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gè)小小的巷子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可疑的東西了,重楓于是朝帕夏汗的住所前行,直到到了那處幽靜的小院,留守的蠻人客氣的告訴她,帕夏汗去公主府暫住了。重楓下意識的握緊了那塊光滑的腰牌,指尖在上面來回的撫摸著,就如她那猶豫不決的心。但她終了嘆了一聲。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于是起程前往了公主府。
秋靜庭是皇上與先帝最為疼惜的小女兒,相傳出生之時(shí),正是月落而陽出之刻,明月與朝陽齊暉,圓月如輪,靜侍天邊,朝陽煌煌,如烈火焚天,端得是祥瑞無比,貴氣無雙。
而后,待到十五初成人,行了及笄之禮后,便靠著月倫湖處分了一處宅院,緊靠著正朔宮,以方便公主前往與母親相聚。月倫湖與揚(yáng)酥湖遙遙相對,和揚(yáng)酥湖那飽滿的模樣不同,它形如彎月,靜立與帝都之西,從整個(gè)帝都上方看下去,帝都就如同日月在握,是傳說中的風(fēng)水盛地。
此刻重楓正沿著月倫湖畔一路朝前,月倫湖靜怡如女子,在帝都中,是寸土寸金,達(dá)官貴人所居之處,人流并不多,因此顯得格外的安靜,一旁的月桂樹在風(fēng)中輕輕搖動,若是到了陽春三月,想必是清香滿路花飄零,風(fēng)色輕搖動樹梢,是極清雅的地方。
公主府上朱門緊閉,兩盞紅燈籠高懸,兩個(gè)青衣小廝正依著雙母獅的雕像聊著天,不時(shí)發(fā)出吃吃的笑聲,夜靜微寒,這守門的小廝也是裹著織錦的裘衣,相貌也是極清秀,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倒似一般富戶的少爺一般。
重楓上前告了來歷,又遞了腰牌,那兩個(gè)小廝倒沒有仗勢欺人的囂張勁,查過腰牌無誤,一名小廝急忙回身進(jìn)去稟報(bào),只留另一小廝好奇的打量著重楓的相貌。
重楓只和善的朝那小廝笑笑,雙手垂下,站在一旁靜立著,她本就出身軍旅,腰背立得筆挺,如勁松屹立,紋絲不動,靜靜看著,也能透出幾分肅殺的意味。只是她長得清秀普通,身穿也是極為簡單,和一般街上的平民還差了些許,因此那小廝實(shí)在是想不通,自家的公主怎么會認(rèn)識這樣的人。
不多時(shí),入府的小廝鉆了出來,他身后跟著個(gè)拎著燈的侍女,燈火搖曳,映得那侍女臉上一片暖色,她拉了拉身上的褙子,那粉色的花邊襯著雪色的肌膚,格外的好看。那侍女也是年輕,才十五六歲的樣兒,粉面斜鬟,怯怯弱弱的朝著重楓一福,說道:“重小姐,請隨奴婢來。”
重楓行禮謝過,又朝著兩位小廝點(diǎn)頭行禮,這才隨著那侍女從一旁的小門入內(nèi)。
路過門前的雕鳳影壁,繞過廊回曲折,重楓看著燈燭晃動,將那斗拱飛檐映出一片斜飛的黑影,魚鱗軟服的甲士來回巡視,重楓的手心微微的有些發(fā)汗,她年少孤苦,見過金戈鐵馬,斬過蠻人,可卻未曾見過這樣的富貴的陣仗。
她在心中暗自嘲笑著自己,重又垂下了眼,亦步亦趨的隨著那侍女前行,來到一處偏廳間,侍女站住了腳,輕輕的叫了聲什么。于是格子扇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另一個(gè)年級稍大的丫鬟挑著簾子出來,帶著重楓往門內(nèi)走。
腳步于是便踏上光可鑒人的青磚,屋內(nèi)并不冷,起了暖爐,將房間熱得一片溫暖。繞過了雕花天罩,秋靜庭與帕夏汗正相對而坐,案前擺著一把茶壺,兩只茶杯,秋靜庭朝那個(gè)帶路的丫鬟看了一眼,那丫鬟于是低頭退下,這房中,便又只留她們?nèi)恕?br /> “莫怪本宮怠慢客人,自己尋座吧。”暖房中香薰暖熱,秋靜庭一張粉臉飛霞,看了重楓一眼,笑笑。
重楓矜持自禮,微微的恭身,朝著秋靜庭瞅了一眼,想著她眼下心情看上去倒是真正的好,又望了眼一旁抿著清茶,不動聲色的帕夏汗。她也不知是哪來的脾氣,性子一發(fā),也不客氣,自己便找了處椅子,那么坐了下去。
