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我發(fā)覺自己無論怎么也爬不起床了,渾身酸痛發(fā)冷,即便喜兒又給我加了兩條被子,仍沒法讓我停止發(fā)抖。
發(fā)高燒了。一定是昨晚那東西引起的,就像我小時候總為這個原因生病。
但小時候好歹有退燒藥,這鬼地方?jīng)]有,他們給我找來的大夫開了方子,煎了又濃又厚的藥,但除了讓我又多了個嘔吐的癥狀,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也沒有。
“如果再燒下去恐怕要神志不清了啊”鉆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的時候,我隱隱聽見外面有人這么說道。
“是啊,剛剛摸了下她的額頭,燙得我手都不敢放”
“那該如何是好,徐大夫開的方子都不頂用,他可是此地最最高明的醫(yī)師了啊”
“不如稟告老爺,去縣衙里相請碧先生?”
“但他前些日似乎回京了”
“回京了??那可怎么辦”
后面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能再聽清楚,只覺得耳膜隨著頭顱的脹痛嗡嗡作響,意識也離自己越來越遠,很快說話聲就好像遠在天邊那般空洞和模糊,我努力想讓自己看清周圍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但過了會兒,什么感覺也沒了,盡管我仍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子和墻,但一點思維也沒有。
大約是要死在這地方了吧。
那么一瞬間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忽然我感到太陽穴處有什么東西冷冰冰滲了進來。
這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思維也漸漸重新回到了我的腦子里。
我發(fā)覺自己并不像剛才那樣側(cè)著身蜷縮在被窩里,而是大半個身子露在被子外,仰面躺著,卻并沒有因此感到冷得想發(fā)抖。
一道人影在床邊站著,時不時將那種冰冷濕潤的東西捂在我太陽穴和額頭上。
過了會兒,我發(fā)覺自己甚至恢復(fù)了嗅覺,因為我聞到那冰冷的東西散發(fā)著一種清冷好聞的氣味。
“醒了?”俯下身湊近觀察我瞳孔的時候,我看到了狐貍那雙碧綠色的眼睛。
他呼吸像輕柔的手一樣細細拂在我臉上,這讓我喉嚨里猛地一酸,緊跟著視線一下子就被眼淚給弄花了。
不知道為什么會一瞬間當(dāng)著他面哭了出來。
大約生病的人特別容易脆弱,尤其在這個照顧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卻跟陌生人一樣同我小心保持著距離的男人面前。
“哦呀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瞧見我會哭。”見狀狐貍揚了揚眉,似笑非笑說了句。
“因為我很難受。”我只能這樣回答。
“剛才給你放了點血,又替你抹了些藥油,再過片刻應(yīng)該會好受一些。”說著,他又將我被子挪開了一些,然后示意守在一旁的喜兒用帕子給我擦了擦汗。“但你不該把自己捂得那么嚴實。”
“我以為這樣可以發(fā)汗,因為小時候姥姥經(jīng)常用被子這樣捂著我,汗一出燒就退了。”
“人之所以會發(fā)燒,原因錯綜復(fù)雜,捂汗能解其中一類,卻不包括全部。擅自憑著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去自醫(yī),這種胡亂而為的行為只會讓你深陷險境。你可知我來的時候你昏迷多久了?”
我正要搖頭,遂發(fā)覺屋里的光線已是黃昏,不由一愣。
原本以為自己剛才只是恍惚了一瞬間,沒想到原來已經(jīng)昏迷了好幾個小時:“好像很久了”
“久得只差一步你便將見到閻王爺。”
那敢情好,我倒確實想見見冥,問問他我現(xiàn)在這到底是怎么一種情況。
不過想歸想,死到臨頭人哪里會不害怕,求活是一種生理本能,誰會真的愿意年紀輕輕就到死人的世界里跟冥王報到。“謝謝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也是姑娘命不該絕。原本這幾日我都不會在景德鎮(zhèn),偏巧多了些事,所以中途又折了回來。”說到這兒,見喜兒端著水盆出去換水,他原本笑著的神情微微一斂,正色道:“姑娘昨夜是撞克到什么了么。”
到底是狐貍,該直接時從不打彎繞圈子。
所以我回答起來也不用太費力:“昨晚那個死去的丫鬟春燕,到我房里來了”
“那名端午節(jié)跳湖自盡的丫鬟么?”
