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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8 章 番外三 引龍調(diào) 上

    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對我說,該是帶你出去走走的時候了。
    我問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雙三百年來從未看過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喜歡看這和尚嘆氣的樣子,好像佛指間柳絮從我臉上拂過時的感覺,所以我重新把身體團做一團,在他腳下滾來滾去。
    于是他又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好聽得令人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著的一樣。”
    “不穿。”
    任性著,一如既往,聽他輕輕地嘆氣,我以為這樣的日子便是亙古。
    所以也從未想過它亦是會匆匆結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覺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自己被素和從金池里帶出那天,第一次睜開眼時的感覺。
    那一天,懵懂醒來,突然好像整個世界的顏色一瞬間都撞進了眼里。
    讓人措手不及,也讓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所以在第一眼見到靈霄殿時,我覺得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有些讓人措手不及,有些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在那一片片隱現(xiàn)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畫棟間,閃爍得令我睜不開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著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著他的步伐在周圍那些層層疊疊的身影間走著。
    他們都是素和要帶我去見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圍的宮闈樓臺一般閃耀得令人睜不開眼簾的神。
    他們在我走近的一剎那分散了開來,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層的風,吹得他們分離開來然后又在不遠的地方默默聚攏,并以一種有些復雜的目光看著我。然后環(huán)佩叮當,他們卷著五色的水袖提著輕軟的云錦彼此耳鬢廝磨,交頭接耳,用著一種低卻足夠令我聽見的聲音,面朝著我的方向輕輕說著:
    “她是誰?”
    “既是守珠羅漢素和甄帶來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脫胎未全,靈性未足,尚野。”
    “確實,尚野……”
    “卻怎的能就這樣去見西王母……”
    “呵呵,好一顆□□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覺到,原來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體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東西扎得我渾身刺痛。
    那些神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一件骯臟的東西,骯臟得叫我無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歡樂和好奇變成了一種無處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卻又無處躲避,只能收斂了舉動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用他長長的袈裟遮蔽著我的身體,以阻擋那些刀尖般銳利的目光……
    所幸,后來不多會兒,他們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著我,因為他們有了更能吸引住他們的東西。當他們忽然間將所有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隨后朝著花園內(nèi)匆匆而去時,我聽見他們竊竊私語道:
    “……咦,你們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還會是誰……”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來了么?”
    嘀嘀咕咕,蜂擁而散。而素和亦領著我朝那方向走了過去。
    他說,來,我?guī)闳ヒ娨娞焱サ那賻熐宕取?br/>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清慈。
    他們說,他是一只在盤古開天辟地后,自女媧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鳳。
    但當我透過素和的衣角在瑤池邊的長廊內(nèi)窺見他時,實在很難將那端坐在梨花樹下,有著張溫婉如梨花般干凈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飛鳥聯(lián)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個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會是一只長滿了羽毛的鳥。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聽見他的名字便紛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閃而過,隨后躲在樹后,藏在柱旁,有意無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霧氣般的衣帶,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間隙抬頭朝自己望過來。
