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陳云甫并沒有急著去東閣找朱標繼續說廢徭役的事,他還沒那么閑。</br> 河南那邊謝亨衢、欒可法兩人都沒到案,錦衣衛已經派人去拿了。</br> 雖然說兩人這事辦的一塌糊涂,不過到底給國朝湊足了民丁,北伐該開始了!</br> “第一批糧食和民丁都已經抵達北平通州,剩下的陸續也在北上。”</br> 站在武英殿的巨大沙盤旁,陳云甫手里拿著本子,一五一十向宋國公馮勝通傳著相關情況:“軍器局負責的兵仗、弓弩、箭矢等物也已陸續送抵北平,燕王殿下也送來了本,此刻北平兵器、糧草、輜重、士卒已盡數籌備得當,只等宋國公一到,就可開拔。”</br> 說及這北伐的事,陳云甫心里也不由的一陣驚嘆。</br> 驚嘆什么呢,驚嘆此刻大明的國力恐怖!</br> 后世僅以史考,大明國力的最巔峰是明初,也就是洪武、永樂二朝,后面所有子孫其實都是在走下坡路。</br> 別看到了萬歷朝,大明人口破億,但那不頂用。</br> 就說這次北伐,陳云甫身為大明此刻的大管家,對國力最是有直觀感受。</br> 你以為北伐最讓中央頭疼的是調兵嗎?</br> 不是,是調人,也就是攤派民夫。</br> 無論是錢糧還是兵器,戶部和兵器局這邊等到民夫備足,那邊連三天都沒用就從各大府庫、武庫調了足數會同民夫一道北上。</br> 至于調兵,京營一個兵都沒動。</br> 去年伐云南才剛動三十萬,今朝北伐,就又從山東、河北、北平和山西抽出了二十萬精兵。</br> 甚至連五萬騎兵北平和河北兩地就出夠數了。</br> 用的到京營嗎?用的到陜甘嗎?</br> 完全用不到!</br> 甚至連山東、江蘇兩地的軍戶都用不到。</br> 哦對,蘇北和山東的軍屯衛所就是所謂備倭軍的前身。</br> 數不多,反正十來萬的精銳還是能湊出來的。</br> 陳云甫摳著手指頭算了筆賬,這時候的大明如果傾全國之兵打一場國戰的話,大概能在三個月內調集超過一百萬根正苗紅打過仗的精銳,調出超過一千五百萬石戰爭儲備糧和不下三十萬匹戰馬。</br> 不說什么一漢當五胡的話,就這配置,你說打奔襲戰也好、攻堅戰也罷再不行拖后勤的持久戰,大明的百萬雄師都能在草原住上個三五年了。</br> 朱老四的軍功章里,一多半得算是朱元璋這個老子的功勞。</br> “嗯,辛苦大學士了。”馮勝道了聲辛苦,而后繼續對著沙盤沉吟。</br> 既然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那么距離圣旨下達也就在眼么前,他這最后要和包括藍玉在內的一眾軍中主將再統一一下思想,確定好整體戰略。</br> 這時候陳云甫就不便多待了,直接告辭離開。</br> 前腳走出武英殿,后腳就得了御前司的信,說朱元璋召見。</br> 不敢耽擱,趕緊面圣。</br> “臣文淵閣大學......”</br> “別報號了,過來!”</br> 朱元璋哪里像是個有病的樣子,此刻一身皮弁服穿在身上,威武的身姿頂天立地。</br> “你給馮勝他們打過照會了沒?”</br> “說過了,宋國公和申國公、一眾侯爺議論軍務,臣不敢打擾自行離開。”</br> “偶爾聽兩句也沒什么。”朱元璋睨了陳云甫一眼,不滿的哼了一聲:“你小子鬼精鬼精,看起來老實本分,卻是一肚子的心眼算計,標兒也是你攛掇的吧。”</br> “啊?”</br> 陳云甫當然要裝傻,聞言不明所以道:“太子爺有事?”</br> “別跟朕來這一套。”朱元璋毫不客氣的撕下陳云甫的虛偽面具:“廢徭役、復商籍,你敢說這兩件事不是你提的?”</br> “哦,是臣提的。”