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站住!”才升了青衣沒幾天的小鬼差木仲只在心里暗叫倒霉。明明今日已順順當當地按時辰緝拿了壽限已滿的鬼魂,偏又叫任勞任怨的自己看到這么個游魂。
這只游魂顯然已晃蕩了些時日,身上的陰氣都散成一縷了,連個靈體也聚不起來。想必它不知道行走人間的諸多忌諱,不避生人,不避陽辰,午時的大太陽底下還敢游蕩。木仲回頭瞥見它站在桃林里,還以為是桃花色的一縷煙,仔細看了半日才覺出不對,便拿出身為鬼差的正義感上了。
看起來虛弱不堪的游魂行動起來卻靈活得很,仗著沒有靈體在枝葉橫生的桃林里穿行自如,木仲卻躲得狼狽不堪,不得不放出“你站住”這種沒用的威脅來。
小游魂聽了,在一棵樹后面停下來,轉過身探出頭來,勉強看得出是笑吟吟的樣子:“可是你在追我。”聲音倒輕靈悅耳,是個少女。
木仲氣道:“你已經死了!”
小游魂輕聲反問:“我死了?”
木仲用力點了點頭,語重心長:“你早就死了,再不跟我走你會魂飛魄散的。”
小游魂跟著點了點頭:“那……”
“你肯跟我走?”木仲從懷里摸出慣用勾魂的精鐵鉤子。
小游魂搖搖頭:“那我是怎么死的?”
木仲氣結,這他可真不知道。
桃花灼灼,酡顏醉臉。小游魂在樹下展開手臂:“你沒證據,憑什么說我死了。”
風悠悠地掀起一地碎紅,一縷桃花色的煙,不見了。
木仲一回酆都,眾鬼和鬼差就知道青衣鬼差今日緝魂緝得不大順利。他倒拖著慣用的精鐵鉤子,自鬼門關一路拖將過來。打奈何橋上新來報道的一隊鬼魂還以為這穿耳的魔音便是他們要受的刑罰,一時鬼哭狼嚎噪音刺耳,逼得阿傍摘下腦袋上的牛頭面具耐著性子解釋。
“淮南大人,近日壽限已滿的名簿可否借我一看。”木仲捻著衣角惴惴不安地問道。淮南是比自己高出一階的紫衣鬼差,雖然待人平和但向來冷著一張臉,實在不好接近。
淮南遞過三卷名簿,淡淡開口:“可是出了什么差錯?”
木仲更添了幾分緊張,小聲答道:“今日回來時撞著一個游魂,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難抓的很……”
淮南仍是神色平淡,看不出責怪的意思。揀出一卷名簿略略翻了一翻,指定一個名目:“昨日壽滿的,尚有一個未能歸位。”
木仲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指定的是“金”條目下的一個名字——“金錦虞”。“恐怕就是我今日見到的這個游魂了……”
“此魂你可緝拿得?”
木仲不知所措地摳了摳自己魂鉤子的花紋:“她游蕩人間陰氣散了,我……”怎么好意思說自己追來半日鉤子都沒觸到人家的衣角。
淮南略一沉吟,推了另一冊簿子到他面前:“你明日去緝這些。”自己卷起方才展開的名簿收入懷中:“這個魂,我去緝。”
木仲驚訝不已地看著淮南離去的背影。淮南慣來冷口冷面,帶管新任鬼差時從不輕易假以辭色,還以為他連心也冷了。倒沒想到原來他也是個急人之難的熱心腸,如此看來孟婆講的那個酆都傳說是真的也未可知……
淮南還未看清楚游魂的時候,游魂已經預先看到了他。
來人一身深紺紫色衣袍繡著烏金色獸紋,在桃花樹下緩緩的走。風窸窸窣窣地帶下桃花瓣兒,一片片挑到他的衣襟上,揚起他束在身后的烏發,為他冷冷清清的眉眼增加了幾抹生動的顏色。
明明長得很好看啊……怎么不笑呢?莫不是個小神仙?游魂躲在樹干后默默地打量著,直到“小神仙”從懷里掏出一卷黑底銀字的名簿,徑直走到自己面前,沉聲問道:“金錦虞?”
游魂茫然地轉動了一下腦袋。“小神仙”的聲音低低的,像一管鳴簫最悅耳的聲部。但他所說的三個字,卻委實陌生的很,聽起來與自己沒有半分半毫的關系。
這反應不太對。“金錦虞”與此游魂難道并不是一個?
淮南略一沉吟,揮了揮手,那縷桃花色的煙聽話地飄到了眼前。
“看。”
游魂從善如流,順著紺紫色袍袖一路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最后落到紙頁上去——正是小神仙剛剛念出的名字。
“你可認得?”
游魂有些奇怪:“不就是‘金’、‘錦’、‘虞’三個字么!”莫不是小神仙覺得末尾一個“虞”字格外難認?
淮南緩緩卷起名簿,收入懷中。此魂識字,生前并不是個癡子。卻處處透著蹊蹺。
“告訴我你的名字。”
游魂默默地、深深地、再次轉動腦袋,偷眼看了看小神仙,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不知道答案,自顧自把雙手合在一起又打開來,露出一個熟悉的物件來。
鉤子!古古拙拙的含著暗暗的銀光,看著卻比方才青衣鬼差的囂張鐵鉤威力還大得多。游魂只覺得情感受到了欺騙——這家伙生的一副小神仙的樣子,竟然也是要來勾自己的魂!
時間已經來不及思忖自己先怒斥鬼差皮相騙人,還是先扭身逃跑,游魂已經被勾在了銀勾上。
“告訴我你的名字。”淮南淡淡地握著銀勾,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就好像沒看到游魂活魚似的撲騰掙扎。
游魂自顧自地掙扎了一會兒,越發散了,只好有氣無力地回答:“為人要有禮,問別人名字要加敬稱。”
“小姐的芳名可有幸告知在下。”
游魂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冷著一張臉地吐出這句戲文里常見的話,提起力氣繼續應對:“為人要有禮,問別人名字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在下淮南。”
沒想到他還真說了……游魂轉了轉眼睛,如果告訴他自己委實不記得自己身前事,連已經死了都還懵懵懂懂,他也未必會信。那么就這么著。
“你講了禮,那我只好告訴你啦”。
淮南抬起眼來,定定地等著她的答復。
游魂有點心虛,畢竟是被這么一雙眼睛看著,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回看過去,一字一句的回答:“你叫淮南,剛巧,我叫阿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