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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滾了幾下悶雷,雨終于小了點,門房的電壓似乎有點不穩(wěn),明明暗暗的,折著滿地爛泥印一坨坨閃著烏油油的光。
    靳雨澤就在我邊上坐著,我吃著餃子,他抽著煙。餃子是他包的,大廚房被大隊人馬占著,他說他餓得慌,我吐光了胃里所有的東西,所以也餓得不輕。于是我們倆占了本新伯的小廚房。
    只是下好了餃子,大明星卻又不餓了,坐在邊上抽著煙,癮頭很大的樣子,所以我只好一個人悶頭吃,帶著點拘謹。隔老遠可以聽到導演陳金華粗獷的大嗓門在那里吆喝,話說得很沖,脾氣很差。也是,開出半小時的路車突然拋錨,又因為地方偏僻打不到車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冒雨走回來,逮誰碰上這樣的事,難免心里頭火氣很大。只是導演火氣大了能把氣撒在小助理身上,小助理火氣大卻又能找誰發(fā)泄,所以窗口前匆匆而過一陣陣腳步聲,時不時的,總能看到那么一張兩蒼白而郁悶的臉。
    “聽說你們在這里住了兩晚。”正邊吃邊看外頭忙碌的熱鬧,靳雨澤忽然在邊上問了句。
    “連今天是兩晚。”我回答。
    他嘴角揚了揚,手里頭的打火機蓋子耍得劈啪作響:“膽子很大。”
    “因為這里鬧鬼?”我想起白天時那些工作人員的話。
    他不置可否。
    窗戶外又響起陣陳導的大嗓門,煩躁而不耐的:“張小潔呢?剛還這一晃人都跑哪兒去啦?誰看到她叫她快過來!”
    “可能去廁所了吧陳導。”
    “找個人去廁所找找,我這里有地方要讓她改!”這句話不是陳金華說的,而是靳雨澤說的。他一臉溫和的笑,模仿陳金華的腔調卻學得有模有樣。
    到底是演員來的。我忍不住笑,原本在他邊上的那種拘謹感也一瞬去了不少:“他脾氣很暴躁。”
    “但很有才華。”
    “有才華的導演不拍鬼片。”
    “那該拍什么片?”
    “道德倫理片。”
    “哦?頭一回聽說,為什么。”
    “很簡單了,鬼怪片成就導演才華,導演的才華才能成就道德倫理片,這就是區(qū)別。”
    這話讓他哈哈笑了起來:“有才。這么說我也不是好演員。”
    “為什么?”
    “好演員都不拍鬼片,應該拍文藝片。”
    “為什么?”
    “鬼片成就演員的演技,有演技的演員,才演得活文藝片。”
    “你學得還挺快。”
    他再笑,笑起來那雙眼也是彎彎的,像嬉笑時的狐貍,卻是一閃而逝,他低頭又點了支煙塞進嘴里。淡淡的煙味混進了絲有點甜膩的味道,我循著味道過來的方向嗅了嗅,發(fā)覺是劇組的人在大院走廊里燒錫箔和香。
    “他們在干什么?”這大晚上的,我看不明白。
    靳雨澤也朝那方向看了看,然后道:“拜神。”
    “拜神?”誰在晚上拜神?我腦子里搜刮不出這樣的風俗。
    “原本沒打算在這地方留宿的,所以沒按規(guī)矩拜這里的神,按以前的話還要正規(guī)些,今晚這叫臨時抱下佛腳。”
    “留宿還要拜神?”這一說勾起了我的興趣。原先聽人講過有些劇組在每次電影開拍前會燒個香什么的,但在拍攝地留宿還要拜神,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當然要了,”
    回答我的,是突然推門進來的攝影師,這個扎著根馬尾巴的高大男人一身的水和泥,進門找不到凳子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過靳雨澤遞來的煙啪地聲點上:“到人家地盤住哪有不先孝敬下主人的,是不是,小妹。”
    “機器怎么樣,沈東。”沒等我回答,靳雨澤問了句。
    “沒事,比我干凈。”說著話沈東撣了撣衣裳,然后嗅嗅鼻子:“餃子啊?有剩沒。”
    “有,給你和老劉都留著。”
    “好,餓得都快啃樹皮了,”邊說邊一骨碌起身去掀鍋蓋,這當口陳導的大嗓門又在窗戶外撞了進來:“看到張小潔了沒!我說她人呢!掉茅坑里去了??”