</br> 陳云甫見糊涂裝不過去,便坦然的一口承認,又差點沒閃到朱元璋的老腰。</br> “那你還敢跟朕裝糊涂!”</br> 朱元璋氣的瞪眼,就見陳云甫一臉無辜的攤手說道:“陛下,臣好歹也是您的文淵閣大學士,天下事務何其多,需要和太子爺通風匯報的也不少,您不說明白,臣愚鈍,哪里猜得到。”</br> “你愚鈍,天下就沒聰明人了。”</br> 不爽的哼出一聲來,朱元璋將朱標拿道關于廢徭役、復商籍的奏本著寶祥送到陳云甫面前,言道:“標兒寫的,你自己看吧。”</br> 陳云甫哪里還用看,這奏本里的章程全是出自他手自然是了然于胸,不過面上還是裝模作樣翻看了幾眼,而后面視朱元璋言道。</br> “臣看完了。”</br> “你說你咋想的。”</br> 朱元璋一說及這事就氣不打一處來,斥責道:“廢徭役?你知道我大明工部一年的用度是多少嗎。”</br> “去年是三百七十六萬四千二百兩。”</br> 陳云甫張口就來:“其中漢江段因為疏河沙用了十八萬七千兩、糧食十一萬四千五百石,動用民夫六千九百四十人,死了十七人,撫恤二百五十五兩銀子、一百七十匹絹布和十七頭耕牛。</br> 江西的贛江用了......”</br> “行了行了。”朱元璋揮手打斷道:“朕差點忘了,你記憶出眾,什么事在你那過一遍就能記個大概,錢糧花費、物資調度都了熟于心,要不然,也不能把咱大明這么大一個國家操持有度。</br> 朕更不會放心的把通政使司交給你,所以你就別在這和朕炫耀了,咱們還是說回廢徭役的事吧。</br> 這幾年,咱們大明還算是風調雨順,但工部的花銷為什么一直居高不下,就是因為咱們地大物博的同時、天災也從未斷過。</br> 不是水患就是山崩地動,貴州土司才剛剛平定,朝廷大軍都還沒走呢,就因為一場山崩,又多了幾千吃不上飯的土民,抄起刀槍就又做了反民。</br> 你說,朕敢不給工部錢嗎,不給工部錢,天災就會變成人禍,到時候我大明處處都是反民了。</br> 國家緊張,這點朕不說你自己也應該心里有本賬吧,廢了徭役,工部明年的預算奏疏敢拉到一千萬兩你信嗎。”</br> “臣信。”</br> “那你跟朕說,多了足足六百二十三萬五千八百兩的虧空你從哪里給朕變出來。”</br> 這朱元璋也夠調皮的,這時候還不忘向陳云甫炫耀一下他的記憶力。</br> 不只是你一個人能記住這些數,他朱元璋敢日御三朝,晝閱千本,也是有常人不及之處的。</br> 可惜陳云甫是個不‘懂事’的官,壓根沒有拍老朱馬屁的打算,直接接話往下說。</br> “所以臣進言復商籍。”</br> “光憑一個商稅,國朝就能補足這些虧空了?”</br> 朱元璋不置可否,以其幼稚。</br> “商稅初設,確實可以解決掉一些財政緊張,但那只是初期,一旦朝廷允許商人的出現,就必然要給商人以生存之土壤,假以時日,商人越做越大就會和地方官員勾結,到那個時候,你跟朕說,我大明還能收上稅嗎。”</br> 這里需要補充一句題外話,大明是有經商者的,只是這個商和咱們認知中的商不是一個概念。</br> 比如小攤小販、開幾個酒樓飯莊、經營個糧號、古玩字畫店之類的商人是有的,但他們都不是正經的商人,因為除了這些產業之外,他們都必須做一件事。</br> 就是名下有地,掛靠農籍。</br> 因為大明現在沒有商籍。</br> 朱元璋金口玉律,對不事生產者皆可捕殺之,就從根上斷了專指著倒買倒賣,貨物流轉賺取差價為生商人的活路。</br> 所有天下的商人都掛著農籍或者軍籍。</br> 農籍要置地生產糧食,按年繳納糧稅,軍籍就是家里要編入屯衛所,不僅要耕地,還要出一丁當衛所兵。</br> 然后在這個基礎上,你說家里有閑產,在當地開個酒樓賣個手工件什么的才可以。