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血液凝結的冰晶在水中化開,重楓終于解開了纏在手上的布條,得以活絡雙手。她拿出了在定威城備好的藥,細心的涂抹在自己的關節上。也就在這時,房門再一次被敲響,那凌亂的聲音不同于受訓良好的侍從,重楓知道,秋靜庭一直等著消息終于來了。
門扉推開,一名披著斗篷的年輕男子踏了進來,他身上寒氣濃厚,斗笠上沉淀著雪的顏色,顯然是在這風雪中奔走了很久。
“殿下,沒有人。”男人跪在秋靜庭面前,低聲說。
“那永柳蒲?”
“屬下去看過了,無人在。”
秋靜庭皺著眉頭,又說了幾個地名,但那下屬依然只有一個答案。
重楓搓揉著自己的關節,感受著手指的溫度再度溫暖起來,但她的眼光卻對準了秋靜庭。她注意到秋靜庭握住木桌邊緣的手指收緊而慘白,就如她眉頭緊鎖,卻越發蒼白的臉色。
重楓就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秋靜庭在找帕夏汗,可是卻沒有找到。重楓想起風雪中那些意圖殺死皇子的蠻人,想起他們穿著的北朔服飾。和他們交過手的重楓可以肯定他們確實是北朔人,那么…這是帕夏汗反抗聯姻安排的?重楓隨即搖頭,那個女人不會這樣愚蠢,將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險境地。可是若不是她做的,又怎么解釋她的失蹤?
重楓瞅了眼秋靜庭緊咬的雙唇,想了想,還是低聲說了句:“殿下,關心則亂。”
秋靜庭聞言,深深的吸了口氣,轉過頭來看了重楓一眼,然后問道:“你久在邊關,那些人…是北朔的人么?”
“是”盡管面對著秋靜庭期盼的目光,但重楓還是給了她一個不想聽到的答案,她看著秋靜庭一瞬間又白了幾分的臉色“可是這代表不了什么,帕夏汗不是這樣沖動的人。”她說的是安慰之言,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就算不是帕夏汗做的又如何?這件事一出,就算帕夏汗要走,只怕也沒那么容易走了。
秋靜庭搖頭,也知她只是想讓自己寬心而已,她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眉間,站起身子,沖重楓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你說的對,你勞累了大半夜,我再在這里也不大合適了。你先休息吧。”
她拍了拍手,有人拿進了一個小匣子,一翻開來,滿當當的全是銀票。重楓將目光從銀票上移回,對準秋靜庭,她說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覺,她很喜歡銀子,因為她的生活總是那么的缺少這樣的東西…可是…她想她從風雪中過來找她,替她掌燈融冰,她想她們多少是有點不同的。重楓可以不為了錢替她去賣命,她是不懂,還是懂了卻不愿接受?
重楓慢慢的勾出一個笑容,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高興很貪財:“真多,是筆劃算的生意,定威城的人頭可沒那么值錢。”
秋靜庭一雙美目注視著重楓,她似乎想說什么,卻咽了下來,只是吩咐左右隨行。
一行人出了院落,房間便空蕩蕩的顯得有些大,又有些冷。重楓看著那盒銀子,扁了扁唇,有些委屈的紅了眼眶。她思慮良久,到底沒舍得將那滿匣子的銀票扔進火里撒氣,只默默的將它們收好。
第二日,秋靜庭差人送上了護手的油膏,又差人上門來熱火朝天的給重楓的小屋做了一番保暖的改造工程。重楓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設又眼看著要土崩瓦解,只不停的在心里想:她定是覺得我是個人才,做出這番舉動來拉攏我的。
不同于重楓心中的小浪花,京中卻是大浪波濤暗涌翻騰。在此后的數日里,帕夏汗便就這樣如同人間蒸發那樣,不見人影。因為刺殺太子一事,北朔來的使節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朝廷如何處理,升斗小民如重楓自然不知,但滿大街的追捕通緝帕夏汗可沒少見,連重楓都叫去給刑部畫了許多的畫像。
所以重楓沒有想到,這樣的緊要時候,帕夏汗就如她突然消失那樣,突然的出現在她的小院中。
“我帶了一壺好酒,定威城出來的人,應該不會嫌棄。”帕夏汗微微笑,搖晃著手中的酒壺,平淡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疲憊和一絲的消瘦。
重楓默默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心想她雖然穿的是粗布,可是這樣氣質天成的人,穿什么都那樣的引人注目,她究竟是如何避開京中密探捕快的耳目來到自己家的?
“聽說你那日大出風頭,我們北朔的勇士被你追的四散逃離?”
帕夏汗繼續道,重楓被這么一說,急急問:“莫非真是你派的人?”
帕夏汗坐在重楓的椅子上,似是很滿意那舒適的感覺,搖晃著酒壺,星眸半瞇:“你說呢?”