“看來這事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
他笑笑:“本就是個小地方,這樣一個駭人的消息傳得自然是飛快。但昨晚應(yīng)是她的頭七,為什么自個兒家不回,卻會到你房里來?”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昨天去過她屋外的緣故。記得先生說起過,我這身體招陰過盛。”
“聽說那丫鬟是投湖自盡,既然這樣,陰魂應(yīng)該不會在她屋子附近。”
“可是我看到她了。”
“在她屋內(nèi)?”
“不是,是在屋外。她坐在那些要燒給她的衣服上。”
“僅僅就是坐在她的衣服上么?”
“他們把那些衣服堆成人的樣子,而她就好像坐在那個人的心口上,然后一直在看著她那間屋。好像就是這樣”
“看來她怨念極深,似有什么未了心愿,不愿回去。偏偏你卻是唯一能瞧見她的,因此被她纏上,跟了來。”
“她還說是我害了她。”
“是么?”
“可我根本就不認識她。”順嘴說出口,見狐貍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我是說,我根本已經(jīng)有半年沒見過她。”
他笑笑,那表情明明白白是在告訴我,這樣的解釋不如不做解釋,多余。
我只能借著探熱度的動作用手擋住了自己的臉。
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藏不住,什么我都希望能讓他知道,這種感覺在我實實在在擁有他的時候從未有過,現(xiàn)在它讓我難受到無以復(fù)加。
“不過,以你這樣的狀況,即便今日我將你治好,過不了多久仍會被侵擾。
“所以還請先生給我多做幾道符。”
“這倒不是什么難事。不過讓碧落感到費解的是,姑娘這十多年來究竟靠的是什么,能以這樣招陰的身子安然無恙活到今日。實話說,碧落在府上早已多次留意,但始終未能見到府上有任何一件能對姑娘有用的辟邪之物。”
“也許靠的是運氣。”
他笑了笑沒吭聲,眼中再次浮出那種說得多余的神情,低頭看向床帳上那幾道貓抓般的痕跡。
“這是昨晚被春燕抓出來的。”我解釋。
“未曾進床么?”
“沒有。”
他有些意外。兀自沉吟片刻,道:“按說新死不久的魂魄無法造成這種實質(zhì)性的痕跡,她既然已能碰觸到物件,看來已化厲鬼,卻又未能更進一步地進床傷害到你,想來,可能因剛過頭七,戾氣還比較衰弱,所以無法對你造成直接的傷害。”
“是么”
“先前來這里時,我在外院見到他們?yōu)榇貉喾夤祝玫氖侨赖乜敚梢娔慵胰艘矊λ挠蟹婪丁5赖乜敺赖氖鞘儯瑢柟聿o作用。”
“那先生能驅(qū)鬼嗎?”
他眉梢輕輕一挑:“這個么,碧落只是名半吊子的郎中,驅(qū)鬼,自然是要去廟里請和尚的了。”
裝,你就裝。
果然無論身處什么時代,他始終是個不太喜歡多管閑事的家伙。當(dāng)然,也有個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以此作為條件換取些什么。狐貍非善人,不會去做無利的買賣。
就在我這么琢磨著時,發(fā)覺他也在若有所思朝我看著,然后仿佛隨口般問了我一句:“聽說姑娘不久后將嫁于素和家。”
“對。”我避開他視線,覺得回答這種問題讓我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倒也挺讓人感到意外,我原以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說著,撣了撣衣擺站起身,抬頭看向掛在床眉下那些丁零當(dāng)啷的小掛件:“德化窯白釉,玉色內(nèi)涵,珠光外現(xiàn),尤以工藝精湛見長。此雖是對隋唐時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韻,莫非是萬彩山莊新出的物件么?”
見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搖搖頭:“不是,那是素和家?guī)淼摹!?br/>
“聘禮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陣:“有意思,原來素和甄偶爾也會做這類小件。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以素和甄的手藝,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說完,手一伸將那兔子扯落了下來:“但卻剛好對你有些用處。”
“什么用處?”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從小耳聞目濡,對瓷頗為了解。那么對德化窯白釉的制作,應(yīng)該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沒能吭聲。
好在他并不打算讓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著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邊坐下,接著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較特殊,內(nèi)中包含的某種物質(zhì),經(jīng)高溫?zé)拼銦挘善鸬椒ㄆ鞯耐刃ЧR虼顺1挥靡灾谱鞣鹣瘢糜谡凶o舍辟邪,相當(dāng)靈驗。這也就難怪昨夜那女鬼雖跟隨你至房中,卻始終無法入得床上傷你性命,可見未成氣候前,這東西對她還是極為有效的。”
極為有效還讓我差點被高燒給燒死,那要是成了氣候,我會被她弄成什么樣?
