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屠夫沒什么文化，八歲起跟著鰥夫爹一起殺羊宰豬，一干便是十一年。
    他家雖然有錢，都是靠賣苦力一點點賺來的。
    鄭屠夫沒有花天酒地過，也沒擺文弄墨的朋友，他不會形容詞，更不懂什么是比喻句。
    可此刻，他覺得顧青就是劍蘭花，還是開的最艷麗的那一種。
    “大猛哥！”
    鄭屠夫愣愣地保持著擦血珠的姿勢，直到虎子喊他才回過神來。
    “噯。”下意識把手中的屠刀藏在身后，鄭大猛動作比腦子更快的做出選擇，不想讓他的劍蘭花看到自己殺生的模樣。
    顧青沒看出鄭屠夫的用意，她笑著揉了揉虎子的頭以示感謝。
    “大猛哥好，聽說你家養(yǎng)著鴨子，能賣我一些嗎？”
    顧青聲音清澈，到了鄭大猛耳中卻變的又甜又軟。
    “鴨子？要多少?！?br/>     鄭大猛漲紅著臉別開視線，不動聲色的把屠刀放在了案板上。
    “我也說不大清楚，近幾日可能每天一只，過一陣會多一些，大抵一個月不少于五十只?！?br/>     顧青家里小，一次性放不下那么多鴨子，她只能隔幾日提一籠。
    再加上手頭沒有那么多現(xiàn)銀，不能一次性將五十只鴨子的錢付清，便得多說幾句同鄭屠夫商洽妥當。
    許是殺羊比較燥熱，鄭大猛光著膀子沒有穿上衣。
    原本習慣了干活的時候這幅模樣，如今被顧青注視著他反倒后知后覺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一口應下來，鄭大猛轉(zhuǎn)身走到屋里把外套穿上了。
    見鄭大猛不說話，顧青有些拿不準，她只好站在門外同虎子慢慢等著。
    哪想等鄭大猛再次出來，卻套了一輛騾車。
    “走吧，去抓鴨子，我家鴨場養(yǎng)在后山上，得坐騾車過去?！?br/>     ……
    提著裝有五只鴨子的木籠子，顧青有些緩不過神。
    這就談好了？
    以二兩銀子的價格，賣了她五只公鴨子？
    原本今日賺了一兩多，再加上手里剩下的半兩銀子，顧青以為自己至多能買四只，沒曾想不僅多得了一只鴨子，還被鄭屠夫趕著騾車送到了家門口。
    本來不需要鄭屠夫送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太多路崩裂了傷口，她彎腰選鴨子的時候疼的眉頭緊蹙倒吸一口涼氣，被鄭屠夫注意到了。
    五只鴨子三十多斤，傷口不痛的時候走慢點也就提回來了，如今傷口疼，她也不敢勉強。
    若是疼的厲害沒辦法干活，明日便不能出攤了。
    出攤才是大事，一天都耽擱不得，不然這些錢如流水般花出去了，連個響聲都聽不到。
    只不過，嫂嫂似乎不大高興。
    顧青抬起頭偷偷打量了晏逸之一眼。
    晏逸之冷著臉接過顧青手里的鴨子，同牽著騾車的鄭屠夫輕點下頜。
    “辛苦你跑一趟了，只是寒舍簡陋不方便留你休息，還請鄭屠夫海涵。”
    “不幸苦不幸苦，虎子是我大姨家的孩子，說是送青青妹子，主要也是為了送虎子回來。”
    鄭屠夫連連擺手，嘴上回復著晏逸之，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顧青。
    青青？
    晏逸之的臉更冷了些，看著鄭屠夫春風滿面的樣子越發(fā)陰沉。
    顧青拽了拽晏逸之的衣袖，不知道嫂嫂為什么不喜歡這個好心的大哥。
    可晏逸之既不理她也不不接話，只是冷冷站著擺明了要送客。
    鄭屠夫本就忙碌，剛殺的羊還沒給客人送過去，沒不準備久待。
    如今知道顧青住在哪里，目的也就達到了。
    察覺到晏逸之的不喜，鄭大猛只當寡嫂性格不大好，看向顧青的眼神更加真摯和熱烈。
    他要早點上門提親，讓顧青遠離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
    受鰥夫爹影響，鄭大猛不解風情只懂得埋頭賺錢。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jīng)二十多了。
    二十多歲不算年輕，尋常百姓家孩子都能在炕頭排排坐。
    但著急也沒用，找媒婆相看了好幾戶都不太滿意，他反倒歇了找媳婦的心思。
    習慣了一個人，單著也挺好的。
    等將來年紀大了，大不了過繼一個孩子抬棺摔盆。
    可這個念頭在見到顧青后蕩然無存。
    鄭大猛突然想成家了。
    不僅成家，還想要一個長得像顧青的女兒在自己的身后喊爹爹，再加一個像自己一樣的兒子保護顧青和姐姐。
    連孩子名字他都想好了。
    一個叫鄭愛青，一個叫鄭戀青。
    鄭大猛同顧青憨厚笑笑，又和晏逸之做足了晚輩禮，這才一抽鞭子駕著騾車往回走去。
    看著鄭大猛遠去的背影，顧青松了一大口氣。
    嫂嫂抓著木籠的手都捏白了，再用點力怕是能將木籠捏碎。
    她擔心的看著木籠里的鴨子，原先最活潑的那只仿佛感受到了嫂嫂的火氣有些蔫巴，其他鴨子也安靜如鵪鶉。