“不是”重楓被對方的主人氣派逼迫得有些氣悶,坐到一旁悶聲回答,然后又反問了句“若我說你是呢?”
“那只能說明你不夠聰明。”帕夏汗的語氣沒有半分的停頓,流程自然到讓重楓額上青筋亂跳。她用力的按住自己的額頭,將那些糟糕的情緒平復下去。
“你來找我,又不是為了和我吵架,何必這樣?”
“…一不小心就這樣說了。”帕夏汗理所當然的回答,從懷中翻出了兩個琉璃杯,拔開了酒壺蓋,傾倒下來。那酒液湛湛清澈,和平日里慣看的那些普通的黃酒都不相同,一打開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
“這是我來的那年釀的,用的是那年的初雪,一直藏在樹下,已經這么多年了。”帕夏汗看著自己手中的酒壺,神色感慨,似是想起了無窮往事回憶。
重楓想了想,坐到帕夏汗的面前,這是幾經蒸餾得到的酒液,醇香甘美,又埋了那么多年,嗅著就仿佛要醉了。但是重楓很清醒,她知道對面那人決計不會來找自己喝酒那么簡單,所以她打算單刀直入的問個清楚。
“找我什么事?”
“殺人。”
“何人?”
“謝府別院,北朔來使。”
“你要殺自己人?!”重楓倒真是吃了一驚。
“我以為你不算蠢”帕夏汗抬眼瞅了重楓一眼,她頓了頓,還是解釋起來“來使中有兩方人馬,一方是我的父汗,一方卻是我的叔叔。如果我回去,我叔叔圖謀了很久的事情恐怕就要落空。他們不想我回去,皇上…只怕也不想我回去……只是她用了謝家的人,暗中聯絡了我叔叔的人馬。太子遇刺,只是他們共同演出的一出戲罷了。”帕夏汗面無表情的對重楓說著那些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暗涌,然后嘆了一聲“臨行前看到那些人待在謝家別院里吃香喝辣,我實在是非常的不高興。”
“你為什么非得回去?”重楓不解,不解的還有她與秋靜庭的關系,這個人,大概也是喜歡秋靜庭的吧,既然喜歡,為什么還要回去?重楓在遙遠的快要忘記的那個世界里,看過很多的書,自然知道像帕夏汗這樣幼時就送到異國長大的孩子,就算身份再怎么崇高,回去以后,依然是沒有根基的浮萍,處境只怕也不比在大翰來的更好。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帕夏汗抬眼,看著重楓,沒有嘆息,沒有表情,就好像這是她天生就應該去做的一件事。沒有怨言與理由,就此接受,無論自己的心中是愿意,還是不愿意。
重楓想了很久,慢慢的問:“你在星見那看到了什么…?”
“…你真是個聰明人”帕夏汗淺淺的吸了口氣,回答“有些事必須你去做,也只有你能做。我只是突然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而已。”
“所以呢?”
“我要回去。”帕夏汗微笑起來“我想要痛痛快快的回去,所以那些讓我不高興的人,只好死了。”
“我喜歡你的想法。”重楓笑,她其實也很想把那些仇人一個不落殺光,因為她已經不高興太久太久了,只是自己的能力太弱,所以只好一直憋屈著自己。所以當帕夏汗這樣說的時候,重楓覺得簡直說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簡直說不出的舒服。只是心中暢快是一回事,要不要幫帕夏汗則是另一回事。
“和我一起去么?”帕夏汗的語氣就仿佛在說一次普通的郊游那樣輕松,她仿佛看出了重楓的顧慮,低著頭抿了一口酒,再抬起頭來時,眼底一片幽藍閃動,仿佛是只睡得太久的野獸,終于張開了它的爪牙,顯得猙獰異常,又謹慎而危險“你放心,不會留下活口的。”
重楓看著帕夏汗的模樣,漸漸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了,她說得更加直白,笑得更加的真誠,狠得更加毒辣。重楓垂下頭去想了許久,和秋靜庭相對不同,帕夏汗對她的態度,直白得讓重楓似乎回到了風中都有血腥氣味的定威城。在那里,殺人與被殺,是另外一種規則,與情緒無關,與感情更加無關,一切都是直接的,充滿了銅臭的氣味。
所以重楓習慣性的去衡量,去思考,然后伸手比了個數字。帕夏汗看著重楓,輕輕的挑了一下眉頭:“雖然我覺得那些人渣不過是一堆碎肉,看起來,碎肉也是值點錢的。”
“豬肉如今也得150個銅板一斤呢。”重楓回答,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充滿了自信,下意識的將對方當做了定威城中對著人命討價還價的顧客。
帕夏汗想了想,似乎覺得有些道理,點了點頭,于是重楓笑。兩人將酒杯一碰,酒水搖晃,在陽光下破碎開來,一片弘光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