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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帕夏汗



  馬車拉著兩人朝著揚酥湖的方向走,卻不是太學院的方向,只是沿著湖岸往西方向,那是由揚酥湖開出來的一條河道,叫流金河,前朝時,這也屬于揚酥湖紅粉脂的一段,只是地段不若揚酥湖好,去的多是平頭百姓。但本朝揚酥湖被太祖大筆一揮,劃給了太學院,原來的名妓風流,就都搬了過來,反成了帝都中最大的銷金窟。
  沙吾提顯然對帝都十分的熟悉,一路替重楓說解。重楓只知其路,卻不知其來歷,當做評書聽,也是頗得其樂。眼見著流金河畔的店一家家的過,最后在一個小巷口停住了。沙吾提撩開了簾子,說道:“就在里面了,我在外面等你,換好衣服就出來吧。”他說完,噌的一下就跳下了馬車,不給重楓半點反應的時間。
  重楓拿著手里的衣物稍微發了下呆,然后展開,沙吾提想得頗為周到,似也知道重楓對那種層層疊疊,起碼需要數個婢女的衣物實在是不感冒,取來的是京中流行的胡服,翻領而窄袖,穿著起來也十分方便。重楓稍稍的松了口氣,快速的套上了衣物,將自己的衣服折疊好放回盒中,這才下了馬車。
  沙吾提笑瞇瞇的回轉頭,看到重楓那瞬間眼睛亮了亮,繞著她轉了個圈,胡服緊身,將重楓那經過良好鍛煉的身材勾勒得十分美妙,他嘖嘖的贊道:“真真是看不出來,還挺合適的,不錯不錯。”說完他打了響指,立即有陪著笑臉的清秀少年跑上來,遞上一塊熱熱的毛巾,也不知道他從哪搞來的。
  重楓將刀隨意的掛在腰上,接過毛巾擦了擦臉蛋,又有些不習慣的整了下裝有金飾的腰帶,這才邁步和沙吾提一起前行。
  “你們翰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此話不假,若你不說,誰看得出來你是寒門子弟?”沙吾提看著和他并肩而行的重楓,笑道。這話倒是不假,和沙吾提那肥胖的身高比起來,重楓身形修長,走路時腰直而步穩,固頤正視,平肩正背,她的長相雖是平常,但常年的經歷卻讓她的氣質就如鞘中的刀鋒一樣,入則內斂,出則傷人。整個人一旦被衣飾一襯托,就如石中寶玉,顯露出風華。
  重楓腳步不亂,心中卻暗自警惕了起來,她五歲前接受的是正統的豪門大族的教導,于行走坐站都有極其繁瑣而復雜的規定,務必要求族人將其融于血脈中。她少年經變,但這樣的習慣卻早就成了某些天性一般的存在,以前衣衫破舊,氣質不顯,如今一打扮,反而凸顯了出來。只是她幼時受的是男性的教育,現在做了女裝,行止就有些不適宜了,若不是胡服酷似男裝,卻也讓人不容易往這方面想。
  閑話休提,兩人一路走來,不多時就出現了一處高樓,此樓高三層,掛有一大鎏金牌匾,上書“樓外樓”三字,陽光之下,那漆金的大字閃閃發亮,顯得極為氣派。樓門口恭立著好幾個青衣小廝,三五輛馬車立在一旁,車上各有標記,想來是各個家族的標記了。重楓待要細看,但沙吾提卻將她一扯,輕聲道:“莫去理會那些,見人要緊。”
  重楓點頭,隨他入了這樓外樓,此時早有伙計迎了上來,顯是得了吩咐,將兩人一路往樓上引,直到得頂層的小間處,這才高唱了聲迎客,卑立著請兩人入內。
  沙吾提此刻卻不去管重楓那有些好奇的眼神,他稍整了下衣飾,叩響門扉。那門嘩啦一聲打開來,一個青年男子竄了過來,拉住沙吾提的手就往里帶,道:“你小子怎的這么晚,該不會是怕了酒令,臨時開溜吧?”
