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人靜,重楓調(diào)息了一下,確保自己的精神和體力都處于巔峰狀態(tài),然后她再一次查看和檢查了自己的佩刀,將它背在自己的背上。做完這一切后,重楓打開窗子,她轉(zhuǎn)著自己的手腕,看著包裹著黑布的手,突然就想到了遇到岑婉商的事情來,她給她介紹了個大生意,確實很大,去刑部畫那些需通緝的犯人的畫像,刑部對重楓自然是滿級的,而重楓對刑部開的價格,也同樣滿意。一個月二十兩銀子,包食。
重楓想到這里,不禁微微的笑了笑,然后她按住窗沿,就像只壁虎那般,悄無聲息的滑了下去。
憑借著畫作上的天賦和連續(xù)一個月的觀察,重楓輕巧自如的躲避著宵禁的衛(wèi)兵,在坊間的高墻上時而伏低,時而跳躍,空氣流動如水,重楓行動如魚,不多時,就來到東十四巷的巷口。巷口處無人,無燈,無風(fēng)。寒蟬不鳴,月色如霜,重楓看著墻頭那抹月色,看著巷口那座小獅,盤膝而坐,默默的看著眼前的掉了漆的朱紅小門。她深深的呼吸著,下顎有些微的顫抖。
“塵歸塵,土歸土,你怎么還不敢進(jìn)去呢?”
重楓抬起頭去看深藍(lán)的天幕,她握緊了拳頭,長長的吐出口濁氣,站起身,來到那道小門前,然后輕巧的一個旋身,越過了雜草叢生的城墻,如同一片黃葉飄落園中,不發(fā)一聲。
空氣的味道并不好玩,是融合了不知道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灰塵和泥土,還有草木動物腐朽的味道。重楓皺了皺眉頭,她摸著綁在自己臉上的面罩,那股味道濃重得穿透了面罩,鉆進(jìn)她的鼻尖,嘲諷的迎接著這個歸來的曾經(jīng)的小主人。
重楓環(huán)顧著這四周,月色下,記憶中的庭院似乎都被扭曲成了一副光怪陸離的畫面,那些瘋長的雜草和干枯的仿佛骨頭斜斜伸出的樹杈,掩蓋住了記憶中的道路。這些草下,會不會還有當(dāng)年的尸體,這些植物這么茂密,是不是因為血液的澆灌?
感受著每一步落下時,腳掌下發(fā)出的嚓嚓聲響,重楓覺得自己仿佛正慢慢的,一點點的變小,她的身體不再有力,只弱小得堪堪鉆過那個小狗洞,她的眼光也不再清明堅毅,卻布滿了對前途的迷茫和恐懼,她能感受到,那追殺著的腳步,還有如同刀鋒一樣劈砍出的掌風(fēng)。
風(fēng)聲如刀削,風(fēng)聲如厲鬼嘶鳴!
這不是幻覺!重楓的眼中陡然清明,她看著一個黑影背負(fù)月光,如蒼鷹撲兔,手掌如刀,掌風(fēng)尖銳朝自己撲殺而來。重楓眼中厲色閃動,她一個懶驢打滾,手腕一翻,陌刀已經(jīng)落在手中,帶月色朝那抹黑影的雙腿掠去。
那黑影呼號如厲鬼般尖利,連著幾個翻滾,避開重楓這一擊,待到重楓招式已老,雙腿隱帶風(fēng)聲,朝重楓的手腕踢過去。重楓冷哼一聲,以左腿為軸,帶動腰身的旋轉(zhuǎn)之力,揮動右腿朝那黑影踢去,她的時機(jī)料得極準(zhǔn),堪堪將要踢中那黑影的胸口,豈料那黑影突然對折自己的身子,眼見著重楓一腳就要踢空。重楓不待招式變老,將右腿順勢落下,就如大刀劈柴,兇猛無倫。
那黑影嘿了一聲,整個人像個倒翻在地的烏龜一樣旋轉(zhuǎn)起來,手腳齊出,樣子雖然狼狽不堪,卻是格外有效的抵擋住了重楓那雷霆一擊,然后他雙腿猛然長伸,直踹重楓的左腿。
重楓腰板強(qiáng)扭,一個鷂子翻身,往后躍去,也就是此時,一根被削得光滑的木刀朝重楓砍來,重楓隨手擋住,眼卻瞇了起來,月色下,那木刀雖然瞧得不大分明,可是那刀柄處垂下的纓絡(luò)重楓卻很熟悉,那是她小時候,教她功夫的父親親隨為她做的,那時候她極是喜歡,日日帶在身邊。
