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番外畫情二十二
時間飛快轉眼到了八月。
天熱得整日像團火在燒無論街上還是宅中都變得異樣安靜,除了蟬不知疲倦的鼓噪便幾乎聽不見旁的聲音。
不過提督府近來倒是熱鬧許多。
自少奶奶曾韶卿的喪事過后,府里上下總被一種無形無狀的陰鶩所籠罩著整天都不見有人露出一絲笑臉。因而一過服喪期安佳氏便命人將堂房表親家的一些娘姨們及其兒女接來府上,明著是敘敘舊,實則是想替府中增添些人氣免得眼看朱珠婚事將近,府中仍整日死氣沉沉的端得是不吉利。
于是偌大的宅院因了那些人的到來而重新恢復了點生氣。不過熱鬧歸熱鬧縱使那些堂表少爺小姐們整日斗茶吟詩說說笑笑,卻鮮少能見到府中兩位少主子的參與。因斯祁復的身體仍是沒有完全痊愈,故而無法親臨作陪,況且妻子剛逝不久,盡管旁人已脫了素服,他仍身著喪裝,自是不便會客。
而朱珠則是自從嫂嫂喪事過后便鮮少踏出房門。
不知情的以為她即將出閣故而有所避嫌明白的,自都知曉她的狀況,便也由著她去,想著縱使現下她心有不快,但等上了花轎嫁了人,早晚便也就漸漸習慣了。
唯有小蓮整日愁眉不展,真正在為朱珠發愁焦慮著。因她知曉一切遠非表面看來那樣平靜簡單,也知小姐此番要下嫁的那位碧落先生,并不是個普通人,也不像外表那樣溫和禮善。那是一個如此表里不一的人,只是這種事,雖心中明明白白,卻只能兀自在心口里揣著,旁人誰都說不得,道不得,因此真真愁煞了這個僅僅十四五歲的小小丫鬟。便同自家主子一樣也食不知味,卻又能如何是好。
這一日又見朱珠一人呆呆在床上靠著,自晌午起便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于是端了碗銀耳羹進屋,一邊伺候她吃著,一邊忍不住埋怨她道:“小姐這樣整日死氣沉沉在床上躺著,也不出去走走接接地氣,再下去怕是真的要病了?!?br/>
朱珠笑笑:“有碧先生的藥天天調理著,哪能說病就病?!?br/>
“小姐真以為那是仙方么。即便仙方也治不了心里的沉悶,你看外頭花開得這樣漂亮,你都不曉得出去看看,成日躺在床上瞪著那道天花板,便以為旁人在紫禁城里也同你一樣拿無趣折騰自己么?”
“靜王爺去了紫禁城么?”脫口問道。見著小蓮眼中神情閃爍,方知自己問得有些忘形,便別過頭將目光轉向窗外。
小蓮見狀輕輕嘆了口氣,點頭道:“聽說老佛爺跟皇上有些不開心,便惦記得他緊,召去伴駕半月有余了還聽說”
“還聽說什么?”
“聽說老佛爺想著要給王爺指婚呢”
“是么。”
“嗯。”剛才說出那句話來時,小蓮原有些擔心朱珠的反應,見她只淡淡應了聲,便壯了壯膽子,又道:“王爺他總也是要成親的,小姐”
朱珠聞言不由朝她看了一眼,隨后停下手中勺子,訥訥一笑:“是了,王爺他總也是要成親的”
“小姐,總歸是沒那緣分,便不要成天惦記了。”
“呵你說得倒是容易。但你卻不知,這腦子里頭的東西,豈是說想便能不想的”
“小蓮自是不知,但小蓮知道小姐若再整日這么想,這么惦念,自個兒身子怎么能好。若碧落先生下回來見著了,怪罪起來”說到這兒一眼見到朱珠目光中閃過的陰鶩,忙笑了笑,轉口道:“說起碧落先生,前陣子他不是去了趟杭州么,便托人捎了些上好的杭州絲綢來,又說天氣熱,小姐須記著理氣,所以還讓帶了些藕粉來?!边呎f邊往外頭跑去,不出片刻取了只紅緞纏裹的錦盒,打開,露出里頭淺藍湖綠雙色絲綢,明晃晃如兩塊毫無瑕疵的靜水琉璃,輕擺到朱珠面前,嘖嘖嘆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呢,這樣好看的絲綢,剛好給小姐做兩身夏裝,瞧這顏色,真真好合了小姐的膚色”
“你若喜歡,自個兒拿去用便是了?!辈坏人龑⒃捳f完,朱珠淡淡道。
小蓮尷尬笑笑。
片刻默默將錦盒收了,見朱珠端著銀耳難以下咽一副模樣,便又道:“小姐若吃不下,不如小蓮去廚房給小姐調些藕粉可好?