    但他始終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棋盤,直至他對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著我的方向?qū)λp輕說了句什么,他才抬起頭,將他那雙細長的眼眸朝我望了過來。
    隨后由上而下,從我的臉移到我勉強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擋著的腿,那樣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復又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向棋盤,捻棋朝內(nèi)放下一子。然后對著面前那男人道:
    “人說,梵天珠是佛祖在開天辟地之時為了均衡天地,度化眾生,于是舍生所化的萬朵金蓮在靈山吸取天地精氣凝結而成。卻怎的現(xiàn)今竟會修成了這副模樣?不似普渡眾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顛倒眾生的妖。”
    話音不大,卻足以令我聽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我聽見了四周低低的竊笑聲,笑得令我臉燙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也由此一股怒火自心頭油然而起。
    無窮無盡的憤怒,在我這么些年來如死水般安靜的胸腔內(nèi)蔓延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因而沒有依素和的囑咐隨著他繼續(xù)朝前走,我推開他奪路逃了出去,于是周圍那些目光再次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些最初充滿著玩味的目光,瞬間變成了一把把如刀子般的利刃,一寸寸凌遲在我身上,逼得我推開那些試圖來阻止我的侍衛(wèi)和天將,縱身在那金碧輝煌的高樓臺邊一躍而下,朝它腳下那一片被云霧所遮繞著的地方跳了過去。
    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瑤池。
    瑤池不是池,它沒有水,亦沒有如須彌山金池內(nèi)那一片片搖曳的睡蓮。它是西王母圈養(yǎng)世間一切珍奇異獸和花木的地方。
    我從沒見過這樣美的地方,也沒見過這么可怕的地方。可怕是因為這里沒有一條絕對的路,每一條路面很快就被慢慢移動的花木給改變了,有時僅僅只是站在那里不動,當眨了下眼時,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所以我在那地方迷了路。
    護林神獸不停地追殺我,它長著鷹面和獸身,在我還迷轉(zhuǎn)在眼前一片奇異景色的時候,突然間從天而降,刀子似的利爪揮向我,仿佛恨不能將我撕成碎片。
    那瞬我不知我該怎么辦。
    素和說,天界的一切我都是碰不得的,一旦碰壞,便是罪孽,瞥如曾經(jīng)那位被佛祖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斗戰(zhàn)勝佛。
    可既然是佛為什么還會被佛祖所鎮(zhèn)壓?我不解,素和亦未曾回答。
    因而那一刻,面對如此一頭巨大而兇暴的神獸,我只能掉頭就跑,盡著自己一切力量往著所有可行的路面上奔跑。四周異獸因此被驚得紛飛而起,在我身旁撲騰著,跳躍著,尖叫著……于是令那神獸追得我更加緊迫,甚至引來了守池的英招。
    那是一頭比護林獸更為龐大的猛獸。
    還未出現(xiàn)時,我就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巨大冰冷的蕭殺之氣。之后,我聽見了一種低沉的呼吸聲,從一片繁茂艷麗的花叢后傳遞過來,一層層,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我的腳步。
    我想立即掉頭逃開,但兩條腿膠著了般一步也無法挪動。“素和!”于是我大叫起來,朝著那早已在周圍茂密的花木和濃密的云層里消失的樓臺方向大聲尖叫。
    但沒人應我,只有不遠處那片密林間嗤的一聲輕響,隨后我看到了一道龐大得幾乎將整片密林完全遮擋住的黑色身影,它從那里頭慢慢踱了出來,慢慢朝我看了一眼。
    “英招來了!英招來了!英招來了!”那時周圍頃刻一片喧嘩。
    仿若受到了極度驚嚇般,那些奇珍異獸們紛紛從林中直竄而出,朝著我身后方向慌不擇路地逃去。我看到周圍那些原本艷麗無比的花木頃刻間枯萎了,因那巨大的野獸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蕭殺之氣,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像是在用它那雙磷火般的眼睛審視著我。隨后在我呼吸漸漸變得急迫時,頭突然朝下微微一低,霍地抖開背后的翅膀猛一縱身朝我飛撲了過來!
    那瞬我以為它所撲的目標是我。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尖銳的爪子貼著我皮膚,從我身側(cè)一瞬劃過時的冰冷,所以素和的關照和警告亦在頃刻間從我腦里消失得干干凈凈。我揚起手朝它揮了過去,在它迎面而來那副巨大的身體靠近的一剎那,我用手指朝著它當空結了個印。
    但那同時我卻發(fā)覺,原來它的真是目的卻是在我身后。
    當我手中揮出的佛印敲打在它身上的一剎,我聽見身后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低低一聲吼,隨后那英招身子一側(cè)翻到在了地上,遂抬頭朝我一聲怒吼,揮爪便朝我抓了過來。
    我想我激怒到它了。
    而我根本無處躲避,因為它的翅膀早已鎖住了我唯一的退路,唯有硬著頭皮迎向它那只利爪,這時卻聽身后突兀一聲弦響。
    極好聽的聲音,仿佛一絲細細的風從蓮花瓣上最輕柔地拂過。
    隨后一只修長的手從我身后輕柔地伸了過來,輕柔地在那憤怒的英招利爪上輕輕一撣。那英招立時收斂了身形,如同人一般從地上立了起來。
    站立而起的英招有兩個我那么高,卻又如此卑微而恭順地朝著我身后的那人垂下了頭。
    “你走吧。”那人在我身后道。
    聲音如弦音般悅耳。于是英招仰頭一聲長嘯,嘩地抖開翅膀飛上了云霄。
