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雨里的‘蘑菇’瘸著腿,但跑得很快。
跑了一陣后回頭看,雨霧里已經看不到鏌铘的蹤跡。
于是腳步稍放慢了一些,林寶珠把跑歪了的斗笠扶了扶正,再拍了拍自己熱烘烘的臉。
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覺得自己同那個名叫鏌铘的男人在一起時,總會悄然而生一種讓她十分費解的感覺。
仿佛似曾相識一般的熟悉感。
自然這并非是因為他救了自己的緣故。
事實上,在剛知道是他救了自己時,林寶珠仍還是警惕和狐疑著的。畢竟自己與他非親非故,為什么總會遭遇這個男人,為什么這個男人會出現在她家這個全村最偏僻的地方,為什么會這樣巧,在自己生死一線的時候會被他剛巧所救?
巧合多了,便是刻意。
所以,她明明是應該對這陌生男人的身份抱有懷疑的。
心知肚明他肯定不是個普通的旅人,普通人絕不可能在房梁落下的一瞬把她救出來,沒那個本事。普通人也做不到不費吹灰之力就壓制住孔武有力的阿毛爹。Μ.166xs.cc
可是不知怎的,她偏偏就是本能般接受這個陌生人的靠近,仿佛篤定此人不會害自己。
直至昨晚他用熬好的藥幫她敷在傷腿上時,看著他熟捻的動作,看著他低垂的眼簾,他垂在她腳踝上的發絲。有那么一瞬,林寶珠忽然覺得這一幕好像曾幾何時在自己身上發生過。
也是這樣有一個雨夜,也是受了傷,也是這么看著他平靜而熟練地用那些厚重的藥膏仔仔細細敷在她傷口上……
她同他說著什么。
他垂著眼簾安靜聽著,長長的發絲垂在她腳踝,有些癢……
一閃而過的念頭,極為詭異,快到如同錯覺。
但實在太過真實,真實得就像記憶里被封存了很久的東西,忽地在腦中破開,清晰卻又恍惚得幾乎讓人無從分辨是夢還是現實。
如此,從未有過的茫然,讓小小的林寶珠心慌意亂。
因而丟下那些話后,她匆匆忙忙就走了,火燒屁股似的。
臉也像火燒。
幸而瓢潑的雨幕遮擋了一切。
一路胡思亂想,一路出了村。
沿途到了河邊時,雖早有預感,但當林寶珠抬起斗笠匆匆往前一瞥,赫然呈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幕情形,仍不免令她心下駭然。
大雨幾乎遮蔽了天地間的一切,甚至連洶涌的河流也模糊不清。
只聽見隆隆水聲如同一條隱匿在河道里的巨獸,沉沉咆哮著,似在等待一躍而出的時機。
同樣等待著時機從河里踏出的,是那些身體青灰腫脹,在湍急的流水中若隱若現的‘人’。
風刮過時,吹開雨幕,亦使得那些‘人’顯出它們冉冉蠕動的身影。
比起前一日,數量上已是多了許多,這些‘人’浮動在湍急的河里,河流沖走一切水中的浮物,卻沖不散它們分毫,它們像魚一般聚集在一起,高抬著頭,空洞的眸子閃爍著對生靈的渴望,一次又一次隨波逐流,一次又一次試圖在波浪翻卷的瞬間,跟著水浪沖上岸。
卻始終像被一層無形的網給擋了回去。
土克水。
無形中就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結界。
但這張‘網’究竟還能擋多久呢?
看著河堤旁越來越多的水塘,林寶珠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兩聲哨。
尖銳哨聲穿破雨聲和水聲,但遲遲沒有喚來以往那個一聽見就會蹦蹦跳跳出現的身影。
所以,現在這地方已經糟糕到連妖精都不愿涉足了么?