</br> 像那種拿著錢啥也不干,說跑平頂山收煤到山西大同去賣的,抓到一個殺一個。</br> 腦子都長膽子上去了。</br> “朕不設商籍,就是用這種方式將商人從根本上限制住他們的生存范圍,使他們永遠不能離開故土,不能離開最基礎的生產,也注定無法將生意產業做大,這樣一來,他們的后代想要出身就得讀書考官,做一個對國朝有用的人才。</br> 而不是整天和算盤金銀為伍,只想著如何惦記走老百姓兜里那僅剩不多的活命錢,商人狡詐、惡毒自私,比起早前的奴隸主都不遑多讓,你要復商籍,就給了他們做大的機會,日后官商勾結,上瞞國家、下虐良民,朕一思及,都想殺了你。”</br> 說到最后,朱元璋稍微動了點威勢,壓向陳云甫。</br> 可令朱元璋沒想到的,后者絲毫不為所動,一字一句仍舊條理不亂。</br> “自有炎黃始祖尹始,商人就誕生了,他們從最初的以物易物中覺察到了商機,沿海的貝殼拿到內陸可以換太多好東西,需要付出的不過是多走幾百里的路而已。</br> 商人逐利而行不應該被鄙夷,這就如同升斗小民盼望治世一般無二,誰都想過好日子。</br> 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商人更會用腦力而已。</br> 完全禁絕商人的國策可以頒行,但禁不絕人性中的貪婪或者說人心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兩淮私鹽猖獗,明知殺頭依舊從者甚多,為什么,因為私鹽賺錢啊。</br> 一斤鹽不起眼,差價僅兩三文,但一千斤就是二兩銀子了,一艘小船便可拉數千斤私鹽,一年做個三五十次,就幾百兩,比臣一年的俸祿都要多。</br> 百姓想賺這個錢,買房置產然后蓄兩房嬌妻美妾,都不惜拿自己的命去賭。</br> 陛下一心要禁,禁的住嗎。”</br> “聽你這意思,朕不但要復商籍,還要開鹽禁了?”</br> 朱元璋瞇起眼睛,語氣已滿是不善。</br> 今日陳云甫但凡要敢說出放開鹽鐵專營這種昏話,說什么也得打一頓。</br> “專營是國資,私鹽是走私,走私是禁不絕的,堵不如疏,與其去禁不如引導。”</br> 陳云甫直面朱元璋,侃侃而談道:“臣知道陛下擔心商人囤貨居奇、攫取暴利而做大,那何不畫一個圈出來,商人蹦不出這個圈也就翻不出什么浪了。”</br> “畫圈?”朱元璋聞之一愣,不甚明白:“你是說,限定他們的經商范圍?”</br> “那是限不住的。”</br> 陳云甫說道:“東南的鹽價比西北的鹽價便宜,沿海的比內陸的便宜,原因出在生產不均和物資輸送的糜耗上,所以商人的經商的范圍是限不住的,他們還是會一窩蜂的帶著東西往內陸、西北倒賣,以此攫取暴利。</br> 臣指的限制,是限制商品的價格。”</br> 商品的價格還能限制?</br> 朱元璋是真來了新鮮勁,臂壓金案,上身前傾。</br> “說給咱聽聽。”</br> “自古以來,商品的價格一直由商人來訂,商人依據市場的經濟規律和商品的緊俏程度制定相符合的價格,這才有了囤積居奇一詞。</br> 商人于豐年大肆囤積糧食,打探哪里患災好帶去當地高價售賣賺取暴利,朝廷既然限制不了商人的行動,那就限制商品本身的價格,即,將制定商品價格的權力抓到朝廷的手里。</br> 兩淮的鹽價現在是一斤九文錢,拉到河南賣十三文、陜甘賣十五文,所以造就了私鹽猖獗。</br> 如果甘肅和陜西的鹽價和兩淮相近或者說只高一兩文的話,那私鹽販子還干嗎。”</br> “不可能。”</br> 朱元璋直接開口打斷道:“陜甘的鹽價怎么可能控制到如兩淮一樣。”