    直至它身影在云層中消失不見,我聽見他又道:
    “你就是梵天珠么?”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慌忙用手擋住了我的身體。
    然后漲紅了臉迅速朝后退了一步。因為他是清慈。
    那個眾神們口中的天界第一美人,亦是那個令我在眾神面前被譏笑得抬不起頭的人。
    這樣近的距離看來,他更是美,美得令我不敢抬頭看他那雙望著我的眼睛。
    卻在一陣慌亂和余怒未消的束手無措中見他將手伸向了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正要避開,卻在轉(zhuǎn)身那一瞬在他身后看到了一雙碧綠的眼睛。閃閃爍爍,如同這世間最漂亮的翡翠,在一片密集的樹叢間隱現(xiàn)著,晶瑩剔透,靜若止水般望著我。
    這令我不由朝它伸了伸手,它卻立即掉頭離開,只留一片長尾在幽黑的樹叢間掃出一片銀白的光華,那刻我看清了它的樣子,我想那應該是一頭狐貍,一頭九尾的白狐。
    “那英招要襲擊的其實并非是你,而是這頭狐。”回頭循著我視線的方向望去,清慈對我道。
    “它為什么要襲擊那狐貍?”我不由得脫口問道。
    他聞言微微一笑,掠開長袍在我邊上的石座前坐了下來,朝我輕瞥一眼:“你終于肯說話了么,梵天珠。”
    我臉再次一紅。
    垂下頭沒有吭聲,見狀,他反手在膝前一抹,一把漆黑色的七弦琴便出現(xiàn)在了他那五支修長的手指下。“你愛聽琴么,梵天珠?”隨后他又問我。
    我依舊不答。
    他便沒再繼續(xù)問下去,只望著我笑了笑,隨后將那琴輕輕撥了兩下,隨之,一串行云流水般悅耳的聲音便從他指下傾斜而出,彎彎繞繞,如最輕柔的風,朝我耳內(nèi)一波波鉆了進去。
    而他話音也忽然變得如這曲聲一般悅耳柔和。一邊撩撥著琴弦,他一邊用那話音慢慢對我道:“那只狐,曾是最得西王母寵愛的一只天狐,但生性無法安分,因而做了些出格的事,遂被軟禁在瑤池。你今日能見到他,也算是個緣分,但,若以后從此不再見到他便倒罷了,若是再次遇到,切記,勿要招惹他。那只畜生,你招惹不起。”
    “那你呢,你可招惹得起?”帶著一點不屑和之前的余怒,我問他。
    他再次抬眼朝我□□著的身體看了一眼,隨后用他漂亮手指在琴弦上撥出一道無比漂亮的滑音:“我么,你更招惹不起。”
    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體白毛的天狐,正如這千百年來我所見過又忘卻的很多事物一樣。
    卻始終沒有忘記同這名天庭琴師的邂逅,以及他所帶給我的從未有過的羞辱和惱怒。
    縱然他琴聲是如此動聽,然,世有天籟,亦有魔音,而他的琴聲則恰恰是這兩者的結合體,就同他這個人所帶給我的全部感覺。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獸面前幫助了我……
    他為我奏琴,又在琴音結束的那一剎用弦絲捆綁住了我……
    他要我別去招惹那被軟禁在瑤池的天狐,卻又在轉(zhuǎn)身之際將我交給了聞聲而來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將……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個人。
    所以,正如他對那只狐的評價,我希望從此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琴師才好。
    但所謂命,卻往往總是事與愿違的。
    第三次見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嵐谷深處的府邸內(nèi)。
    那天,和往常一樣,我正在金池畔曬著太陽,邊等著每個日落時分,那些和尚們穿戴整齊出現(xiàn)在蓮花臺上,為我誦讀那總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經(jīng)文。
    卻突然見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裝提前出現(xiàn),并將一襲細麻布的衣裳整整齊齊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會變的神情,低頭淡淡對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師從琴師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嵐谷琴師府內(nèi)聽候差遣。”
    如此隨意的一句話,隨意得好似我這千百年來從未在這地方出世和居住過,好似他今天才剛剛認識我。
    因此才可以用這么淡漠的口吻說出如此真實的訣別,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氣又再次騰的燒灼了起來。
    于是一口拒絕,并躲進了靈山的最深處。
    但靈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羅漢要攆我走,豈容我說得一個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個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樂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這個素和將我驅(qū)逐出靈山并帶到了落嵐谷,在那片琴師清慈所居住的領土上,用著一種令我無比陌生的神情對我道:“過來,梵天珠,快來見過你的師父,鳳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賜你名姓,隨他潛心修習七韻之道罷。”
    他說著那番話的時候,清慈正坐在琴臺前彈奏著他的七弦琴。
    聲聲婉轉(zhuǎn),如流水般的動聽。我卻完全無心將它聽進去,只盡了自己最后一點努力扯著素和衣角對他道:“但我的師父是你啊,大人。”
    他別過頭雙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為你師父。”
    我不禁搖頭:“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這話卻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間怒了。一把甩動衣袖甩開我的手,他厲聲朝我喝道:“梵天珠!還不快拜見你師父!”