    晏逸之沒有把不滿帶到顧青身上，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走去。
    顧青小心翼翼跟著進了門，這才看到院子里豎著一塊大大的木牌子。
    木牌上寫著“周灰鴨”三個大字。
    “哇，這是我們的招牌嘛？”
    晏逸之沒有跟顧青出門買鴨子便是在做招牌。
    招牌的木頭是砍了后山的大樹制成的，一旁還放著塊同樣的料子，寫明了價格和種類。
    許是剛寫的，用作菜單的木板尚未完全干透，散發(fā)著陣陣墨香。
    整齊的小字排列在左上角，為木牌留下大片空白，等待顧青有了新菜品后再另行補上去。
    顧青歡喜的看著沒有疏漏的菜單，這才將注意力重新放在招牌上。
    “周灰鴨”是早上擺攤時確定的。
    顧青原本打算叫姑嫂粉絲湯但晏逸之不同意，便取大周朝的“周”，灰色鴨子的“灰鴨”，組成了這個通俗易懂的名字。
    晏逸之的字十分好看。
    娟秀中透露著一股無法忽略的凌厲。
    顧青認的字不多，大多是跟著哥哥看菜譜時學的，可看過哥哥的狗爬字再看嫂嫂的，頓覺嫂嫂深藏不漏。
    見顧青真心喜歡，圍繞在晏逸之身邊的低氣壓總算散開些。
    他把木籠中的鴨子安頓好，示意顧青洗手吃飯。
    忙亂了一整天，掙了不少銀子卻也花個一干二凈，顧青沒有賺大錢的感覺，只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
    現(xiàn)在坐下來吃上熱乎的白米飯，才生出踏實感。
    今日依舊是三菜一湯，不同的是顧青回來的晚，便蒸好了白飯。
    菜是蛋炒婆婆丁、紅燒鯉魚、酸辣白菜。
    湯是薺菜豆腐湯。
    顧青好久沒吃過魚肉了，不由得眼睛亮了幾分。
    雨過天晴，晏逸之夾了一筷子鯉魚身上最好吃的魚腹到顧青碗里。
    瞇眼甜甜的笑，顧青就著魚肉吞了一大口白飯，又將魚眼睛摳下來遞給了晏逸之。
    “喏，嫂嫂最愛吃的魚眼睛?！?br/>     晏逸之捏著筷子的手一頓，有些不知所措。
    秋蟬愛不愛吃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不愛吃的。
    尊貴的皇太孫自出生起吃的用的都是最好。
    別說魚眼睛了，他甚至沒怎么在精致的菜品中見過完整的魚。
    即便太子夫婦逝世，晏逸之的生活大不如前那也沒人敢上魚眼睛糊弄差事。
    晏逸之看著碗中的魚眼沉默了許久，方才包在米飯中囫圇吞下。
    可魚有兩只眼睛。
    眼看顧青又把筷子伸向魚眼，晏逸之比她更快一步的摳出眼睛，放到了顧青碗里。
    “你嘗嘗，還挺鮮美的?！?br/>     原本大快朵頤的顧青詫異的看向碗中的眼睛。
    “嫂嫂，我不吃這個，還是嫂嫂吃吧?！?br/>     筷子捏住了魚眼睛，她正要把魚眼睛從自己碗中夾出，卻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略顯遲疑的停滯一瞬，試探性朝自己口中送去。
    長者賜不可辭。
    都已經(jīng)在自己碗中了，再夾出來確實不禮貌。
    魚眼特有的腥膻撲鼻而來。
    顧青雙眉緊蹙就要將魚眼塞入。
    卻突然有人湊近，將顧青筷子上的魚眼吞了下去。
    愣愣地看著光禿禿的筷子，顧青一時之間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獨屬于晏逸之的氣味縈繞鼻尖，她握著筷子的手緊了又緊，心臟開始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
    “嫂……嫂嫂?！鳖櫱噜?，眼神卻直直盯著筷子不敢看向身側(cè)之人。
    晏逸之大概是瘋了。
    他看到顧青明明不喜歡還要強行吃下去便什么理智都沒有了。
    可這樣的舉動太過曖昧和荒唐。
    晏逸之猛的站起身子，丟下一句“我去洗碗”便落荒而逃。
    只留下顧青食不知味的將筷子塞到口中。
    筷子上哪還有東西。
    什么都沒吃到顧青目光怔怔看向沒了眼睛的魚。
    晏逸之做的飯并不多，剛好夠兩個人食用，可現(xiàn)在桌上的菜基本都沒碰過，嫂嫂卻說自己吃好了。
    不忍浪費，壓下心底噴涌而出的荒謬沖動，顧青將桌上的菜一分為二，一多半擺在一旁，一小半就著米飯吞了干凈。
    但嫂嫂好像人間蒸發(fā)了。
    顧青殺好鴨子，做好了明日擺攤的準備工作，晏逸之都沒有出現(xiàn)。
    唯獨院子里放著的那對滴水的干凈碗筷證明他回來過。
    顧青不是不懂情愛，她曾偷偷研習過畫本子，也聽過許多郎情妾意的愛情故事。
    可那些不都是男人和女人在談情說愛嗎？
    女人與女人……
    顧青捂著心口坐在門檻上望著屋外。
    她好像病了，一種喜歡女人的怪病。
    而惹她生病的這個女人，是亡兄的遺孀……
    她的寡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