“看,我早說了,她便不是個(gè)畏畏縮縮的人的。”秋靜庭卻是笑了起來,對著帕夏汗說道“在大漠時(shí),她自拍著身邊,便敢讓本宮坐下。自本宮打出生以來,誰敢如此。”
這話一出,重楓不禁有些臉紅,額頭平白冒出幾滴虛汗,心想當(dāng)初你又不說,想不到心里卻是這般的想法。
“確實(shí),你說的對,是個(gè)大膽的人。我以前,卻是沒看出來,大概是有些不同。”
帕夏汗聞言,卻將眼光投向了重楓,嘴角處掛著絲笑容,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楓被帕夏汗那帶著絲不明意味的眼光一打量,只覺得身下似乎安了個(gè)針墊,坐立不安起來。
她想現(xiàn)在這樣詭異的氣氛算個(gè)什么事,也顧不得行禮什么的了,起立說道:“我在口袋巷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小東西。”她也不稱自己為卑職或?qū)W生,那種帶著自謙的稱呼在這兩個(gè)人面前,她心中總是有種莫名的不喜歡,所以將心一橫,就自稱為我。
兩人皆是看向她,帕夏汗唇角帶笑,只是那笑容里有重楓厭惡的自以為的看穿什么的感覺,而秋靜庭卻是看了帕夏汗一眼,并沒有流露出什么過多的表情。
重楓清了下嗓子,將口袋巷發(fā)現(xiàn)香囊,又被人發(fā)現(xiàn)并搶去香囊的事情一一道來。
“我查過血跡,香囊所在位置,應(yīng)該是殺人的地方。”重楓說到自己擅長的地方,臉上也去了此前的心虛浮躁,現(xiàn)出幾分自信沉穩(wěn),侃侃說來“沒有打斗的痕跡,血流也不多,應(yīng)該是不超過三刀,想來若不是熟人,就是個(gè)專業(yè)的刺客。只是我未看到尸體,不好下其他判斷。”
帕夏汗只一額首,臉上這次是真正的顯露了笑容來,她從身邊拿出一疊卷宗,說道:“你說的不錯,這是仵作整理的卷宗。苦主是被一刀斃命。”她說著,將卷宗翻到某一頁,遞給重楓。
重楓接過,快速的看了兩眼,又閉眼沉思了片刻,這才說道:“偏了兩寸,苦主一時(shí)還不得死去,但他沒有什么掙扎,我想這是熟人所為,而且,恐怕苦主知道自己難逃一劫,連掙脫反抗之心都去了。”
她說到這里,看到帕夏汗與秋靜庭迅速的交換了一個(gè)眼神,她心中頗為不舒坦,但她識趣的垂下眼,干脆的去看卷宗上寫的東西,來個(gè)眼不見為凈。
“明日苦主的法事就要開始,你陪我去看看吧。”帕夏汗說的輕描淡寫,重楓卻是奇怪,日前見那苦主,分明是不把事情鬧得天翻地覆便不肯下葬的架勢,怎么又肯乖乖做法事了?隨即她看了秋靜庭,恍然大悟,有長公主這尊大佛壓下來,又如何爭得過?只是一旦下葬,便有蓋棺定論之嫌,只怕苦主還要再生事。
果不其然,只聽秋靜庭道:“本宮也只是找了處僻靜的廟宇,先將尸體安置,否則的話,日日這么擺放著,官府面子也是極難看的。”
三人又隨意的閑談了幾句,大部分都是重楓在聽而已,最后秋靜庭露出絲乏色,擊掌召來侍女,帶著重楓去了客房暫居一晚。重楓不敢有別樣表示,躊躇片刻,卻又不知自己到底躊躇什么,于是就帶著三分郁悶,三分不舍,三分的想不明白的憋屈勁,邁著步子去了客房。
公主府上的侍女都是善解人意又手腳勤快活潑的青春少女,她們帶著善意的笑容鋪好軟床被褥,又拿了一套月白真絲的內(nèi)衣給重楓換上。重楓紅著臉讓侍女輕言嬉笑的折騰梳洗,最后被塞進(jìn)被窩,鼻尖嗅的是龍腦檀香,身上捂的是暖被柔棉,耳邊聽著的是門外使女們互相玩鬧的嬉笑聲,雖不曾軟玉溫香在懷,卻也是重楓記憶中極為奢華的享受了。
漸漸的,燭火漸熄,門外那些活潑潑的聲音也沒了蹤跡,被窩早被捂得滾燙溫暖,可是重楓卻怎么也睡不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像古老《詩經(jīng)》中那個(gè)害了相思病的男人那樣,只是她又在求著什么呢?