    我不由一怔。
    隨即卻因此比他更加憤怒起來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聲:“我偏不!”然后突然揚手一揮,朝著那若無其事?lián)芘傧业那宕戎睋]了過去!
    沒有揮向他的臉,卻揮向了他手中的琴,一邊漲紅了臉對著素和尖聲道:“什么七韻八韻!千百年的參禪還不夠我悟么?總是一樣修了再有另一樣,佛渡化于我,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學那些勞什子的東西去陪伴西王母嗎,素和大人?!”166小說
    話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鏘然一聲在我手下斷成兩截。
    烏桐的焦尾琴,斷裂霎那,自內(nèi)發(fā)出鏘鏘脆響,仿佛鳳凰涅磐前最后那聲哀鳴。
    于是室內(nèi)一瞬靜了下來。
    我也立時感到一陣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著想要轉(zhuǎn)身朝門外跑去,不料那把斷琴卻突兀地再次響起鏘的聲脆響。
    隨即便見一道銀色的弦絲自清慈手中直飛了過來,在我還未意識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時,整個人倏地便飛了起來,連同那段銀絲一同飛出了這間寂靜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聽見清慈冷聲對著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處了。
    誰知素和卻一言不發(fā)。只手撥佛珠看著我,而我剛想要掙扎著站起,卻隨即發(fā)覺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滾動的聲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縱然一肚子的怒火,卻又被迫長跪不起。
    這令我更加憤怒,苦于完全無法發(fā)泄,只能眼睜睜看著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個揖,隨后,亦不理會我,亦沒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徑自離去,獨留我一人在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門外,被緊緊地束縛著。
    無法起身,亦無法開口,只能日復一日地長跪不起。
    如此,轉(zhuǎn)眼間三年便彈指飛逝。
    四.
    落嵐谷是個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峽谷內(nèi)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終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為之失色的鳳凰,為什么會帶著他一身斑斕錦繡的羽毛,棲息在這樣一個黑暗而寂靜的地方。
    后來才漸漸知曉,原來他本就是屬于這黑暗和寂靜的。
    他空有一身斑斕,枉有一身絢麗,當他只身一人在這深谷內(nèi)的時候,他便如同深淵內(nèi)一望窺不見底的空洞,若離得近了,便被他吞噬了,從此深深地墜落,卻永遠無法知道哪一日才能碰觸到那層底。
    這是多可怕的一種感覺?跪在山門外的那三年,我一直這樣看著他,這樣問著自己。
    而他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知覺般,任由我那樣在他山門外跪著,風吹日曬,霜打雨淋……那時我以為會這樣一直下去,直到遠在靈山的素和甄徹底將我忘卻,直到我同那傳說中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斗戰(zhàn)圣佛一般,在這幽深死寂得一如墳墓般的地方化作一塊石頭。
    但第四年,當早春的第一朵桃花在我身邊那株桃樹上綻開的那個早晨,他突然開門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走到我身邊,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稍作停留便又徑自離去。
    他在我邊上站了很久,久得我以為他想在我臉上找到些什么東西,但抬頭時卻見他只靜靜望著我身邊那株桃樹。
    上面那朵花開得好美,帶著一種這深谷內(nèi)從未有過的張揚和美麗,恣意地盛開著。如此旺盛而薄發(fā)的生命,真真自由自在得令人嘆息。
    于是我不由也嘆了口氣,就像素和以往在對我無措的時候那樣。那個溫和又慈悲的和尚……而我,卻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帶著點愜意,又帶著點任性,在他腳下滾來滾去。
    是的,只在素和面前,我總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一顆珠子。
    于是令我遭此囚禁。