重楓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用了她的玩具,這就讓重楓非常的生氣,她一聲不吭,揮刀如擂鼓,連著三個跨步剁刀之勢,朝向?qū)Ψ奖破冗^去。對方的刀法亦是不弱,橫欄豎削,每每總是在要緊關(guān)頭擋住重楓的雷霆之勢。
也許是重楓對著自己舊時的武器心有懷念,也也許是對方用管了木刀而格外的珍惜,兩人拼斗良久,那木刀竟然沒有絲毫的損壞,反倒是兩人的刀勢越來越相似,都是點到即撤,回旋疾走中就如同西域的胡旋舞,爭鋒相對中帶著瀟灑至極的美感。
最后一個扯手,重楓翻轉(zhuǎn)落地,額頭上已經(jīng)布滿了一層細(xì)密的汗水。她盯著潛伏在草叢中的那個黑影,她沒有動,對方也沒有動,只是從對方的喘息聲中,她知道,對方也累了。
“你……怎么……”對方嘶啞著嗓音,他似乎已經(jīng)許久沒有說話,聲音顯得格外的生硬,而且難以連貫“……會……易家的刀法?”
“若果我會易家的刀法,你還會活著么?”重楓回答,這不是假話,方才他們月下舞動的,確實是易家的刀法,只是重楓少小驚變,易家的刀法并未學(xué)全,使用起來有不順之感,否則的話,重楓有把握在初始時就將對方格殺在地。
“你是易家的后人?”對方?jīng)]有理會重楓的話,他仿佛是自言自語的問。
“易家的后人已經(jīng)死光了。”重楓回答,她盯著對方,似乎想要從那蓬亂的頭發(fā)和胡須中發(fā)現(xiàn)什么痕跡一樣,死死的盯著。然后她試探的問道“你就是瘋子?”
“誰是瘋子?你才是瘋子!!”那黑影頓時跳了起來,破口大罵,喉嚨中嗬嗬有聲,一副瘋態(tài)“你是誰?你究竟是誰?為什么你會易家的刀法!”
重楓苦笑,心想對方原來還真的是個瘋子,她的聲音陡然狠厲起來:“瘋子!你也會易家的刀法,那你又是易家的誰?”
“……我是誰……我是誰……我也會,易家的刀法……”瘋子似乎被重楓的問題難住了,他蹲在地上,看著院外的明月,呆呆的看著,然后抱住自己的頭,喃喃的低語“我是誰……我是誰……”
重楓看著那瘋子雖然狀若瘋狂,但依舊還是小心翼翼的保護(hù)著手里的小木刀,那木刀是比著重楓幼年時的身高做的,拿在瘋子的手中,就仿佛是一把小小的匕首那樣,顯得可笑。突然的,重楓的心軟了一下,她坐到那瘋子身邊,輕輕的,靜靜的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瘋,可是你一直守在這里,我很開心。”
瘋子沒有理會重楓,他的嘴里還在不停的重復(fù)著我是誰,重楓也沒有理會瘋子,她只是默默的看著自己手里的刀,然后說:“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誰。”
瘋子一下子住了嘴,回頭看著重楓,他的眼神明亮得就像西北荒原的野狼,帶著狠勁和殺意,就那樣盯著重楓。可是重楓早就見慣了這樣的眼神,所以她無動于衷的坐著,安靜的看著眼前的瘋子:“易三叔,你還記得我嗎?”
瘋子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重楓,他的眼神時而迷茫,時而犀利,那一瞬間他仿佛過了一生一世那么久,然后他站起身來,不同于此前佝僂著身子的衰老模樣,這一刻他的身子高大挺拔如同天神,他與重楓對視著,然后他抖動著雙唇,聲音低沉而沙啞:“你是……少爺?”