沒等把這問題問出口,就見狐貍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輕輕一劃,隨即啪的聲輕響,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兩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氣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對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時只怕不單是你,整個莊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辦??”我忙問。
“自然是給這法器再增添一些輔料,以令它變得更靈驗一些。”
“什么輔料?”
他沒回答。低頭咬破指尖,將自己的血滴了一滴進兔子的身體,再將分成兩半的兔子合攏,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氣。
再將手攤開,里頭那只兔子赫然恢復(fù)了原樣,只是原本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卻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問他。
“只是一個小小的術(shù)法而已。”
“先生既懂醫(yī)術(shù)又會法術(shù),為何要入宮當(dāng)公公?”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只起身將這獨眼兔擺到了正對著我床的那道窗前:“從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會回煞,但門有門神擋道,煞氣無法進入,唯有從偏旁而入。因此,我將這白兔擺在此地,一旦有煞氣從旁經(jīng)過,必能被它鎮(zhèn)之。而七竅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進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時,若聽見它身體中有異響,取糯米貼于左眼上,事后將它交予碧落,即可。”
說到這里,見我兀自看著他發(fā)呆,遂停下話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聽清碧落的話了么?”
我點點頭。
他卻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邊朝我額頭上探了探。
發(fā)覺體溫并沒身高,于是松開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問了他一句:“要是到時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閻王殿上告她的御狀。”
“先生真會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趕赴京城,或許可以設(shè)法留在此處以保姑娘周全。無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時,也會選擇留下,只為保她周全之人。”
這句話出口,不僅狐貍,連我都怔了怔。
我為什么要這么問他。
來不及細想這個問題,見他噗嗤一聲輕笑,隨后朝我丟了個狐貍精招牌式的嫵媚眼神:“除了當(dāng)今圣上,一名宦官還能為誰放下身旁一切事,只為護他一個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著他一起笑,卻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樣。
想必是十分難看與難堪的,所以他裝作沒有看見,并好心地從衣袖中取出幾枚錢幣,擺到我枕頭邊:“這是王莽時期的錯金幣,古時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驅(qū)邪,我曾有幸學(xué)過一招,還算簡單,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時試著自保。”
說完,沒等我有所表示,他取過其中兩枚拈在指間,并按高低交錯出一個姿勢,隨后示意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做:
“這叫玄云紫蓋,護身時用,對姑娘這樣容易招陰之人尤為有效。”
教得如此專注,因此完全沒有留意我此時呆望著他的眼神。
我從沒想過狐貍竟然有著可以簡單傳授給人的法術(shù)。
既然這樣,為什么在我的時代里,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教會我?
就在我這樣充滿困惑地望著他時,許是被他誤會了,以為我是沒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過來,將我僵在錢幣上的手握牢,隨后一點一點將我僵硬的手指松開:“不必如此緊張,慢慢來。”
我?guī)缀跸裰荒九及銠C械地隨著他動作做著,心里卻完全亂了套。
為什么他從來沒想過要教我,卻這么輕易地去耐心教一個陌生人。
當(dāng)這念頭第十次在我腦子里叫囂的時候,我一把甩開了他的手,錢幣因此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到地上,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隨即大概想起這肌膚碰觸的舉動無疑是冒犯了我,當(dāng)即收回手。
眼見便要朝后退開,我卻是再也無法忍耐。
一探身將他手狠狠一把重新抓住,再牢牢握進手心,嘴里憋著一聲狐貍,苦的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正在此時門口處哐啷啷一聲脆響。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喜兒已端著換好水的面盆走了進來,目睹我緊抓著狐貍手的情形,直把她嚇得一臉煞白,面盆脫手落地:“姑姑娘您在做什么”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狐貍擺在我床上那包灸器中抓起一根針,迅速刺進手背,忍痛笑了笑答:“先生在替我針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