    而看管我的這個男人,則是個同素和截然不同的人,在見到清慈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這一點。他會毫不憐惜地將那朵怒放著的桃花從枝頭上摘下來,不帶一絲情緒地將它插進我發(fā)髻間,然后用他不帶一絲情緒的話音問我:
    “為什么嘆氣。”
    我沒有回答,因為不愿回答。
    他亦沒有再問第二遍。只是朝我身上拂袖而過,當我全身因著他這一舉動而蜷縮起來時,我發(fā)覺自己被素和僵化了很久的身體竟能動了。也因此我猛跳起身一把扯落發(fā)上的桃花揚手就朝他扔了過去,卻被他反手一揮,我便再次被震飛了起來,如那天他用斷弦對我所做的那樣。
    而這次,我被一朵桃花擊碎了肩膀,也擊潰了我的憤怒和任性。
    那天開始,清慈成了我的師父。
    同過去的素和一樣,卻又同素和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是那佛前無憎無嗔的守珠羅漢,而是每隔數(shù)百年便需用三昧真火的烈焰將自己焚燒殆盡,以涅磐來重獲新生的鳳凰。因此他不會包容我,放任我不穿衣,放任我不綰發(fā),放任我在山林里游走……這些,在落嵐谷內(nèi),皆由不得我隨性而為。
    而每每,當我的意愿超出他所能默許的限制時,他便會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直至無論我的嘴還是我的雙眼睛都不再對他說出那些任性而忤逆的話。
    于是我試著安靜沉默了下來。
    僅僅只是試著,因每次在他所不曾留意的時候,我便會悄悄越過山谷背后的結界,望向一山之隔的瑤池,以及瑤池以西更遠之處的那座靈山,年復一年。
    我想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持續(xù)多久,我想回去。
    殊不知,這舉動其實一直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有一天,他坦白對我講:“不用再看了,被西王母所處置的人,從未有一個可以再回到過去。從今往后,除了此地,世上再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但素和大人說過,等我學成之后得到西王母的饒恕,他自能過來接我回去。”我一聽立即反駁。
    他不由笑了笑:“學成?你是要自我這里學成什么東西。”
    我聞言一怔。
    半晌沒有吭聲,然后突然跳起身跑開了,離得他遠遠的,然后坐到一旁呆呆看著靈山的方向。
    那樣看了好久,然后轉(zhuǎn)過身,我重新望著他,用著我所剩下的那點力氣對他道:“是么,回不去了。那怎么辦?我那么討厭這個地方,討厭你,再繼續(xù)待下去,怕只有死了。”
    “梵天珠不會死。”
    “是么?”我再度看了看他,然后最直接也最現(xiàn)實的舉動回饋了他——
    我用我藏在濃發(fā)間那支細長尖銳的簪子狠狠地刺進了自己的喉嚨。
    然后狠狠地朝他笑了起來:“不會死么,鳳凰?我倒是想要試試看。”
    五.
    那天我真的如清慈所說,沒有死。
    即便我用了偷藏在身邊的織女的神針重創(chuàng)了自己的要害,即便血因此而如同山泉似的從我傷口內(nèi)流出來,即便我的喉嚨被不斷涌出的血嗆得連吸口氣都倍感艱難……我仍活著。
    因為梵天珠不會死,神仙不會死。
    當我兩只眼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鮮紅的時候,清慈終于站了起來,離開他的琴臺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為他是過來給我治傷,但他只是靜靜站在那兒低頭看著我,看著我因疼痛而將身子扭曲成一團,看著我喉嚨里噴出的血將他這素雅潔凈的屋子污得一片骯臟……然后一抬腳,他從我身上跨了過去,徑自從我身邊走開,徑自出了門。
    留我一個人在原地捂著自己的喉嚨,看著自己的血漸漸把四周變成一片水塘,于是在全身驟然而來一陣劇烈的抽搐后,我突然想起素和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神仙是不會死的,但當神仙接近死亡邊緣的時候,他們會被身體內(nèi)一種巨大的痛苦所吞噬,所謂生不如死。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來我全身冷得仿佛無數(shù)根冰錐在我身上狠狠地刺著,一遍又一遍,隨著血流的速度不停地凌遲著我的身體,于是我痛得開始掙扎起來,試圖站起身去找些什么好包扎住我的傷口,但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于是一次又一次站起又跌倒,手按在自己的血液里,濕滑冰冷,仿佛魂魄游走在指邊的感覺。
    “素和……”最終只能坐在血泊里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用濕透了的手擦著自己的臉,臉因此也腥臭了起來,血腥的味道隨著風吹出門外,我聽見敞開著的大門處有山獸低低的咆哮聲。
    瑤池內(nèi)的獸。它們中不但有生于仙界的神獸,亦有來自妖界的妖獸。
