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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青花瓷下 十三

    十三
    在沒被戰爭逼到南方來之前,燕玄家曾是禹州神垕鎮內地位最為顯赫的制瓷世家,世代承襲著鈞窯的制造工藝,并以格外精湛的技術,長期為朝廷提供著這種素有“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之稱的瓷器。
    鈞窯的特征是色澤非常絢麗華美。
    正如我在燕玄家所見到的那樣,明明是燒出來的顏色,卻像是畫家精心調配出來的色調,五彩紛呈,變化多端。所以無論擺在什么樣的位置,必然能先聲奪人地吸引到別人的眼球,又因燒制工藝復雜,市場供應稀缺,因此一度極為金貴走俏,乃至有著家產萬貫,不如鈞瓷一件的說法。
    但到了北宋中期,景德鎮出現了一種色白花青的青白瓷,讓鈞窯無法撼動的地位一度受到了挺大的影響。
    這種瓷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麗潔,又因其堪比玉器的特質,不多久就被皇家所鐘情,漸漸取代了鈞窯瓷在宮中的地位。
    眼見從老祖宗手里繼承下來的這片江山逐漸在走向沒落,原本對那種新出物件不屑一顧的燕玄家開始感到不安,乃至害怕。為重獲朝廷青睞,并重新爭回官窯中的首席地位,一些技藝精湛者決心突破一貫而來的制瓷傳統,憑著高超的技藝和對青白瓷的不斷揣摩,燒制出了一種非常類似青白瓷,卻又充分保留了鈞窯特征的新瓷。
    新瓷是鈞窯通過變火的方式燒制而出,具備著青白瓷色澤素雅,透明如玉的特點,同時又融入了鈞窯蚯蚓走泥紋的特殊釉面。因此當它一出現在世人眼前,立即便以它這獨特并優美到有些妖異的品相,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關注。當然,關注的方式有褒也有貶,褒的人贊嘆它無與倫比的風雅之姿貶的人則斥責,它明屬鈞窯卻燒出湖田窯的特質,這簡直是對自身家傳統技藝的一種極大諷刺。
    而無論貶也好,褒也好,將這種瓷燒制而出的人,絲毫不為那些話所動。
    他們只關注他們所活這一生所意外取得的這項成就。
    落月凝暉,依映青瓷。他們將這成就定名為映青瓷。
    同景德鎮所產那種青白瓷的名字影青瓷,只差了一個字,意義卻是大大的不同。奇的是,面對如此相似的兩種瓷器,景德鎮那邊眼見著映青瓷越來越受世人青睞,越來越壓蓋了影青瓷的口碑和風采,卻始終無人出面計較。
    后來才知,之所以無人計較,是因為當時有高人放話,說,能在不得到影青瓷燒制方法的前提下制作出這樣相似的瓷器,凡人是無論怎樣都做不到的,除非是鬼神所為。
    雖然此話聽起來頗為荒謬,但無形中似乎印證了歷來關于燕玄家瓷器如此備受青睞,是因了妖異東西作祟這一說法。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關于映青瓷的說法也因此越傳越邪,并越發受到世人推崇。饒是靖康之變后,禹州各地瓷窯都在走向衰落,燕玄家的地位卻因著那種絕美的瓷器,始終不變。
    只是到了金元時,因受戰亂和隨大流簡化了制瓷工藝的影響,即便是燕玄世家,也幾乎到了快要手藝后繼無人的地步。直至元朝,更是衰退到已無法在禹州境內生存,萬般無奈,燕玄一族只得舉家南遷,到景德鎮謀得一席棲身之地。
    伴隨尚未完全丟失殆盡的燒瓷技藝,如今燕玄家倒也重振了昔日的門庭。只可惜影青瓷仍在,映青瓷這一門手藝,從此后卻再也沒人能親眼見過,不知是否已徹底失傳,唯有當年制造青瓷的古窯還保留著,殘破得令人唏噓,所以但凡是貨真價實的如意小姐,在一眼見到這座窯和窯內那行字時,必然不會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處,且能保持如我這樣的心平氣和。
    這也就難怪狐貍憑此一瞬間,便能立刻斷定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
    看來,他對當年那段歷史也是頗有些惦念的,尤其對于映青瓷本身,不然不會在跟我提起時,眼神里總算有了那么一點像是情緒的東西。由此可見,他把燕玄如意帶到這里來,也并不是為了針對素和甄,而應該是跟映青瓷有關。
    只是燕玄如意早已不是原來的燕玄如意,既然這樣,我這個對他來說不明身份、又知道太多不該知道東西的人,若在確認了對他毫無用處之后,他又將會對我采取什么樣的處置一想到這個問題,原本難以在他面前表露身份的那種焦慮,瞬間被一股沖上腦門的慌亂所代替。
    所以遲遲沒有吭聲,直到感覺實在沒法再繼續拖延下去,我只能勉強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她。但我到底是誰這一點沒法說。”
    答完,原以為他會立即追問我沒法說的原因,但出乎意料,狐貍聽后沒有任何表示。
    只朝我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示意我看向自己的手:“你有沒有發覺到這雙手有什么不對勁,如意姑娘?”