“易家的少爺早就已經(jīng)死了。”重楓回答,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樣,勾唇一笑“否則的話,我又怎么活的下來。”
兩人相對無言,這曾是大將軍府最大的秘密,這是欺君之罪的最好把柄,結(jié)果誰也不曾料到,驚變陡生之時,這把柄最終變成了驚喜,變成了隱藏在死人堆中那最為雪亮鋒利的刀刃。所謂世事難料,不過如此,只是無論是重楓,又或是眼前的易三,回憶起來的時候,總有種不勝唏噓之感。
“少……小姐。”易三跪倒在地,重重的朝重楓磕了三個響頭。重楓不避不讓,看著易三以頭搶地,呯呯作響,她的手依舊握著刀柄,沒有一點松懈,然后她淡淡的,毫無表情的問:“為什么你還活著。”
是的,為什么闔府的人都死了,可是你還活著,你為什么還能活著。
易三苦澀一笑,低聲回道:“因為我瘋了。”
“可是你沒有。”
“但我必須瘋,這是老爺?shù)拿睢币兹故谆卮穑]有起身,依然是直挺挺的跪著。他當(dāng)年是重楓爹的親隨,是個當(dāng)兵的漢子,哪怕是現(xiàn)在,他依然有股子軍人的執(zhí)拗勁。
“為什么。”
“老爺說,我要為易家守住這宅子,然后等著少……小姐你回來,好讓你知道,他們的冤屈。”
重楓閉上了眼睛,她出逃是父親知道和安排的,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也相信易三說的話,只是她不說話,是因為另一個問題。
“你這些年是怎么活下來的。”父親死的時候,陳其瑞就站在一旁,且笑著談?wù)撎鞖馊绾巍V貤鞑幌嘈抨惼淙鹗歉赣H安排的人手,所以對他拋食的舉動格外不解,如果這個問題不解開,重楓就不會相信易三,那么不論易三有什么目的,重楓都會用盡一切辦法將易三格殺在地。
“老爺有個門生,名叫陳其瑞。”易三看著重楓那不置可否的臉,復(fù)有垂首道“老爺雖是軍籍,卻是書生起家,乃是永泰三年的榜眼。”雖然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但易三此刻說來依舊是滿臉的自豪,這幅模樣讓重楓不禁勾了勾唇角,突然想起了尚在遙遠(yuǎn)的定威城的某個軍人。
“那陳其瑞當(dāng)年不過是個士子,后來拜于老爺門下,再后來老爺棄筆投軍,亦是闖下了不弱的名聲。”
在易三嘶啞的嗓音中,一對漸行漸遠(yuǎn)的師徒漸漸浮現(xiàn),再后來易府一家滿門被斬,重楓以不為人知的性別之謎逃脫生天,而易三只能裝瘋賣傻,□□招搖過街以示瘋癲,最后留在已空無一人的易府中,也就從此時開始,陳其瑞開始進(jìn)行拋食。
“我并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只是有時也聽他的自語,似是有恕罪之言。”易三皺眉回想,然后搖了搖頭“不怕少……小姐笑話,我裝瘋久了,有時候,也就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這幾年的場景,有很多都回憶不起來。”
他說起這話時,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涕淚長流,那淚痕滑下,在積累了數(shù)年的臉龐上拉出了兩道骯臟的痕跡。他胡亂的擦拭著自己的臉,又退回了幾步,尷尬的說道:“很多年……沒有梳洗,實在是……實在是……”
重楓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的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她的鼻尖都是對方身體上散發(fā)出的那種難聞的氣味,重楓細(xì)細(xì)的看著眼前人那骯臟潦倒的樣子,看著他的腿部有不正常的腫大,很難想象,剛才他竟然用這雙腿和自己纏斗良久。這些是經(jīng)年累月下來的自然體現(xiàn),無法偽裝。重楓自問,若自己與易三易地而處,守著一個看上去沒有希望的希望,永遠(yuǎn)的這樣裝瘋下去,恐怕早就絕望自盡。
所以重楓知道這件事中雖然還有許多的疑點沒有得到解答,但并不妨礙重楓對眼前這個中年男人身份的確認(rèn)。
因?qū)Ψ降膱皂g而動容,因?qū)Ψ降闹刂Z而敬佩,于是她直直跪下,鄭重的,恭順的,執(zhí)晚輩之禮,任憑易三如何拉扯,依舊堅持著,朝向易三沉穩(wěn)的拜下去。
她并沒有對易三的舉動感動涕淚,也沒有對易三安慰再三,活著本就是不易,易三也好,自己也好,都在生死之間賭博,在刀尖上跳舞,最終兩人都活下來了,這就是最大的安慰。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后兩人還能重逢,不得不說,他們的運(yùn)氣都好到了極點。所以,有些話,不需言,不能言,不必言。
義之所在,不傾于權(quán),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擾,是士君子之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