“不用了,你自個兒玩去吧?!?br/>
“主子”一聽這話,饒是小蓮天生一張喜慶臉,也已不再笑得出來,“哪有主子在屋里悶坐著,丫鬟自個兒出去玩耍的道理”說著話,一屁股在身旁凳子上坐下,呆呆朝朱珠望了半晌,嘆了口氣道:“聽,小姐,似乎隔壁在對詩呢以往小姐最愛玩那個,現下離得這樣近,卻也不愿讓小蓮陪著一起過去同他們一塊兒熱鬧熱鬧,總是成天這樣悶坐著,小蓮雖年紀卻也知道小姐為何這樣不開心,小姐日日夜夜一顆心在靜王爺身上,卻只能為別人披上嫁衣,自然是開心不起來的。只是如今,木既已成舟,小姐卻何必再要自尋煩惱小姐,有句話小蓮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想那碧先生,雖然不是小姐心中所屬之人,卻也是樣貌堂堂,且一手高明的醫術,小姐嫁于他,日后必然不會有多大委屈的”
“你懂什么”
“小蓮自是不懂,也從不知心有所屬究竟是個怎樣的滋味。可是看小姐整日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覺得即便心有所屬是樣再好的東西,也讓人望而生畏的了。若小姐從未見過靜王爺,或碧先生從未想過娶小姐,那何來這樣的愁苦,偏偏造化弄人,好端端一段姻緣,牽在了錯誤的兩個頭上,可是小姐除了想開些卻又能如何呢?”
一番話,說得朱珠一陣發愣。
隨后朝她默默望了一眼,扯扯嘴角苦笑道:“你這丫頭,大字不識一個,道理倒是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懂?!?br/>
“奴婢只是一心想要小姐開心起來”
“呵開心想我現在,確實是預備著要去想開些的,但苦于那念頭,那日服一日的念想,總在我這腦子里氤氳不散著。我自是能聽進你這番道理,卻又怎的去阻止那些念想反反復復在我腦子里消失又出現?小蓮小蓮,你可知何為身不由己么?”
小蓮咬了咬唇,搖搖頭:“不知”
她笑笑:“就好似呼吸,你能屏息上一陣,但能將它止上一輩子么?”
“呼吸是為了活命,念想一個人,卻不會攸關性命”小蓮咕噥了句。
朱珠再笑。知是無法再同她繼續說些什么,便放下碗勺重新靠回床上,目光轉向窗外,不再言語。
“小姐,”見狀小蓮原預備著起身要走,想了想,又道:“小蓮知道自個兒什么也不懂,但有一點小蓮清楚得很,過去小姐被那混世魔王折磨得戰戰兢兢,現今又被他折磨得茶飯不思,渾渾噩噩,那混世魔王果真是小姐命里的克星。只是小姐,既然從小到大總受著他的欺負,何必對他如此惦念,即便碧先生不逼婚,小姐嫁于那混世魔王也是去受氣的份,每次想到這個,小蓮便總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況且自小到大我也不凈是受他的欺負?!?br/>
“小姐此話怎講?”
朱珠一陣沉默。
原以為她不愿就此對自己說些什么,小蓮便也沉默下來,低頭將桌上碗碟輕輕收拾了,正兀自用布擦著桌面,忽見朱珠目光一轉徑自望向她,輕聲道:“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八歲那年他將我帶去那林家老宅,之后所發生的事么?”
“當然記得,他威脅要收小姐做偏房呢!小蓮怎會不記得”
她嘴角微微一牽,似想起什么,面色紅了紅,過了片刻訥訥道:“那天我氣不過,便將他置放在窗臺一只唐代燒瓷給砸了,用那碎片朝他臉上扔了過去?!?br/>
“真的?”
“真的。”
“那魔王豈不是更要恐嚇你了?”
