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雅頌看著這句問話，心里莫名抻緊了。

　　她重新點開群聊，在群成員的最后一行里找到了屬于他的黑色頭像。整個群里，除了管理員“梧桐”,也只有他沒有把昵稱改成標準形式。
　　依舊只是“繩師27號”。

　　封雅頌又回到與他的微信聊天，琢磨著打字。

　　小頌：是啊。

　　隔了兩秒。

　　小頌：你也是京安的么？

　　對方沒有回復了。

　　封雅頌看著等了一會兒，然后把手機擱在桌面上。她的微信很安靜，一條消息提示也沒有，不過她突然有種確信的直覺，對方一定在同時與許多人聊天。

　　或許他隨口問了一句，沒有及時得到回復，就把自己忘了。或許她的名字已經被無數條新消息壓到了下面。

　　“繩師27號”，他是做中介工作的么？做這樣近乎公益的事情，他并不掙錢，那他一定是從事心理咨詢方面工作，并且對此富有很高熱情的吧。
　　無論怎樣，封雅頌認為他一定是個很有經驗的聊天對象。

　　封雅頌沒有再發第三條消息，她把手機推到一邊，注意力回到卷子上。

　　臥室里的頂燈亮著，書桌上的護眼臺燈也亮著，兩盞光圈融合到一起，整個房間的光線明亮而柔和。

　　封雅頌趴在桌前寫數學試卷，她感到頭腦難得清明，思路清楚，最后一道大題也耐心算到了最后一問。她放下筆，抖了抖卷子，拿出紅筆對著答案糾錯，然后把有意義的錯題謄寫到錯題本上。做完這一切，她聽到封媽遛彎回來了。

　　封雅頌將剩下半杯西瓜汁喝了，端著杯子走出臥室。

　　封媽接過杯子沖著水龍頭順手洗了，問：“學累了吧。”
　　封雅頌跟到她旁邊:“我剛剛寫得數學模擬卷，算了一下差不多能得130分。”
　　封媽側臉看向她:“不錯啊，比期末進步多了。”
　　封雅頌：“這張卷子比較簡單啦。”
　　封媽把杯子瀝瀝水，擱到架子上：“高考數學能考到130就好。”
　　封雅頌說：“不行啊，我理綜不好，就數學和英語好點，我數學得奔著140去的。”
　　封媽舒心一笑:“有目標就好使勁了。”她擦擦手往客廳走，“你晚上還洗澡么？要不明天起床再洗吧。”
　　封雅頌看了一眼掛表：“還不晚呢，我洗一個吧。”
　　封媽說：“要洗快點去洗，都十點半了，回頭睡覺又得12點了。一直跟你說，早點睡早點起效率更高，早上人的頭腦都清楚……”

　　封雅頌趕緊鉆進衛生間，將后半句嘮叨關在門外。

　　扳起開關，花灑淋下來，水汽蒸騰。封雅頌抹好護發素，將頭發用皮筋揪起來，然后給身體擦沐浴露。

　　泡沫從脖子抹到腳跟，封雅頌雙手揉搓浴花，鬼使神差地走到鏡子面前。她抹開鏡面上的白色水汽，照見自己的臉上潮熱泛紅，布滿水珠。
　　她又側過身來，仔細看自己的身體，然后收腹挺胸，讓曲線更鮮明起來。鏡子里，她單薄的肩背，像是收起的蝴蝶翅膀。

　　封雅頌回到花灑底下，仰起頭沖水，將身體泡沫和護發素一起沖干凈。

　　洗完澡，封雅頌打開浴室門，插上吹風機開始吹頭發。

　　封媽已經躺到床上看電視劇了，聲音從主臥里傳過來：“頭發徹底吹干，要不睡覺起來頭疼。”

　　封雅頌大聲答應了一聲。

　　等吹干頭發，又磨蹭了一會兒，已經十一點半了。封雅頌往回走：“我睡覺去啦。”

　　封媽在床上嗯了一聲：“客廳燈關了。”