    我愣了愣。
    然后依著他的話把自己手心攤開,低頭朝上一看,就見兩手的中指和尾指上,分別有五個針尖大小的血洞。
    血早已凝固,但不知是內部仍有出血點的關系,還是怎的,每個血洞下面都有一些細小的血痕。它們顏色很深,近乎發黑,如同蓄滿了血液的毛細血管,繞著我的手指蜿蜒而下,仿佛隨時隨地會從皮膚下爆裂開來。
    這情形著實有點觸目驚心,因此乍一眼見到它們時,本來完全沒有任何感覺的我突然就感到手指隱隱痛了起來。一時僵著兩只手完全不知該怎么是好,只下意識訥訥問了句:“這是你弄的?”
    “沒錯。”
    狐貍總是特別喜歡欣賞別人面對他時那些形形的表情,尤其他的目標獵物。所以一邊回答,他一邊目不轉睛望著我,直到從我眼里讀出一絲困窘和憤怒,他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補充道:“可能過會兒會更痛一些,不過不礙事,至多三個時辰,它們就會自行消失。而你亦無須為此擔心,本質上,我并不習慣去侵犯一個手無寸鐵之人,只是倘若今日不這么做,我便無法給自己一個交代,所以冒犯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什么交代?”
    “為什么明明覺察出你不是燕玄如意,卻始終找不出一丁點可作證實的東西。按說,妖怪總是比人類要敏感一些的不是么,尤其對于附身之類的嗅覺。”
    “那么現在是不是已經找到可證實的東西了?”
    “很可惜,雖然破例用了這樣一種方式,卻并沒起任何作用。因此,你的存在著實令我感到有些費解,雖然感知一再告訴我,你并非是燕玄如意,但事實依據卻一再對我告之,你若不是燕玄如意,卻又怎么可能會是別人。”
    “可是為什么會這樣”
    “我在你手上所刺的十個血點,名為走血歸蹤,是道教中用來驅除附身物的一種術法。按照以往,但凡有人發生被附身的狀況,只需其一,便可探其魂,攝其魄,并將附身的魂魄從那人軀體中驅離。然而我在你手上足足用了十道,卻連你的來路都未能探查出來,更勿論將你的魂魄從這軀體中剝離,以便做出更為徹底的勘察。所以,只能說明一點,你便是燕玄如意。”
    “可我真的不是”
    “我自然知曉你不是。以燕玄如意的生辰八字,命不該輕到能隨意見到怨魂,即便是回魂夜撞了煞,也不該如此,更不可能以肉眼凡胎之身見到以及觸及到我的真身,除非她已不是一個活人。因此,一切問題的真實面目,看來唯有等親歷這一切的你來親口告訴我,才可得到解答。但可惜,這根本就無法等到,因為很顯然,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將你的魂魄攝入一個連我這樣的妖都難以察覺出來的軀體內,并對你用了禁言之術,以此令你即便上天入地,也尋不到一個能將你從這肉身囚籠中拯救出去的人。你說,我講得可對?”
    短短一番話,聽得我一陣激動,幾乎沖動到想直撲到他身上去。
    畢竟是狐貍!
    即便我什么也不能說,即便用法術找到的事實指給他看的是另外一個結果,但仍是被他簡單分析出了我的狀況。
    所以如今隔在我和他之間的,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只差讓他知道我是誰,然后把我從這該死的身體里解救出去,帶著我離開這個見鬼的世界,以及見鬼的一切。
    可是這一步卻是最最難走的。
    事情容易從細節中分析出來,但要證明我到底是誰,卻該怎樣去證明。
    因此雖然激動無比,我不得不強行克制著心里頭那股洶涌起伏的情緒,然后逼著自己用所能做到的最冷靜的目光看向狐貍,朝他點了點頭:“對。”
    “那么,如今你的身份便是一個關鍵,知道你是誰,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我沒法說出我是誰。”
    “呵,禁言之術。顯然你得罪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這種術法能解么?”懷揣著一絲希望,我問。
    既然能看出我致使沒法回答的原因,是不是就意味著狐貍有解除這個法術的方法?
    可惜狐貍的回答卻讓我一陣失望:“不能。”
    “連你這么厲害的也不能么?”
    “既然能被如此毫無異樣地囚禁在這副身體內,并被施以禁言之術,足以證明,姑娘雖然不是真正的燕玄如意,但命中必定是跟燕玄家有些淵源。因此,即便知曉姑娘并不甘心受困于此,但請恕碧落無能為力,因為人之命數,妖怪不得擅意干涉。”
    “為什么不能干涉??”
    “你瞧,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規矩。如想好好在這世間生存,必需得遵循一些不會擾亂到規矩的東西,否則,天道難容。”
    “所以即便明知道有問題也不去管么??”