    沈東撲哧一笑:“老陳今天有點抓狂啊。”
    “明天用的本子還沒改完,他當然急。”
    “這小潔也真是,平時挺勤快一姑娘,今天咋那么忽悠。”
    “實在不行君培也能改,他本來就是主筆。”
    “他?”聽到這沈東放下手里的勺子端起碗,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把聲音放了放低:“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和老陳有點矛盾。”
    “老陳和誰都有矛盾。”
    “那不一樣,人家是大牌。”
    “大牌也得看錢是不。”
    邊說邊又坐到地上,沈東跟靳雨澤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順著他之前的目光朝那方向看了眼,然后看到了一個人。
    四十多歲的年紀,人很瘦,背微微駝著像只瘦高的鴕鳥。他在那道影壁前站著,一個人低頭抽著煙,也不管身后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雨在他眼鏡上蒙了層霧氣,這讓他看上去有點點搞笑。
    就在我打量著他的時候他忽然抬頭朝我看了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卻隨即聽見他的腳步聲朝門房這里走了過來。片刻門開他在外頭敲了敲門,屋子里兩個男人停下話不約而同看向了他。
    “吃夜宵呢?”一瞬間的沉默讓他微微有點尷尬,他在門口沉默了下然后開口。
    靳雨澤笑笑:“是啊,一起?”
    “不了,這位是。”一邊看著我,他一邊徑自朝里頭走了進來,我被他那雙隱在模糊鏡片后的目光看得有點不太自然。
    “她是……”靳雨澤朝我看了一眼。
    “我叫寶珠,是在這里借住的。”
    “借住?拜神了沒?沒拜趕緊過去磕個頭先……”話音沒落,被一聲低哼給打斷:“沈東,這么個大老爺們還迷信,出息。”說話的是梅蘭,一頭長發(fā)被雨淋得濕透了,有點狼狽地貼在臉旁邊,這讓她那張漂亮的臉看起來氣色不大好看,就像這會兒躺在床上昏睡著的林絹。進門靳雨澤給她讓了座,她不客氣地坐下,低頭從包里翻出鏡子照了起來。
    “別照了大姐,您無論什么時候什么狀況都是好看的。”似乎是司空見慣,沈東嚼著餃子沖她笑。
    “是么。白天ami在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大姐記性真好。”
    啪地合上鏡子,梅蘭沖他翻了個白眼:“別一口一個大姐,煩。”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說了,說啥錯啥。”
    “就是,你要長成小澤的樣兒,說啥你都對。”
    “大姐說得是。”
    終于在臉上露出絲笑,梅蘭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把,隨即臉色一變,站起身又仔細在脖子上摸了摸,直到摸到脖子上那顆漂亮的翡翠,臉色這才緩了下來。重新坐下身,自言自語地嘀咕了聲:“張小潔去哪兒了,老陳都鼓噪到現在了,怎么還沒找到她。”
    “誰知道,有一會兒沒見到她了,是不是啊君培哥。”
    沒吭聲,那個從梅蘭進來后就一直沉默著站在角落里的男人,這會兒正用手帕仔細擦著他的眼鏡。小小的房間一度陷入陣無語的寂靜,只有沈東大大咧咧吃餃子的聲音伴著雨聲在我們幾個人中間回響。
    墻上的鐘敲了下,一點了,我琢磨著是不是該告辭回房間。沒等開口,那個君培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道:“你和另個女人是不是昨天睡在這里的。”
    我呆了下,這問題剛才靳雨澤也問過我,貌似這劇組的人對這點都有點興趣,為什么?
    “是的。”我回答。
    “有沒有看到木頭小人。”
    這話讓我再次一呆。什么木頭小人?我疑惑地看著他,而他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倒是一旁的靳雨澤哧的聲笑了起來:“君培,寫劇寫多了可別入戲太深哪?”