其實(shí)重楓自己也想不明白,所以她干脆鉆出了溫暖的被窩,她的衣物已經(jīng)被使女們拿去洗了,只是在一邊貼心的擺放著換洗的衣物,一套粉色荷邊的羅裙。重楓有些別扭的穿上,打開了門。
此時(shí)月涼如水,傾倒在臺階上,一片銀亮的白色。重楓看著自己的倒影被長長的拖出一道黑影。四周是那么的安靜,聽不到半點(diǎn)人聲,整個(gè)世界就仿佛只剩下她一個(gè)人。
重楓吐出一口白氣,小心的抱起自己的長裙下擺,搖擺不定的朝前走去。她并沒有一個(gè)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順著直覺往前,也許…只是想看看這傳說中的公主府究竟是怎樣的模樣吧,她這樣告訴自己。
紛紛墜葉飄香階,夜寂靜,寒聲碎,千秋庭院,孤影獨(dú)行,真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重楓踏著月色迤邐而行,心中的愁悶也消散了不少,竟?jié)u漸的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就在她有些彷徨的時(shí)候,一陣人聲穿入了她的耳中。
若在平時(shí),重楓定然是選擇繞道遠(yuǎn)行,但現(xiàn)下或許夜色太過迷人,也可能她需要一個(gè)人為她指引方向,所以她下意識的朝著人聲走了過去。
人聲漸起,庭院深深,月色下假山怪石堆砌成凌亂荒誕的影子。樹影婆娑間,兩個(gè)對望的身影映入了重楓的眼中,重楓一個(gè)頓步,急急的收住了將要邁出的步伐,猛地一個(gè)轉(zhuǎn)身蹲了下來,頗有些郁悶的托住下巴。
“怎么了?”聲音透過遮擋重楓身影的枝葉傳過來,這聲音重楓自然是熟悉的,她曾在黃沙上,湖水邊都聽過,這宅子的主人,所以她不禁悄悄的嘆了一聲,心想自己怎么走到哪里都會碰到她。
“……沒什么,總覺得那邊像是有什么人。”帕夏汗的聲音隨之響起來“大概是我的錯覺。”重楓知道帕夏汗是個(gè)耳聰目明的練武之人,聽得她這么說,只屏住了呼吸,更是不敢做出什么舉動來。
“這庭院中的人我都遣退了,又有什么人來呢?”秋靜庭輕聲說道,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怨懟,似乎感覺帕夏汗這樣的說法像是在什么借口一樣。
“是啊……只有你和我,應(yīng)該是這樣的。”帕夏汗回答,重楓控制住探出腦袋望過去的欲望,只看到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頂點(diǎn)處交集在一起,就像一團(tuán)理不清的線條。
“靜庭,我擔(dān)心這次的事情,會讓我……”帕夏汗看著眼前的人兒低垂著雙眼,那長長的睫毛在寒風(fēng)中微微的顫動著,看著是那樣的惹人憐愛又楚楚可憐。帕夏汗伸出手來想要替她拉攏披在身上,但手卻被秋靜庭握住。
秋靜庭并沒有用力,但是帕夏汗也沒有抽回,兩人只是對視著彼此,僅僅是對視著彼此。
“……我舍不得你……”
那是極為輕微的聲音,但在這安靜的夜里,卻顯得那么大聲。帕夏汗沒有說話,看著眼睛中蘊(yùn)著淚水的秋靜庭,垂下的那只手微微一動,但終究,卻是強(qiáng)行的定住,顯得那么僵硬而又無奈。
聲音傳到重楓耳中,重楓身子微微的僵了僵,有些別扭的扭動著脖子,托著自己的下巴,看著天空璀璨的群星,默然無語。
幽院人靜,對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