  沙吾提身手很好,微一縮手,賠笑告罪,然后回身讓出了重楓,叫她露了個臉,說道:“帶了個朋友來,所以晚到,諸君恕罪,恕罪。”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重楓帶進門。重楓不著痕跡的環視一周,卻發現這是個布置得雅致的小間,正靠著流金河,正正望過去,還能窺見揚酥湖的風光,樓下人聲若隱若現,遠處青山若黛,碧水平靜,鬧中取靜,倒是個上好的觀景之地。
  而座中男女并不多,三兩成群,重楓細數來,不過六七人而已,有兩人身著異族裝束,年紀也輕,最小的看上去也才十二三歲的模樣,腰上還沒佩刀,看著沙吾提的目光最是和善,而其余人或站或立,織錦長衫,革帶金鉤,玉佩垂腰,顯得富貴又精干。他們饒有興致的看著重楓,隨后,又仿佛是默契一樣的看向了靠窗那頭。
  重楓早就注意到了那邊,那里倚欄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倚欄而坐的女人,若不是弱柳扶風的閨秀之態,又或是大大咧咧混不講究的江湖姿態,很難一開始就吸引住人的眼光。可是深閨小姐,就如鑲金嵌玉的器皿,是借金玉之光引人注意,而江湖俠女,雖是颯爽英氣,行止又不免粗俗,落了下乘。
  但這個女人卻不一樣,她身著翰人的服裝,只是平常的淺紅襦裙,上以金銀繡線纏繞繡著孔雀開屏的圖案,青藍的翎羽鋪灑在淺紅的衣裳上,那種讓人扎眼的驚艷亂色,此刻卻如同最順服的仆人,恭順的拜服,將自己的主人捧得奪人眼目,富貴艷麗卻偏生隨性自在到了極處。
  女人坐的很隨意,卻并不顯粗俗,她的手里還握著一小杯白玉酒杯,重楓注意到她的臉色很白,是那種最好的羊脂白玉的色澤,溫潤而清冷,或許因了酒的關系,那溫潤的顏色里又透出了絲若隱若現的淺紅,平白現出了三分的嬌憨,但那雙鑲嵌在白玉中的黑瞳依舊清明得如同西北橫亙的雪山那樣冷冽。
  那女人看了重楓一眼,薄薄的唇角彎了一下,她站起身來,隨手將酒杯放到了桌上。她的動作很是隨性,但那酒杯卻如同是小心翼翼的放上的那樣,沒有濺出分毫來。她來到重楓面前,既沒有上下打量,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轉過了身子,對著眼前的一眾人說道:“這是沙吾提的朋友,我叫來的。”
  眾人似乎就好像是了悟了那般,氣氛再度活絡了起來,自然而然的接受了和整個房間格格不入的重楓,似乎她本來就該在這里一樣。重楓知道,沙吾提什么的都不重要,關鍵在于“我叫來的”那幾個字,簡簡單單,卻帶著點隱而不顯的氣勢,她好奇的看了眼那女人,心中猜測著她的身份。
  “來,我替你引見。”那女人微微的側頭,朝著重楓笑笑,仿佛她們倆是再熟悉不過的,相識已久的朋友。和沙吾提那種自來熟不同,這女人所表現出來的熟稔態度是那么的自然,讓人有種原該如此的錯覺,不知不覺的就跟著她的節拍走下去。
  重楓跟著那女人,在人群中走了一圈,房間中人不多,聽下來多是帝都中豪門養著的二世祖,一出生就授了官爵,吃喝不愁,重楓對這些爵位并不很熟,但是細聽下來,都是自己多有努力的實干青年。而那幾個異族子弟,則大多是西域小國的子弟了。
  介紹過后,女人用手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叫帕夏汗,帕夏汗?蘇帕哈,沙吾提是我的族弟,我代他的全族感激你挽回了烏衣古爾家族的顏面。”說完,她用手按住了左胸心臟的位置,朝著重楓行了一禮。
  重楓眨眨眼睛,突然意識到她竟然是個異族人,但不等她做出什么動作來,這個名叫帕夏汗的年輕女人就已經直起了腰肢,朝著她微微一笑,說道:“來我這坐。”
  重楓沒有多推辭,實際上,作為一個常年待在邊外,偶爾去荒野和那些半民半軍的外族戰斗的少女,她對蘇帕哈這個名字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了剛才介紹的一切家族。僅僅在百年前,這個家族還是統治了整個朔北草原,號稱黃金血脈的偉大的部落頭人。當時的攝政王阿依翰和當時的翰朝開國者并存與南北,遙遙相對。
  后來隨著攝政王身亡,朔北草原四分五裂,但是占據著最大的地盤,最豐腴的草原,最肥美的羊群的,還是這個蘇帕哈家族所掌控的真顏部族。
  而且,重楓面色雖然沉穩,但手心中卻隱隱的滲出了些汗水,她不是久在帝都,不聞世事的那些人,她來自關外,她對外族的習俗很清楚。她知道只有王才會冠上汗這個稱號,她的名字里帶有這個字,只能說明她從出生起,就被父輩賦予了極大的愿望,她將來的位置,從冠名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那么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是?
  當然,心思再怎么轉,飯也得吃,帕夏汗將重楓拉到自己的身邊,而她本身就是這圈人中毫無疑問的中心,自然而然就會有人來交談來試探,重楓不是很善于應付這樣的場面,但她將自己的不喜和對這種場合的厭惡隱藏得很好。但重楓的談吐到底顯得青澀,只是她生性謹慎,也總算沒有說錯什么來。
  一直到宴席結束,一行人走出了樓外樓,幾人醉醺醺的被在寒風中立了很久的小廝扶上馬車,重楓站在一旁看著帕夏汗帶著笑容將他們一一的送走,這場中的人,只剩下了沙吾提還有另外兩個異族。重楓知道,這個女人還有話要對她說。
  “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帕夏汗接過了店家送來的酒囊,掂了掂,似是很滿意里面的重量,然后將它順手拋給了一旁的沙吾提,沙吾提顯見是見慣了這樣的動作,絲毫不見慌亂,手臂一揚,就接過了酒囊,抱在懷中。帕夏汗稍微的揚了揚頭,示意重楓跟上,一行五人,兩女三男,就這樣走在街上。
  重楓覺得這樣的組合真奇特,身著胡服的不一定是胡人,身著翰服的,也不一定是翰人,想到這里,她突然有些好笑,卻又立刻正了正顏色,她把握不住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她認真的想了想,還是決定老實的回答:“農夫也不喜歡耕田,獵人也不喜歡打獵,但他們都要繼續。”
  帕夏汗下巴微揚,斜著眼瞅了重楓一眼,她本就比重楓要高一些,這個動作做來說不出的高傲和優雅:“也許老農更喜歡打獵,也許獵人更喜歡耕田。如果不喜歡又何必要勉強?”