朱珠搖搖頭。“沒有。他臉上被我砸出了血,于是被他侍衛匆匆帶走了。隔了兩日我又在他騎馬時用羊虱子草蟄了他的馬”
“小姐”小蓮一聽瞪大眼。
“把他馬驚著了,將他甩下了馬背。所以至今他右臉側同左腿處,各有一道傷痕,便是因了我的緣故”
“小姐小姐你就不怕那會兒將他摔死了么”
這話出口朱珠不由噗嗤一笑。一時原本游移在眼中的陰霾似乎隱隱退了退,她目光從小蓮身上移開,垂眼想了想后道:“其實原也想過的。只是那天,在他被人從地上攙起來后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指著我對我吼道,你這傻瓜,就不怕這樣做自個兒活活被馬踏死么?!你還要命不要?!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想要他死了”
小蓮聞言呆了呆。
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上來,只默默朝朱珠望著,心里突突跳快了兩下。
隨后見她想了想,又道:“后來有一回,在紫禁城里見到他,那時他腿傷已好了,卻見到我總也不跟我說話。我便也不理他,但紫禁城我只跟他一人熟,又只能下意識跟著他一直跟他到了西膳房,他偷喝老佛爺的貢酒,也給我喝了,我倆就那樣誰也不跟誰說話地你一口我一口喝著酒,誰想不多久都喝醉了,他就背我去了隔壁沒人住的偏殿躲著。”
“那時我還醒著,他卻很快在榻上睡著了,你也知道那時候,也就在他睡著時,我是不害怕他的,所以我跑到他邊上,看著他那張臉,看著看著,也不知怎的就偷偷親了他一下。他什么都不曉得,到現在都不曉得”
“小姐”小蓮臉紅了起來。想笑,卻不知怎的眼角微微有些發熱。
“到了十一歲那年,有天,阿瑪帶我去他家府上玩。婆子領我去找他們兄弟幾個,他那會兒不在屋里,我見他屋里多了兩個新丫鬟,便笑他怎的一人要那么多人來伺候。婆子笑笑跟我說,姑娘不懂,那是通房丫頭來著。”
“雖然那時我尚但通房丫頭是什么還是知道的,所以一聽,突然間便不高興了。所以那天,一直到快跟著阿瑪離開,我都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后來臨走前,他趁著邊上無人,便攔住我,問我做什么總不說話。我說,你去同你的通房丫頭說便是了。他怔了,過會兒不知為什么忽然笑起來,隨后扯著我的手把我往他屋里拽。我問他做什么,他說,總以后你們都要被我收作小的,不如現在一同熟絡熟絡。我一聽急哭起來。他也不管,硬是將我往他屋里拖?!?br/>
“進去后我哭得越發厲害,以為他真是要讓我同那兩個丫鬟熟絡,誰知他卻叫了她倆出來,隨后對她們道,我這小管事婆嫌你倆伺候我人手太多,往后,不用再上這屋里來了。然后,她倆便走了?!?br/>
“真的走了?”聽到這兒小蓮忍不住睜大了眼問。
朱珠點點頭:“真走了?!?br/>
“走后,他轉過身跟我說,瞧,她倆都走了,這會子連個給我疊被子的人都沒了。我一聽,想,也是啊。便過去給他疊那剛被疊了一半的被子??墒窃醯亩集B不好,疊得汗都出來了,一轉頭望見他在我身后皺眉望著我,好像要同我說些什么。”
“我便問他,你做什么這樣看著我?”
“他說,我愁?!?br/>
“愁什么?”
“愁收你做小似乎也不好,瞧,你連伺候我都伺候不像樣?!?br/>
“那我能做什么?那時我傻乎乎問他?!?br/>
“于是他又笑起來,說,除了福晉,好像還真沒什么可讓你這笨丫頭做的?!?br/>
說到這兒,朱珠輕輕吸了口氣。抬眼見到小蓮目不轉睛朝自己望著,目光閃閃爍爍,似有淚水晃動。便朝她笑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細想起來,似乎過了十二歲,他便不再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阿瑪也不再帶我去他家府上玩耍了,于是見面的機會亦變得稀少。卻總也忍不住時不時會惦念起他,即便后來他突然去了法蘭西,整整四年沒有一點兒音訊,總還是能有個念想呵,誰想而今,卻連那一點點念想也是不能的了?!?br/>
“小姐”聽到這里眉心一蹙,小蓮低頭輕輕抹了下眼角的淚:“別想了,再想下去心里頭會更難受?!?br/>
朱珠卻仿佛沒有聽見,只帶著臉上那絲笑一動不動望著她,慢慢繼續又道:“所幸,哥哥他終是恢復過來了,斯祁家只有他這一個傳宗接代的,只要他無事,那怎樣都是好的”說罷,輕輕咬了下嘴唇,將眼里慢慢浮出的那一層淚花硬生生逼了回去,隨后坐起身,朝門口處望了一眼:“是誰?”