　　封雅頌把客廳燈熄滅，然后回到自己臥室關上房門。

　　她拿上手機，關燈躺進枕頭里，看到了一條新的微信消息。

　　繩師27號：對。

　　消息發自十一點。半個多小時以前。

　　封雅頌側轉臉來，單手打字。

　　小頌：我剛剛去洗澡了。

　　小頌：好巧，沒想到還能碰到老鄉啊。

　　她打完字，點到交流圈里翻了翻聊天記錄，再回來，對方已經回復了。

　　繩師27號：很難得。

　　封雅頌發了個微笑臉。

　　繩師27號：想要交朋友是嗎？

　　封雅頌意識到，他現在似乎不忙了，可以即時與她對話。她輕輕呼吸著，在被窩里打出了一行文字。

　　小頌：其實，只是想找個陌生人聊一聊。

　　繩師27號:目前有很大壓力？

　　小頌：是的。

　　小頌：不過我感覺群里大部分人都很歡脫。

　　小頌：這個群是你建的么？

　　繩師27號：為什么愿意添加這個陌生的微信？

　　他沒有跟著她聊天走，而是繼續問著問題。封雅頌手指不經思考，悶聲按著打字。

　　小頌：我從小就愛跟網友聊天，跟身邊的親人反而交流比較少。

　　小頌：有時候我覺得，跟陌生人傾訴才能夠真正解決問題。

　　繩師27號：或許是你的錯覺。

　　小頌：真的可以的，不信你向我傾訴試試？

　　繩師27號：自信。

　　封雅頌看著這簡短的兩個字，不確定他是嘲諷，還是單純評價。她點了個傻笑問號的表情包出去，又打字。
　　小頌：你一直在問我，又不接受我的說辭。你在給我考試么？

　　繩師27號：是。

　　小頌：那我合格了么？

　　繩師27號：你要跟我做朋友嗎？

　　小頌：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么？

　　繩師27號：你想跟我做朋友嗎？

　　封雅頌在床上翻了個身，感到困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事實上，自從她描述自己從小的那個習慣，心里的興奮就一點一點鼓動起來，像是沸水冒起小泡。

　　小頌：有點想。

　　繩師27號：那考試還沒有結束。

　　封雅頌嘴角悄聲笑了一下，為這平板而嚴厲的語氣。

　　小頌：那你繼續。

　　繩師27號：你目前的需求有什么？

　　小頌：感覺我好拖延啊，于是壓力越來越大，像是一個死循環。

　　小頌：如果有人，能把我拉出這個循環就好了。

　　繩師27號：更具體的方式呢？

　　小頌：比如，一個人愿意管教我，而我會聽話。

　　繩師27號：你方便打電話嗎？

　　封雅頌心里一跳，趕緊打字。
　　小頌：太晚了，我家人都睡了。

　　聊天窗口上方出現“正在輸入……”的提示，然后又消失了。他率先發了兩個字過來。

　　繩師27號：比如。

　　繩師27號：希望被怎樣對待？有沒有特別的偏好？對于場所有什么要求？

　　繩師27號：你有期待和要求，那一定有更具象的場景。你需要把心里的那個場景，如實描述給我。

　　他打字很快，手機屏幕一下被這些文字占滿了。瞬間領悟他的意思，封雅頌臉“刷”地熱了起來。

　　小頌：跟你做朋友，就一定要那個什么嗎？

　　繩師27號：什么？

　　封雅頌在表情包里快速翻找，終于發了個“你懂得”的表情過去。

　　“正在輸入……”的提示再次出現，又消失了。他言簡意賅——

　　繩師27號：你不想發生身體關系。

　　小頌：嗯。

　　封雅頌按出一個字，然后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呼吸。她在與一個真實的人聊天，僅僅是幾個文字，僅僅是幾句問話，傳達的含義卻是那樣直白，令人頭腦興奮。
　　她還是，太沒見過市面了啊……

　　手機屏幕很快又亮起。

　　繩師27號：抱歉，我不接受有伴侶的情況。

　　封雅頌愣了一下，意識到他誤會了。

　　小頌:我沒有伴侶。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

　　隔了一會兒，對方回復了稍長的一段話。

　　繩師27號：你想要的方式類似于角色扮演，是一段打開自我，完全坦誠的過程。不需要對真實的內心有任何隱藏，否則，你也得不到期望的那種愉悅感受。

　　小頌：我知道……我只是單純地聊聊天排遣一下。

　　繩師27號:你需要再做一下心理建設。

　　小頌：那群里所謂的情感需求，就只是發生關系么？

　　繩師27號：我只是給你一些建議。

　　小頌：那說得再多，又和約炮有什么區別？

　　封雅頌鼓著一口氣打字。夜深了，興奮了，大著膽子，什么都敢聊了。

　　對面很快平靜回復——

　　繩師27號：都是滿足需求，不需要有區別。

　　小頌：我以為這個群是讓人好好聊天的，大家都可以說出真實的苦惱，試著找到解決辦法，或者起碼做到彼此尊重。

　　繩師27號：那是心理醫生的事情。

　　小頌：你不是么？

　　繩師27號：我只交彼此信任的朋友，產生默契便可以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小頌：說白了就是長期炮友嘍？

　　安靜了幾分鐘。
　　這段時間里，并沒有“正在輸入……”的提示，對方只是單純地停頓了。

　　封雅頌不知道他是皺了下眉，還是笑了一下，或者只是視線從手機上無所謂地瞥開了。她無法對對方的真實模樣進行任何想象。

　　他還是回復了。

　　繩師27號：知道嗎，我很想聽一下你真實的語氣是什么樣的。

　　繩師27號：只看字面，我認為你想跟我吵架。

　　繩師27號：是這樣嗎？

　　封雅頌咬了下唇，往前一翻，那些聊天記錄，那些直接的文字，都不像是自己打出來的。

　　繩師27號：我給你微信電話聊一下。

　　小頌：別別別，別打電話。

　　打完字，封雅頌趕緊把手機音量調成靜音，她屏息盯著屏幕，萬一真有電話過來，她一定不敢接起來。
　　一方面是怕被隔壁臥室的母親聽到，一方面，真實的聲音一交談，她一定又會縮成安分乖覺的模樣了。她可沒有勇氣對著話筒和一個陌生男人討論這種敏感話題。