  重楓一下子停了腳步,她不知道為什么帕夏汗要對她說這個,她的心中有些打鼓,她下意識的拿小公主秋靜庭和岑婉商去和眼前的這個女人去對比。那是她此生認識的,最貌美杰出的兩個女子,但她發現這個女人和秋靜庭與岑婉商比起來,完全不一樣。若說秋靜庭似金鳳,天生的天潢貴胄,天生的高貴清麗,不落梧桐,那岑婉商就如池水,于近處溫婉,于池底清冷。但她們兩人的心事重楓多少能猜測到一些,知道她們有底線與根基,所以對她們沒有畏懼。但眼前的這個人卻不同,她就如這天地間的風一樣,風有輕靈反復,風有柔情似水,卻唯獨無根而隨性,讓人琢磨不透。
  她知道這個女人方才將她隱藏起來的那些情緒都收在了眼底,在那一瞬間,她的心中閃過了一絲慌亂,但她隨即強自按捺下了這種對她來說陌生而又危險的情緒,隨之而來,升騰起的,則是一種憤怒,這種酸澀羞怒摻雜的感覺,就如同大海咆哮那樣,翻騰起遮天巨浪,幾乎要淹沒她引以自豪的理智。她用力的呼吸,連肺部都感覺到了生生的痛楚,這才保持了一臉平靜的站在了這個女人的面前。
  她看著對方黑而平靜的雙瞳,她想對對方怒吼,說,你懂什么?你見過尸山血海嗎?你知道要殺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就得不得不努力往上爬的痛楚嗎?可是她發現,這所有的情緒,這所有的經歷,她都不能說,她不得不忍著,憋著,在胸口里積壓著,哪怕將自己的心壓得流了血,生了瘡,她也得繼續忍著。忍字頭上一把刀,刀刀見血,痛得她撕心裂肺,也只能和著血一起吞。
  “也許在農夫的世界里,只有田,也許在獵人的天地里,也只有山。”重楓回答,她的語氣很冷,聲音很沉,吐出的話,卻很無奈,無奈到讓人覺得痛。
  但帕夏汗連想都沒有想,就理所當然的回答:“那就走出去,這天下不止有山和田,還有大海和草原,雪山與丘陵。”她看著重楓緊緊的抿著自己的唇,一言不發卻又顯得極為倔強的模樣,突然嘆了一聲,說道“你們翰人,這點倔強真是意外的相似。”她將頭望向晦暗不明的天邊,遠處皇城在天邊顯露出了一個黑而肅穆的模糊影子,就仿佛一個靜立的怪物,她突然就笑了笑,回轉頭來對重楓說道“看來你已經沒有和我們喝酒的興致了。年輕的獵人,如果你想找人喝酒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沙吾提知道我在哪。”
  說完,她轉身朝前走去,沙吾提看著重楓的樣子,猶豫了片刻,似是想說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尾隨著帕夏汗跑走了。
  重楓看著他們一行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沉默著,然后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臉,將面容隱藏在手掌中,靜默了片刻,轉身朝自己暫居的客棧走去。
  帝都很大,她要走回去得走很久,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看著黑夜漸漸的侵襲,將那些柳綠紅瓦染成了一片黑色,就如同她從定威城一路行來的那些心事一樣,越來越沉,越來越黑,最后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秋已至深,寒風陡起,那聚集在帝都頭頂的陰云咆哮著,怒吼著,傾倒下黃豆大的雨點,打在人的身上,生生的痛。重楓似是沒有感覺,她只是漠然的走著,許許多多的畫面在她眼前晃動著,她心愛的畫,定威城里兵痞子的呵欠,一起戰斗的袍澤,血,砍下的人頭,那條長河,還是血,那片青天和黃沙,曹呈祥擔憂的眼神,易三那期盼的眼色,最后還是血,各種各樣的血,家人的,敵人的,自己的,都是那么紅,那么沉,在眼前堆積著,漫延著,朝自己鋪天蓋地的涌來,要將她完全淹沒在里面。
  自入帝都以來,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活,遇到易三以后,夜晚練刀,白日賺錢的生活更讓她沒有得到很好的調養,現在心緒陡然的波動,讓她十年來積壓在心底的那些壓力,這些日子的疲倦都翻涌的逆滾而來,沖擊著她本就疲乏的身體和意志。她覺得天地仿佛在急速的旋轉,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激起了雨水四濺,她只來得及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朝她跑過來,然后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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