    我把疑惑的目光轉向他:“什么木頭小人?”
    靳雨澤再笑:“他劇本里的東西,你不用理他。”
    “哦……”忽然腦子里有東西閃了下,我將目光再次轉向那個擦眼鏡的男人:“不過,木頭娃娃我倒是看到過。”
    話一出口整個房間再次靜了下,似乎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臉上,這讓我一時有點不知道所措。
    “木頭娃娃?”片刻君培問我。擦干凈了鏡片,他將眼鏡架到了鼻梁上,這讓他那雙原本不大的眼睛看起來多了幾分光。他目光閃閃地望著我,似乎我說到了什么讓他很感興趣的東西:“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樣子。”
    “……我們房間邊上的屋子。就木頭玩具吧,很舊的。”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說著朝我走過來,我不由自主朝靳雨澤看了看。
    “白天再說吧,都那么晚了。”靳雨澤適時替我解了圍。
    君培看上去有點不悅,因為他皺了皺眉,不過還是站定了腳步,沒有堅持。而他這反應讓我越加疑惑,于是偷眼打量著他,卻發(fā)覺他也在打量著我。
    片刻再次開口:“你手上這串鏈子,什么做的?”
    我下意識把手放到了桌下。梅蘭因此將目光掃向了我的手,沒看到我手上的鏈子,轉而望向君培:“我說老劉,你沒事老盯著人家問這問那的做什么,平時話倒不多,今天很有聊興哪。”
    “大概比較投緣。”
    “那也要別人這么認為的是不是。”
    劉君培沒再吭聲,不過目光依舊在打量著我,這讓我心里頭不痛快起來。
    似乎看出了我的這層情緒,靳雨澤在一邊笑了笑,走到我邊上替我擋住劉君培的視線,探頭朝窗外望了望:“他們快搞完了吧。”
    “差不多,”淅瀝嘩啦把剩下的餃子吞進肚里,沈東抹了抹嘴打了個飽嗝:“對了,老陳讓我跟你們倆說,演員組今晚全睡東廂房。”
    “你們呢。”
    “我們跟劇務一起睡西邊。”
    “西邊。”劉君培朝沈東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話音很快被梅蘭的聲音蓋了去:“全部?那不是很亂。”
    “大小姐,住得近好照應啊,嫌亂?池子那邊的舒芳苑那是絕對的清凈,要不要考慮考慮?”
    “行,小澤去我就去。”
    “大姐,您那是□□裸的勾引吶,小心明天上娛樂版頭條。”
    “那老陳就笑不動了。東子,我看你哪天不搞攝影了,去宣傳組混混也不錯……”
    就在沈東跟梅蘭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調侃著的時候,窗口忽然飛進來幾片東西,冷不丁地讓我吃了一驚。
    那是幾片錫箔灰。
    打著轉無聲無息從窗戶外飄進來,輕輕落到我面前的桌子上,黑蝴蝶似的。
    這真奇怪。
    錫箔灰被風吹進窗戶,當然沒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地方是它們的走向。今晚吹的是西南風,那些錫箔灰卻被吹進了東北朝向的窗戶,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吹它們進來的,不是自然風。
    大凡拜神上祭這種事情,有的靈驗,有的不靈驗。而靈驗不靈驗,懂的人是自有一套法門去看的。而我只知道其中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就是在上祭用的錫箔燒成灰以后,看那些灰的動靜。
    有時候,在一些封閉的環(huán)境里,如果稍微留心點,可以看到那些沉在錫箔盆里的灰會浮動起來。一般動靜比較小,也有動靜大的,也就是常被人說的,老祖宗回來了。小時候因為在別人頭七那天看到有穿著綢衣的老太太蹲在盆邊吃錫箔灰,姥姥就再也不允許我去任何一家新近走了人的家里。大了就只能看到灰動了,狐貍說那是因為很多回魂靈比較弱的關系。
    看到灰動意味著拜神靈驗,這一點是十里頭至少七八次的準數,然后就要看這些灰的走向了。通常正常情況,那些灰會以當天的風向順時針飄,兜幾個圈子落地,代表靈走了。也可能直直朝上一拔拉吹,不小心看到,會以為是被灰里的熱氣鼓上去的,而懂的人都知道,碰上這狀況,那就不用再拜了,拜了也沒用。