    平日放養(yǎng)在瑤池,不受山谷結界的約束,遠比我自由自在。卻又因終日困在仙池吃著天界素凈的食物,于是血腥的誘惑力對它們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它們無法抗拒,于是一個接著一個朝著山門處慢慢靠攏過來,帶著一點謹慎,帶著一點對清慈氣息的恐懼,小心翼翼地潛了過來。
    隨后,或許感覺到了清慈并未在室內(nèi),于是其中最龐大的一只一躍而起,倏的一聲便竄了進來。
    落地便在地上舔,血的味道令它兩眼發(fā)亮,灼灼的,仿佛兩團鬼火在眼底燃燒。
    我認出那是一頭成年的饕餮。
    一旦進食,就無法輕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聲立刻將身后其余的獸也吸引了進來,它們?nèi)绱素濔捰旨辈豢赡偷鼐圩饕粓F,在饕餮邊上匆匆地舔著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積血舔得干干凈凈。
    然后開始爭奪剩余的那些,并為止爭鬧起來。一陣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為了爭地上那一小口連舌頭都包不滿的血,而是為了爭一處巨大的勢力地盤。
    直至沿著血液的流勢一路打到我身邊,撞到了我的身體,那些獸微微一愣。
    隨后不約而同望向了我,離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它們鼻子里噴出的呼吸灼熱地撒在我身上,而我傷口內(nèi)血的味道一瞬間令它們的唾液流了出來,一邊看著我一邊滴滴答答地流著,卻又因著某種顧忌沒有繼續(xù)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著,一邊從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咕噥聲。
    如此僵持,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室內(nèi)乍地響起如雷般一陣咆哮:
    吼!
    是那頭巨大的饕餮,此時它已將最后一點血液也已吞進了肚里,卻也因此變得更加貪饞。兩眼內(nèi)的光芒由此閃得更甚,在感覺到周圍那些獸垂涎又謹慎的舉動后,它猛地一跺腳,頭一低朝著我身周那一圈獸一頭撞了過來!
    那些獸頃刻間被撞得四散開來,與此同時,那饕餮一張被我的血染得猩紅的嘴驀地張開,朝著我脖子處徑直竟咬了過來!眼看著便要被它將脖子一口咬斷,這時突然半空里忽閃而過一道銀光,帶著低低一聲吼,便如利劍般刺過那饕餮的雙眼,將它驚得急速朝后退開。
    隨后就地一滾站起身,欲待再次撲向我,那饕餮卻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兩眼竟被抓瞎了。
    血淋淋兩個洞令這饕餮痛得一聲大吼,隨即跳起身在半空里一陣亂抓,卻哪里尋得到那突襲了它的東西。
    因那東西此時正好整以暇地蹲在房梁上朝下看著。一邊看,一雙碧玉般晶瑩剔透的眼細細彎成兩道線,似在笑。
    是頭似笑非笑,通體潔白的九尾狐。
    如此美麗的一頭動物,美得竟令我一時忘了身上的疼痛和剛遇的險境,只呆呆抬頭朝上看著。眼見它似乎感覺到了我目光朝我瞥了過來,卻忽然聳起雙耳,朝外頭飛快看了一眼。
    也不知窺到了什么,便立刻一甩長尾朝著窗外縱了出去,此時周圍那些山獸也突然間慌亂起來,仿佛在空氣里嗅到了什么令它們恐懼的味道,即刻慌不擇路地四下逃散了開去,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凈凈。
    只留那頭饕餮依舊在房里撲騰著,吼叫著,將原本無比整潔干凈的一處所在破壞得一片狼藉。
    隨后突然停頓了下來,它聳這巨大的鼻子在空氣中一陣亂嗅,片刻驀地將頭轉(zhuǎn)向房門處,裂開嘴露出一口獠牙,對著門口低低一聲咆哮。
    而咆哮聲剛剛出口,它整個身體突然間碎裂了開來,因七道細若蛛絲的弦從門外飄了進來。輕飄飄在那巨大的山獸身上卷過,它立時化作了一堆碎裂的尸體,尸體無聲倒地那一瞬,轟的聲燃起一團碧火,它以比饕餮更快的速度將這頭貪吃的獸吞噬得干干凈凈,甚至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當火光熄滅時,只留一片青煙帶著股嗆人的味道在整個屋子內(nèi)彌漫開來,隨著窗外一陣風卷過,不消片刻便散得不留痕跡。
    然后一點冰冷的東西被一只手涂抹在了我脖子上。
    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味,立時止住了傷口處不停涌出的血,也將一絲冰冷的東西帶進了我的體內(nèi)。然后半個身體被身后那人從地上托了起來,他手指順著我脖子掠到我發(fā)上,輕輕撫摸,溫柔得幾乎像是素和的嘆息。
    但話音卻是冰冷的。他貼近到我耳邊,用那冰冷的話音淡淡對我道:“弱肉強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處,那便想辦法強過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這饕餮一樣的下場。”
    六.
