點(diǎn)也不熟?!?br/>
“唐延那個人我也聽爹說起過,恃才傲物特立獨(dú)行,不是個好惹的,你今日拒絕了他是好事?!庇葺惆矒岬嘏牧伺乃氖直常傲钗乙苫蟮氖橇_首輔,你是不知道,他站出來說那話的時候,我爹的眼都直了,張嘴想說話,愣是一個字都沒蹦出來?!?br/>
元?dú)g聽她這么一說,頭更疼了。
更令人頭疼的在后面,三個姑娘的小院籬笆前,元盛捏著拂塵翹首以盼,好容易見到了元?dú)g,急忙上前,擠著笑道:“姑娘,請跟奴才走一趟。”
元?dú)g默了默,她現(xiàn)在的狀況,全身上下的骨頭至少軟了一半,提不起什么勁來,又怕等會跟著去了,那人一句朕準(zhǔn)備賜婚這樣的話出來,她連頭腦也不清醒,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抬了抬眸,道:“有勞公公帶路。”
元盛同她是老熟人了,因此一路上倒也沒干沉默著,他一邊走一邊打量她的臉色,眼看著前邊拐了個彎,他突然道:“姑娘,按理說奴才不該多嘴,可您和皇上畢竟四年的感情,這哪是說沒就沒的呢?!?br/>
“皇上心里可在乎姑娘呢?!?br/>
今夜殿上,別人沒看清嚴(yán)褚的神情,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面上看似不在乎了,可哪有不在乎的人,一回去就連砸了兩個茶盞,沸水潑了一地,又命他巴巴來請人的?
元?dú)g見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當(dāng)下也緩了步子,久曠的黑暗中,燈籠的橘光照亮了周圍方寸之地,她聲音下意識放低了些,“你同我說說沅嬪的事吧。”
元盛不做聲了,過了好半晌,才道:“沅嬪娘娘是徐州知縣之女,因鹿邑之事,父母雙故,皇上念其父有功,才將沅嬪娘娘帶進(jìn)了京?!?br/>
其實(shí)原本只是皇上隨口提了一句,尚登不了天的,哪知一日回宮后第五天,皇上突然記起了這號人,宣去殿內(nèi)問話。也不知問了些什么,反正當(dāng)天下午,可憐兮兮的沅姑娘就成了宮里的沅貴人,之后更是一路盛寵,元盛原先還猜測著,照這樣的勢頭發(fā)展下去,說不得這位沅嬪還真能登頂。
直到今夜,端倪終現(xiàn)。
想到這里,元盛不得不在心里默嘆一聲,萬歲爺真是能裝又能忍。
元?dú)g睫毛顫了顫,知道他能說的只有說些,因此沒有再追問些什么。
皇帝安置在整個園林的中心,風(fēng)景最好的辰林宮,離她們?nèi)俗〉脑鹤诱f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兩柱香的時間后,元?dú)g站在內(nèi)殿的珠簾前,小臉被酒意熏得微紅,四周伺候的宮女無聲行禮,她定了定神,拂開簾子,徑直走了進(jìn)去。
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半開的窗邊,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光是站在那,不開口說一個字,那股氣勢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元?dú)g深吸一口氣,微微福身:“皇上金安。”
嚴(yán)褚轉(zhuǎn)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芙蕖一樣清麗嬌媚的臉龐上,眉頭緊鎖,薄唇抿成直線,聲音里強(qiáng)硬的意味顯露無疑,“過來?!?br/>
元?dú)g身子軟得不像話,頭也突突的疼,她想,若是現(xiàn)在給她一張小榻,她甚至都能化作一灘水,睡個天昏地暗。
想歸想,意識仍是在的。她聽話地上前幾步,待兩人離得近了,才聞到嚴(yán)褚身上那濃烈的酒味,也不知是喝了多少,竟將他身上一貫的竹香都徹底遮蓋過去。
小姑娘一靠近,身上的玉蘭香混著果酒的味便鉆進(jìn)他的鼻腔,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越接近越上癮,嚴(yán)褚食指微動,想,也不怪那些男人一個兩個的盯上她。
她勾人的本事,他難道還沒嘗夠,沒嘗盡嗎?
“方才為何拒了他們?”嚴(yán)褚盯了她一會,突然問。
元?dú)g并未遲疑,如實(shí)回答,言簡意賅:“我不喜歡。”
意料之中的回答,意料之外的誠實(shí)。
嚴(yán)褚說不清自己的心情,他驀地別開眼,沉聲道:“朕曾對唐四說過,為他賜婚?!?br/>
“皇上也對我說過,若有事,盡可找你。”她咬著點(diǎn)顫顫的尾音,聽著是委屈的調(diào)子,語氣卻理所應(yīng)當(dāng)仿佛本該如此。嚴(yán)褚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才想冷著聲潑盆冷水,就見她蔥白的小手伸過來,隔著衣物輕輕印在他的胸膛上。
修長的玉手之下,是一聲比一聲劇烈急切的心跳。
元?dú)g于是無聲無息勾唇,她慢慢挪到他跟前,像失憶時一般,無比自然地環(huán)了他的腰,她抬起小臉,胡亂地在他衣裳上蹭了兩下,說出的話既像不滿的嘟囔,又像軟軟的撒嬌,“皇上若是真想賜婚,還用過問我的意見么?”
又何必在丹陽宮里,眾目睽睽之下,冷著臉威脅似的望著她,將唐尚書和其夫人嚇得面色慘淡。
他到底還喜不喜歡她,還有人能比她自己體會得更清楚嗎?
嚴(yán)褚的身子在元?dú)g手貼上來時,就已僵成了石塊,他像是聽不明白她說的每一個字眼,直到那根青蔥一樣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胸膛,他才又聽到她堪稱無理取鬧的聲音。
“你若真想賜婚,那我可走了啊?!?br/>
她嘴上說走,環(huán)著他身子的細(xì)長胳膊卻更使勁了些,他們正對著窗子,夜風(fēng)呼呼地吹,嚴(yán)褚眉心隱忍的突突直跳,出口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喝醉了?!?br/>
應(yīng)該是喝醉了,不然怎么可能是這個反應(yīng)。
“你就當(dāng)我喝醉了吧?!痹?dú)g也十分認(rèn)真地回他,瞳孔黑白分明,“你再拿沅嬪氣氣我,說不定我就醒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我家老皇帝,哎,還是被吃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