</br> “朝廷來為商品價格兜底就能實現了。”</br> “那虧損得多大。”</br> 涉及錢袋子,朱元璋這個皇帝搖身一變成了大家長,開始就這柴米油鹽跟陳云甫針鋒相對起來。</br> “朝廷在陜甘賣鹽,十八文也只是堪堪夠本,降到九文錢或者十文錢,那朝廷一斤鹽就要虧損九文,幾乎等同于兩淮賣三斤賺的錢才夠朝廷在陜甘賣一斤的虧損。”</br> “經濟賬不能這么算。”</br> 陳云甫這會也是聊上頭了,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和朱元璋對話間的措辭。</br> “看似朝廷虧了,但這個錢只不過是從朝廷手里發到了負責運輸鹽引的鹽吏身上變成了工錢而已。</br> 咱們把全大明比喻成一個家,陛下是家長,臣等是孩子,陛下給了臣十文錢去打醬油,醬油是八文錢,兩文錢是給臣的跑腿費。</br> 陛下雖然花了十文錢,可咱們家十文錢的家產變成了一瓶八文錢的醬油和進了臣口袋里兩文錢而已。</br> 同理,陛下花十八文的成本將兩淮鹽引拉到陜甘賣九文錢或者十文錢,國庫虧損了九文錢,但陜甘的百姓口袋里卻多了九文錢,國家的總經濟并沒有任何變化。</br> 陜甘的百姓口袋里多了九文錢,他們就會拿著這九文錢多做九文錢的事,百姓好囤糧以備災年,國庫里每年積壓的糧食就可以多賣數百萬石不止,這就是多出來的營收。</br> 我們把國家所有可以流通的商品統一定價,國家在鹽上的損失便可以通過賣糧、賣農具、賣衣服、賣耕牛賺回來。</br> 老百姓兜里多了錢,可以穿衣避寒、買牛耕地,既推動了織造,也實現了擴產,每年戶部的增收就也是一筆。</br> 這些年,西北、西南戰亂初勘,正是需要恢復生產的時候,可朝廷總不能年年撥糧撥錢免費發給百姓們,這樣反而會把百姓給養懶,斷不可行。</br> 可西北、西南的百姓每年營收本就可憐稀少,再買高價的鹽糧,連穿衣服都穿不起,還如何談及恢復元氣呢。</br> 江南的絲綢、絹布、衣料業每年為什么沒法增產,是因為受制于價格賣不出去嗎,不是,因為除了富饒的江南之外,大明任何地方的百姓都已經沒有元氣再去買衣服了。</br> 臣聞西北一家五口穿一身衣服,誰出門誰穿,留著媳婦孩子在家光屁股,滑稽可笑嗎?非也,實為可悲!</br> 商人逐利,將江南的絹布拿到西北賣一兩銀子一匹,百姓焉有余錢承負?</br> 是穿上衣服的臉面重要,還是填飽肚子的里面重要,毫無疑問,吃飽肚子比臉更重要。</br> 朝廷在政策上予以西南西北方便,使這兩地快速的恢復元氣,就自然可以帶動江南的織造業進行擴產增收。</br> 而西北西南的百姓吃飽了肚子、穿好了衣服,每年過冬不會因為寒冷凍餓而亡就會誕育更多的后代,人多了,西北西南的開發就自然會加快。</br> 林業、畜牧業、養殖業、礦業的發展勢必會增速,朝廷每年從西南采買木料的價格會降低、牛羊豬肉的價格會降低、雞鴨鵝禽的價格也會降低,連軍器局造兵刃、鑄大炮的錢都會降低。</br> 國家的開支逐年減少、營收逐年增多,還擔心國家沒錢嗎,一句話,百姓富國家就富,百姓窮,國家的富就只是無根浮萍,看似而已。”</br> 不實現全民富裕,就不存在國富民強!</br> 如果不是擔心朱元璋反應激烈,陳云甫甚至都打算跟老朱研究一下試點稅改政策。</br> 就這說的一大通,也足夠朱元璋消化了。</br> 果然,陳云甫都說完了好半晌,朱元璋都沒反應過來。</br> 看看陳云甫,再看看寶祥。</br> 良久。</br> “寶祥啊,去把標兒找來,朕現在腦子有點亂。”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