    清慈說得輕描淡寫。
    但要想強過于一只盤古開天后便誕生至今的鳳凰,又豈是說做便能做到的。
    而人既然不能藉由死來逃避命運,便逃不掉活罪的降臨。
    因那日我觸犯了數(shù)條天罪。
    無論是盜竊了織女的神針,或者試圖自盡,亦或者令饕餮被清慈所殺……這些都是我的罪。
    當年斗戰(zhàn)勝佛僅僅偷吃了蟠桃園的桃,便被捉進老君爐以三昧真火煉燒了七七四九天,如今我偷了織女的神針,又累及饕餮被清慈殺死,那罪名可想而知。因而就在當日夜里,我便被天庭派來的神將押解到南天門,高高綁在南天門的行刑柱上,被處以了百日之刑。
    整整一百天,每一日每一夜,雷劈電射,雨打霜凍。
    所謂死亡的滋味,怕不過便是如此。
    每一天我都能聞到那根柱子上過去受刑者所留下的血腥味,如此濃烈,它們被深深烙刻在刑柱充滿了傷痕的身體上,就像千萬年來那些受刑者痛苦的□□而凝聚成的一團亡魂,亙古永恒地存在著,在每一個新的罪者被綁上的一剎那,將他們狠狠地抱住,恨恨地將自己通體的戾氣同他們?nèi)诤显谝黄稹?br/>     于是每一天我都對著西天的方向望著,在刑罰不那么劇烈降臨時的間隙。我期望有一天我佛慈悲,能令我在一片被云霧所籠罩的城墻外見到素和自那個方向朝我走來。
    來見我,來接我,來把我這個離開了靈山后便什么也不知,于是怎樣都無法生存下去的我?guī)Щ厝ァ?br/>     但每每期望,又每每以失望所告終。
    他始終沒有來過,正如他那天如此干脆而決絕地將我押送至落嵐谷。
    顯見,他是真的已經(jīng)完全丟棄了我。
    第一百天的那個夜晚,我終于見到那云霧繚繞的地方,有道人影朝我走了過來。
    但那時我兩眼幾乎已經(jīng)全瞎了。
    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覺得有些熟悉,那人慢慢走著,到我身邊抬頭望著我,隨后將我從刑柱上放了下來。
    撥開我的衣服,衣服上粘連著我被霜寒凍結住的皮膚。
    那刻我疼得尖叫起來,他聞聲停了手,然后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
    “誰?!素和嗎??”我立即摸索著問他。
    他沒有回答,只徑自抱著我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
    沿途的風將他身上的氣息吹到了我臉上,那熟悉卻又令我一瞬間將心沉了下來的氣息……于是我垂下手,亦同他一樣地沉默了下來,然后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一點一點哭了起來:
    “為什么是你?素和他真的永遠都不會再來看我了么……”
    “是的。”清慈道。
    “為什么……”
    “因為你所做的一切會連累他。”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具死尸般不吃不喝獨自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
    有時候,會感覺有人到我房里來看看我。有那么一陣我以為那人是素和,但當我清醒時,睜開漸已恢復視覺的兩眼,卻只見到清慈一人在我邊上坐著。
    低頭彈著琴,彈著我一首我到此至今從未聽他彈過的曲。
    亦是我自降世至今,從未聽到過的美妙至極的曲。
    所謂天籟。
    乃至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忘記在他撥動琴弦的那一瞬間,不單引得谷內(nèi)群鳥一片寂靜,亦引得上界游龍自天而降,在一旁靜靜垂聽著,溫順得好似水里的魚。
    曲終時那些龍便走了,落下一片金鱗,他將它拾起用指碾碎,隨后撒進杯中用酒調(diào)勻了送到我嘴邊,示意我將它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讓我喝這東西。