林寶珠蹙眉思忖著,抬頭看了眼天色,又再朝那妖精常會出現的方向望了眼,沒繼續等待,她掖了掖身上的蓑衣,踩著泥濘的地匆匆往鎮子方向走去。
阿炳是被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劇痛給疼醒的。
入睡時是夜晚,醒來時天依舊黑著,一時昏昏然不知自己究竟誰了多久,他張了張嘴想喊他娘給他倒碗水,但甫一開口,嗓子啞得如被砂紙重重磨過,痛得他半晌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窗外雨聲震動,水蒙蒙一片,他頹然斜躺在床靠上,心里有些慌,他發覺自己發燒了。
腦中不由再次想起黃大毛躺在床上時的樣子,臉色蠟黃,渾身發燙,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怎么叫他都聽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下意識再將手背往自己額頭探去時,忽然聽見窗框上叩叩被人輕敲了三下,過了片刻窗吱紐聲被朝外拉開,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從外頭小心翼翼探了進來。
“二胖?”勉強抬起頭,用了最大力氣,阿炳總算發出了足以讓周二胖能聽見的聲音。
小胖子愣了愣,繼而從黑暗里分辨出了阿炳的臉,他憨笑了聲,隨后七手八腳從窗外翻進了屋。
圓滾滾身影落地,風雨順勢從洞開的窗外撲了進來,帶進一室冰寒。
若換了往常,阿炳早要罵他這個拙胖,但此時卻是難得的高興:“二胖……你怎么來了?”
二胖抖著濕衣裳,挪到阿炳床邊時總算從他沙啞的嗓音里聽出了異樣:“哥,你嗓子怎么了?”
“痛得厲害,大概受了風寒。”
“風寒?”邊問,二胖的手邊往阿炳額頭上探了過去。冰涼潮濕的手跟皮膚剛剛一觸,隨即驚惶惶收回:“這么燙!先前我聽我娘說你病了,連大毛家的吊唁都沒去,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你病得那么重……”
“還行……你,你剛說什么?大毛怎么了?”
陡地支起肩膀,阿斌因著二胖吊唁兩個字一下子坐起,驚問。
二胖被他這神情嚇得一跳,略帶著結巴道:“大……大毛他死……死了,你不知道么?”
“怎么死的?白天吃席時不是還好好的么?”
“吃席?阿炳哥,大毛昨天就沒了,你還好吧?”
“昨天?”阿炳直愣愣看著二胖那張苦笑的臉,瞳孔收縮又放大,繼而明白了什么,他啞著聲喃喃:“原來我睡了一天一夜了……”
二胖擔心地看向他:“哥,你沒事吧……”
阿炳又發了片刻呆,隨后頹然跌躺回床上:“可是昨天流水席時他不是還好好的么……怎么說走就走了?”
“聽我娘說,大毛晚上突然高燒燒得特別厲害,把鎮子上有名的許郎中都請來,也沒用,當晚就咯血死了。”
“咯血么……”
“還聽說……他死前身上發了許多奇怪的東西。”
“什么東西?”
二胖想了想,搖搖頭:“我娘說,好像是水痘。”
說到這兒,二胖忽然話音一頓,看著阿炳的眼神有些奇怪。
阿炳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發毛,不由喉嚨越發疼痛起來,當即不耐地追問:“怎么了?我臉上是有什么?”
“水痘……”二胖猶豫著,話音帶著心慌的微顫:“哥,你臉上發了好多紅色的水痘……”
一道閃電,在二胖話音剛落時映亮了阿炳的房間。
由此令二胖驚得一跳。
阿炳卻紋絲不動。
并非因著二胖的話,而是二胖的臉。
閃電亮起一瞬,他看到二胖臉上密密麻麻長滿了紅色的膿痘,就跟長在他手上那些一樣。
可是比他手上那些大了許多,也因此更加觸目驚心。
直把阿炳看得渾身發冷手腳發硬。
這當口門忽然被推開,阿炳娘提著一盞燈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看著他,臉色煞白:“阿炳,你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在做什么?”
繼而,手一松,手里的燈哐啷一聲砸在地上:“阿炳!你的臉上長了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