    這句話問出,似乎稍稍起了點作用,因為狐貍沒有如剛才那樣很快作答,而是目光一閃,隨后沉默了下來。
    我深知他骨子里是個任性妄為的人,所以在我的世界里,雖然他也總愛強調些諸如此類不愿干涉命運的話,但必要的時候,我總覺得他沒少管。
    因此心里再次升起一點希望,我看向他,希望他能像我世界里的那個狐貍一樣,眼睛一彎嘴一咧,然后笑嘻嘻問上一句:哦呀,若是管,姑娘能給我什么樣一些好處?
    能談條件,那一半以上的希望就有了。
    剛想到這兒,就見他兩眼一彎嘴角一揚,露出了一道我熟之又熟的笑容。
    卻是讓我一瞬間就意識到不好了的那種笑。
    果然,就在我正想再說些什么,好令他改變一些主意的時候,他突兀伸出手對著我臉上輕輕一抹:“時候不早,差不多也該送姑娘回去了。”
    我不由自主眨了下眼。
    就那么半秒都不到的瞬間,當我再次睜開眼,我發覺自己已不在那間藏著數百年前空氣的古窯內。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山,上不見頂,下不見底,一眼望去巒嶠疊嶂,樹影起伏,被月色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暗光下,依稀包圍著一條山道,細長蜿蜒,帶著種幾乎令人絕望的蒼涼和寂靜,一路不知通向哪里。
    所幸狐貍依舊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站著,所以我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他,怕他就此消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這是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怔。
    朝我看了眼,似乎想借著抬手的機會將衣袖從我手中抽離。但沉默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轉過身,朝著山道正前方指了指:“下山一直往北走,至多一個時辰便可看到萬彩山莊。”
    “你把我送回景德鎮了??”
    “本是該直接將姑娘送回閨房,但莊里人聲鼎沸,又有一些碧落不便見到的人往來走動,因此請恕碧落只能將姑娘送到此地。”
    “可是可是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什么問題?”
    “規矩這東西,如果明知道有問題,先生也不去管么?”
    “作為旁觀者,不得隨意篡改他人命輪,這是妖怪們最起碼要遵循的一則規矩。”
    “所以先生明知道我不是燕玄如意還要將我送回萬彩山莊。”
    “這并不是我該管之事。”
    “那也是因為我并非燕玄如意。”
    “沒錯。”
    簡單兩個字,截然得叫人心沉。
    盡管如此,仍還需再做點努力不是么,就像狐貍曾說的,撞了南墻為何還要回頭,已然頭破血流,回頭豈不可惜。“那,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誰了么?”
    “確實是有些好奇。不過”
    “不過什么?”
    “以姑娘的狀況,即便知曉了你究竟是誰,也已無法挽回真正燕玄如意的魂魄。所以,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知與不知對我來說又能再有什么意義?”
    簡言之,你是誰跟我有毛線關系?
    于是心再度一沉,卻仍不死心,于是脫口而出:“假如我能給你一些好處呢?”
    “好處?”這句話令狐貍嘴角再次一揚,霍地將目光直直望向我:“不知姑娘能給碧落怎樣的好處。”
    我愣了愣。
    這節奏不對。
    哪里不對?
    是了,光顧著想到他愿意談條件是件好事,卻忘了我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就是根本性的不對。
    所以,當真的面臨談條件,卻被條件本身給問倒,皆因先前過于想當然,于是忘了,此狐貍壓根就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缺錢缺到只能靠給我打工謀生的狐貍,我又能拿什么去向他提條件。況且,之所以我世界里的那只狐貍能一再被我所謂的條件給說服,那也根本不是因為我的條件能有多誘人,亦或者我的說服力有多強。無非,只因為他是一只愿意拋開自己上天入地的強大力量,選擇以替我打工來謀生的狐貍。
    換言之,在我的世界,或許我就是條件本身,而在這個世界里,我卻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怎能在情急之下天真地以為,只要他愿意談條件,就能有救我的希望。
    于是瞬間沉默了下來,眼睜睜看著他再次朝我微笑,然后轉過身,干凈利落將衣袖從我手中抽離。
    心知他是必定要離開了。
    狐貍要去要留,誰能改變。
    因此即便想再努力嘗試一下,但突然間頭痛欲裂,以至遲遲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能目送他往上山的方向走去。
    但不知為什么,明明這種時候心里已難受得要死,卻有些跑題地忽然想著,這個有眼不識梵天珠的家伙,明明會飛,甚至能從禹州瞬移回景德鎮,怎么這會兒偏要用兩條腿走。
    想著想著,不自禁就跟了過去。
    然后在他回頭試圖阻止我的時候,蹲下身,對著他長長嘆了口氣:
    “差不多一天沒吃東西,餓得實在走不動路,先生既然不能直接把我送回萬彩山莊,好歹能先給我找些吃的再走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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