    最初有些抗拒,于是他抱我坐了起來。他抱著我的姿勢同素和真的很相似,不由令我有些驚愕,亦慢慢順從了下來,最終將杯里的東西一飲而盡。
    豈料喉嚨里立時劇烈地燒灼了起來。
    燒得脖子上尚未痊愈的傷口一陣火辣辣的劇痛,我立即意識到不對,當即使勁將他推開,但剛一用力,我突然從嘴里吐出一顆龍眼大的珠子來,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心。
    他見狀輕輕將它握住,在我還未來得及撲過去奪的時候,起身揮袖,將我一把揮倒在了床角深處。
    “這元神我先替你保管著,梵天珠。此外,靈山那個守珠羅漢,從此你不必再想著他了,因自今日開始,你便是落嵐谷中的林寶珠。”
    留在落嵐谷的第十年,清慈給了我一個名字,叫寶珠。
    姓林,因他還未化身成鳳前,曾有個人類的義父便是姓林。他說那男人養(yǎng)育了他,卻又將他當做部落的活祭葬送了他。提起這段過往時他那雙平靜如水的眼里帶著一絲淡淡的憎,他將這樣憎恨著的一個人的姓賜給了我,又草草了事地定了我的名。
    寶珠寶珠。如此簡單的一個名字,簡單到連那些學舌鳥都能無比精準地學會,然后帶著它們奇特而鼓噪的笑聲反復念著,戲謔地從我頭頂紛飛而過,放肆地以它們簡單又可笑的方式嘲弄著我。
    每每這時總不免令我悵然,然后拾起石子朝它們?nèi)赃^去,惡狠狠地對著它們大叫:清慈來了!
    它們便帶著咯咯的笑聲一飛而散,一路依舊嘰嘰咕咕,反反復復念著我的名字:寶珠寶珠……寶珠寶珠……
    清慈是鳳,鳳乃群鳥之王,亦是瑤池的護池真君。
    因他彈得一手好琴。
    每每弦音一起,群獸皆靜,至動情處,便忘了終日困居在瑤池的不安,心緒由著他的曲聲或喜或悲,或雀躍或沉靜,令這一方土地經(jīng)年維持著一派祥和的美麗。卻也同時,用著他手中的弦絲鎮(zhèn)守著那瑤池去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落嵐谷。
    弦能撫慰,亦能殺戮。
    而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離落嵐谷如此之近,卻從未聽清慈談到過。但透過結界,依稀可以窺見那是一處同落嵐谷并沒有太多差別的地方,有山亦有水,但四周層層霧霾繚繞,令它永遠都無法讓人看得真切。
    幾乎每一天我都能見到有從瑤池偷跑而出的神獸,就像那天聞到了血腥味而潛進清慈府邸的那些一樣,它們總是沿著那條通道一路往前,到了落嵐谷的邊緣,然后縱身一躍,眼看著便要躍到前方那一片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卻在啪啪一陣悶響過后,它們的身軀便在結界柔和平靜的光芒下,非常迅速又可悲地裂成了無數(shù)道紅色的碎片。
    而每每看到這一幕,我就會覺得身上一陣劇痛。
    仿佛被碾碎的不是那些神獸,而是我的身體。如此可怕的結界,它將整個落嵐谷和瑤池隔絕在這樣一片靜得如同墳墓般的地方,亦讓我同那些神獸一樣,縱然萬般不甘,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蟄伏在這個巨大的囚籠里面,如此,任時光荏苒,似乎同我再也毫不相干。
    漸漸的也就開始不再去想那個遠在靈山的和尚。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好像漸漸連他的模樣也記不起來了,只偶爾會在自己冰冷的房間里,偶爾地想念那么一小會兒他溫暖的聲音,如同暖風從發(fā)間拂過,輕輕柔柔,好像清慈的琴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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