　　對方沒有打過電話來。幾秒之后，消息跳出來——

　　繩師27號：呵，小姑娘。

　　封雅頌握著手機，在這字面背后，體會到了帶著輕笑的柔和語氣。她心里輕微一動，感到對方是一個強勢的人，同時，又具備一定的涵養。前者帶給人被征服的快感，后者又令人感到安全。

　　闊靜的夜晚，窗外蟬鳴不斷，空調輕輕震響，她聽到了自己微燙的呼吸聲音。

　　小頌：其實，單純地溝通也很有意思，傾聽一個人的生活，幫助她發生改變，自己也能夠獲得力量，能夠從當前的生活中跳脫出來。

　　繩師27號：說實話，我通常沒有這樣的心情。

　　小頌：那你，要不要試一下？

　　繩師27號：群里那么多人，就看上我了？

　　小頌：跟你聊得比較多，感覺他們都不太靠譜，而且……

　　小頌：我們又離得這么近。

　　小頌: 你問了我很多問題，你目前，也有一些寂寞的，對吧。

　　打完這些話，封雅頌手心有些出汗，但她又同時確信，對方不會進一步拒絕。

　　繩師27號：現在我們離得并不近。我在北京工作，十一才回京安。

　　小頌：哦……

　　繩師27號：如果你改變了想法，十一我們可以約出來見一面。

　　繩師27號：不過這段時間，我可以跟你聊一聊，幫助你解決問題。

　　繩師27號：按照你期望的方式。

　　繩師27號：小姑娘，這樣可以嗎？

　　封雅頌看著這一行行消息跳上屏幕，感到心里一陣異樣地悸動。熟悉的臥室里，黑暗的空氣似乎具象起來，有溫度，有形態，包裹在人的身上，沉重而燥熱。

　　小頌：好啊。

　　小頌：那十一之前，我都可以找你聊天么？

　　繩師27號：隨時。

　　小頌：你會繼續尋找其他“朋友”么？

　　繩師27號:不了，這段時間等著你。

　　封雅頌不禁微笑，她打字“你之前有很多角色扮演的經驗么？”，然后又刪掉了，這個問題適合更熟一些再問。
　　她又打“你的名字為什么叫繩師27號？”，然后也刪掉了，問別人的網名似乎有些幼稚。

　　封雅頌撩了一下頭發，貼著枕頭重新躺好，她使勁思考，卻突然喪失靈感，一時不知道要聊些什么了。

　　小頌：那……

　　繩師27號：那？

　　小頌：……我不知道要問什么了。

　　繩師27號：那就睡覺吧，已經一點了。

　　小頌：你不睡么？

　　繩師27號：你不困，是嗎？

　　小頌：嗯，越聊越精神了。

　　繩師27號：那這樣，跟我說一下你目前的情況吧。

　　繩師27號：你不夠自律，所以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管教你，以一種嚴厲、親昵、有效的方式。像是兄長，像是老師，同時這個角色又不被真實的世界所打擾。你希望我可以約束你什么？

　　封雅頌心底下那根弦被撥動了一下，她斟酌著打字。

　　小頌：我做事很拖延，比如，這個暑假我明明有很多任務需要完成，卻一直拖著，一轉眼假期只剩下幾天了。

　　小頌：接下來一年我要考研，所以是很關鍵的一年。我需要規劃好時間，很努力地學習，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堅持做到。

　　小頌：你可以，督促我么？

　　不知是什么思緒推使著，封雅頌決定繼續穿著大學生的身份，于是她用考研代替了高考。消息發過去，封雅頌又讀了一遍，確定沒什么漏洞。

　　她握著手機，等了幾分鐘，對方卻始終沒有回復。對話欄上方“繩師27號”幾個字安安靜靜顯示在那里。

　　封雅頌又默默點開他的頭像圖片，突然發現他的頭像不只是純黑的。她將圖片放大，看清左上方有個方形光點。
　　像是一棟隱在夜色里的漆黑大樓，只有一扇窗戶亮著。

　　那光線很微弱，不過已經是濃郁夜色中唯一的光亮了。足以打破黑暗，使得整個圖片一下子厚重起來。

　　封雅頌翻了幾次身，側著看手機，趴著看手機，最后握著手機睡著了。

　　熟悉的房間，陌生而異樣的心緒悄悄擴進了夢里，她睡得不安穩，后半夜迷迷糊糊拿起手機查看一遍，還是沒有微信消息。

　　戛然而止的交談。他去做什么了。他發現了自己裝作大人么。他還會回消息么。

　　封雅頌眼皮一耷，再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