    再來就是第三種狀況,也是最不好的一種狀況。
    它就是我現在所看到的這種。
    明明刮著西南風,錫箔灰卻飛進了東北朝向的窗子,就是說,它們走了逆方向。通常,這種情況是極少發(fā)生的,以前聽人提到過,不過才提就被姥姥出聲打斷了,她說大吉大利,不作興在別人家里頭說這些。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碰到這種狀況到底預示著什么,只知道很不好,所以一時有點傻眼,我呆看著桌子上這幾片灰,想起之前在這片老宅里看到的那些有的沒的的東西,腦子里有點點亂。
    易園大門口那個老太婆,我房間里那個古裝的女人,還有這些逆飛的灰……說起來,最近碰到的東西,都有點古怪。在同一片宅子里撞見的,雖然不是同一個地方,它們之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么?琢磨著,我下意識朝大門方向看了一眼。沒看到白天那個老太太瘦削的大鳥似的身影,卻不期然看到了劉君培映在窗玻璃上那張看著我的臉。
    “對于鬼神,你有什么看法么,寶珠小姐。”意識到我的視線,他沒把目光閃開,而是直接而有點突兀地問了我一句。
    我被他問得愣了愣。直到他第二次發(fā)問,我才脫口而出:“那是迷信。”
    “迷信?”他鏡片閃著門房橘色的燈光,這讓他表情看起來有種說不清的古怪:“迷信。”然后他又重復了一次。
    我在心里頭嘆了口氣。
    說來奇怪,這些年來,我始終注視著那些被稱為鬼神的東西的存在,可不知為什么,年齡越大,我越習慣在每次別人問起這類的問題時選擇這么回答。迷信。或許,這就是無法用事實證明事實所產生的后遺癥吧。既然無法用現實去證明,那不如干脆選擇否定,這是能讓自己保持一顆平常心的最好方法,不是么。雖然狐貍不止一次不屑地剖析過,那是因為我懶。
    “你不能期望每個女孩都能被你這種話題吸引住,君培。”一陣沉默過后,靳雨澤帶著笑的話音適時化解了眼下被我的無趣給弄出來的尷尬。他真是個很會察言觀色,并擅長化解問題的人,我很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因為我不擅長這個。
    “不過我很喜歡看鬼怪類電影。”所以我適時地跟著他的話往下走。
    他朝我笑笑:“是么,都看過哪些。”
    而沒等我回答,劉君培突兀一句話再次讓我不知道該怎么樣正確地回答:“既然是迷信,為什么戴著這東西。”
    一邊說,他的目光一邊再次鎖在了我手腕那根鎖麒麟上,這讓我一陣不安。
    他為什么反復提到我的鎖麒麟……
    “我只是覺得它比較別致。這和鬼神說有關系么?”吞了下口水,我反問。
    “確實別致。”邊上梅蘭插聲道。顯然被劉君培的再三給勾起了興趣,她也在打量著我的鎖麒麟,當然,用的是女人的眼光:“哪里買的,挺漂亮。”
    “別人送的。”一邊就勢移開話題,我一邊站起身:“時間不早,我該去睡……”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突然一陣極細的聲音伴著股錫箔灰淡淡檀香從窗外飄了進來,很小很小的聲音,可是很清楚,像個小小卻尖銳的針頭,不偏不倚鉆進了我的耳膜:
    木頭的娃娃光著腦袋
    搖啊搖啊什么也看不見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來
    最慢的一個娃娃在這兒……
    “什么聲音?!”迅速掃了圈周圍我失聲問。
    沒人回答。
    顯然所有人都被我這突然一問給問愣了,怔怔看著我,帶著層莫名。
    而那細小的聲音也在這同時嘎然而止,伴著那股淡淡的檀香,窗外只有陳金華粗獷而有點不耐的嗓門在院子里響著:“張小潔呢!她到底跑哪兒去了???人呢???”
    張小潔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找到的,就在離拍攝場地一墻之隔,那個小雜院庫房的枯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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