門外隨即傳來脆生生一陣輕笑,緊跟著一股香風卷入,一名身著洋裝的年輕女子自外頭笑盈盈踏了進來:“聽提督夫人說你身子不適,所以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果真是瘦多了,你還好么朱珠?”
“原來是婉清格格”一眼認出原來是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朱珠立刻下床迎了過去,小蓮見狀也立即起身,行了個禮后匆匆出去倒茶。一等她身影消失在門外,婉清便自作主張將房門掩了,隨后徑直望向朱珠的眼,笑了笑道:“北京城里能將怡親王載靜折騰成那樣的女人,你還是頭一個啊,朱珠?!?br/>
“靜王爺靜王爺怎的了?”聽她這一說朱珠不由慌了神。
隨后見這格格再次笑了起來,伸手再她肩上拍了拍:“莫慌,他好著呢,這會兒怕還在宮里陪著老佛爺喝茶談心?!?br/>
聞言朱珠微微松了口氣。腳下卻不由得一陣發軟,便徑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原聽說他要來提親,怎的卻被你家推辭了,提督大人可真是好挑剔的眼光。”
“不是我阿瑪挑剔實在是情非得已”
“為了那御醫碧落么?”
“格格自是明白人”
“呵那御醫我倒也見過,當真是美艷到不可方物,又一手高深醫術,你能嫁給他,倒也是非同一般的福氣?!?br/>
“格格”聽她這一說,朱珠不由抬頭望向她蹙眉道:“格格原是這樣想的么?”
“你不這么想?”
朱珠欲待開口,但一眼望見晚清那張明艷的臉,閃爍銳利的眼,便喉嚨如同被卡住一般,怎的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只輕輕搖了下頭,隨后目光轉向一旁,笑笑道:“格格來莫非便是為了夸贊朱珠那位未婚夫婿的?”
婉清便也朝她笑了笑:“那是自然,畢竟你那位未婚夫婿,全紫禁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夸。不過”說到這兒突兀話鋒一轉,她放眼望了望屋內稍顯渾濁的光線,再看了看朱珠的臉色,道:“也快是要當新娘子的人了,怎的臉上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看得好生晦氣,難怪你額娘口口聲聲勸說我過來同你游說游說,本想著也不過便是夏日尋常之癥,現下看來,你倒真是要隨我好好出去走走才是?!?br/>
聞言朱珠不由一怔:“額娘要你來領我出去走走么”
她再笑:“倒也不是。想你額娘那樣端莊嚴謹之人,怎會叫我帶了你出去走,自是我拿捏的主意。畢竟游說不是我所在行,領你出去轉轉,尋些個樂子,倒還是可以的?!闭f罷,也沒等朱珠緩過神開口,一把抓起她手腕便將她朝門外領去。
到門外見小蓮匆匆跟來,伸手止住她道:“莫跟來了,你家主子今兒跟本格格出門散心,多個人多點事兒,我不樂意。你且在家候著,稍停我自會送她回來?!?br/>
說罷拉著朱珠便徑自朝提督府外走去。
而朱珠跟小蓮這一主一仆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竟都好似被夢魘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一點兒也反駁不了。只一個站在原地發著愣,一個下意識匆匆在她身旁跟著,那樣一路無語徑直到了府邸門外,便見一輛黑底燙金頂馬車安安靜靜在門前候著,車上兩名車夫一見主子出來,立即跳下車迎了過來,恭恭敬敬將兩人迎到車下,婉清便開了車門先將朱珠朝里攙扶了進去,在她身后道:“你先在里頭等著,我去同你家額娘交代一聲,稍后便來?!?br/>
說罷便擺擺手自顧著往門內返回。
見狀朱珠倒也不疑有它,只低頭往車里鉆了進去。
車內四周都被簾子遮著,昏暗一片,正自摸索著邊上窗子,想去弄出多一點的光來,忽地見到一只手突兀從里頭黑暗中一把伸出,牢牢扣在她手腕上!
這叫她大吃一驚。
險些因此驚呼出聲,隨即借著微弱的光辨出對方衣袖上的紋理,便硬生生將那聲驚叫咽進了肚里。只全身一陣發抖,隨后由著那只手一把將她朝黑暗深處拽了進去,直至撲進那道溫潤的胸膛,聞著撲面那陣熟悉的氣息,眼里瞬間一片淚水撲了出來。
“王爺”隨后低而匆促叫了聲,便一把將黑暗中那人寬闊的胸膛狠狠抱住,瘋了般貼住了他低頭壓來的唇,瘋了般同他覆蓋上來的身體用力糾纏在了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