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苗苗口頭上的說法還不能完全代表她的內心。王小麥的主動交好，在蘇苗苗看來，除了最開始的同情，和這個年代特有的質樸外，還有一部分，就是在自己拿出餅干，并且故意暗示了一些生活條件不算差的內容后，她所表現出來的熱情。邀請自己同住應該也是在確定了自己條件不錯之后才決定，畢竟她姥家在大隊，住在姥家舅家沒人會不許，但讓自己跟著一起，卻是個風險。
    蘇苗苗看著王小麥明顯樸素的衣著，和她沒啥心眼兒，直接撂底兒，把知青點的事兒都說出來的行為，多少便知道這人沒啥心眼，最多是有點小心思。大概，是想借自己住處，從自己這兒賺點錢。
    整個對話中，她一直帶著警惕心，全程觀察著王小麥的神情變化，確定了她言語中沒有太多紕漏與心虛。王小麥便是再有心計，也不過是一個還不到十八歲，沒見過太多世面的小姑娘，對蘇苗苗而言，簡直是太容易看透。這也讓蘇苗苗對王小麥所說的，關于知青點的事兒多了幾分相信。
    只是……還是不能太過自信草率，關于知青點，關于王小麥這個人，還有她大隊里的家人，都還需要驗證。
    蘇苗苗將思緒梳理了一番，認為不管王小麥所說究竟是夸張還是虛假，又是否有其他目的存在，北河溝大隊，都是目前而言，她的一個最佳選擇。王小麥既然和自己說這些，便說明自己對她而言是有利可圖的，人與人之間，真情如何放在一邊，利益才是絕對能讓兩個人親如一家的東西，哪怕前一秒還是仇敵，下一秒也能坐在一起聊家常。而對于蘇苗苗而言，認識一個有親人在大隊的知青，完全是筆劃算的買賣。她不介意回應王小麥的真情或假意，也完全刻意和她做最友好的朋友，只要她們的利益長存，或者說，王小麥不要任何損她利自己的事情，那么多一個知青朋友，蘇苗苗是相當樂意的。
    至于這個大隊會不會有些不好的事情，不好的人，蘇苗苗倒是完全不擔心。因為沒有誰會費盡心思，托關系找人只為了把自己閨女分配到一個有問題的大隊里，而且她和王小麥在上車之前是完全不認識的兩個人，真要是想圖點啥，車上另外兩個女知青看上去都比她要有錢，完全沒必要丟西瓜撿芝麻。這點上，雖然蘇苗苗不想承認，但也沒辦法反駁的是，原身的形象的確很差，宛如經歷了一場六十年代的饑荒一樣，又瘦又黑，根本不像城里人。
    蘇苗苗對此也倍感無奈，只能寄托于今后的慢慢滋補，看看能不能把個頭再長點，膚色再養白點。
    想這些的時候，蘇苗苗也沒忘了和王小麥繼續嘮家常。過往的經歷告訴她，想要真正了解一個人的秉性，就必須和她多聊天多相處多交往，因為一個人的真實本性是不可能裝一輩子的，而如果她真的能裝一輩子，那么就說明她已經變成了這樣子，或者說，她都已經裝一輩子了，也就沒什么好顧忌警惕的了。
    “小麥姐，你給我說說北河溝大隊是啥樣的吧。”蘇苗苗好奇地問道。
    “隊里啊……”王小麥撓了撓頭，想了想說道，“說真的，苗兒，隊里和省城是絕對比不了的。我舅舅他們一年下工賺的工分，都可能比不了咱省城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但隊里的人都挺好的，等到了你就知道了。不過，甭管苗兒你最后住哪兒，都得記著別一個人出入，得找個伴兒才行。”
    …………
    兩個人說話時聲音都壓得很低，車上的其他人雖有些好奇這倆人一直在嘀嘀咕咕說的內容，但畢竟都是年輕人，臉皮薄，不好意思湊近了聽，或者是開口問。蘇苗苗和王小麥自然也不會同其他認講這種事情。在成功建立起了“革命友情”后，她們倆也都沒了和其他人認識的想法，兩個人在越發靠近縣城的路上，心照不宣地說著雞毛蒜皮的事兒，心里都在等待抵達縣城后的分配。
    很快，望安縣到了。
    下了車的知青們一下子就活躍起來了，一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筋骨都坐得發麻發疼了，大家都迫不及待下車，四處打量的同時，也順便能活動活動身子骨。
    “這就是咱們要當知青的地方？”在車上曾被蘇苗苗認為關系有些曖昧的那對男女中的男生說道，“看起來還勉強能接受。雖比不了省城，但這破舊的樣子倒符合我們下鄉為建設農村的目的。”
    “也不知道這地方有沒有百貨商店，我可受不了天天吃粗糧！”站在男生旁邊的女生蹙著眉有些不適應道。
    聽到這倆人的話，其他知青也都跟著應和起來。只有王小麥和蘇苗苗兩個人沒說話。
    王小麥從小就是從農村長大的，再加上她老家就是己即將要被分配的生產大隊，自然清楚這縣城不是目的地，只是等待各公社來拉人，再分配到公社下的各個生產大隊的暫停點。聽到旁邊吳佩蘭和那不知道叫啥的男知青說的話時，王小麥是既覺得好笑，又免不了有些同情。這縣城可是比公社和生產大隊都要好許多的地方，也不知道這些連縣城都看不上的人，要知道、看見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時，會是什么反應。
    想到這里，王小麥也有些擔心蘇苗苗會和他們一樣想法，到時候到了她老家在的生產大隊會沒辦法接受。可還沒等她解釋，蘇苗苗就湊到她耳邊說道：“小麥姐，等會兒到了公社，咱們倆可不能分開啊。”
    王小麥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這是蘇苗苗在明確告訴自己，她答應了剛剛自己的提議，想借自己的身份和她一起分到北河溝大隊。
    這也是王小麥的打算。北河溝大隊是她媽的娘家，她姥是個寡婦，一手拉扯起她三個舅舅和她媽。她媽楊杏芳是家里唯一的閨女，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大外孫女，舅舅舅媽和表哥們對她都極好。當年姥爺為了給共黨報信，被鬼子開木倉打死的時候，她媽還在她姥的肚子里。也是因為這個，姥姥和三個舅舅都對她媽很疼愛，對她也是。知道她這次要下鄉，老早就給她收拾好了屋子，也和生產隊隊長說好了，人接到大隊后不去住知青點，而是直接住到家里。
    現在，她三個舅舅和十多個表哥表弟都在老家，不說她家算是烈士家屬，就說北河溝大隊里超一半的人都姓楊這一點，就足夠王小麥在北河溝大隊不受罪了。算起來，整個大隊都是沒出五服的本家，生產隊隊長楊豐年還是她叔呢！
    王小麥原本是不用擔風險拉著蘇苗苗一起的，畢竟蘇苗苗不是大隊的人，讓人知道影響不好。但她爸媽為了下鄉這事兒沒少托關系花錢，家里的小弟又才12歲，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時候，王小麥想著家里剩下的票和糧，想著爸媽擔心自己在農村過不好給塞來的錢和糧票……只覺得心里一陣陣，止不住的愧疚。
    雖說舅舅舅媽肯定不會虧待她，但她也是從小跟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大隊現在各家各戶都不好過，就算舅舅他們在隊里算是條件好一些的，她也不好意思不出口糧，占舅舅他們家的糧食份額，跟著吃白飯啊。
    王小麥沒別的想法，就是想……想……她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和蘇苗苗開口。
    蘇苗苗一看王小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心想：王小麥終究還是個小姑娘，雖有點小心思，但卻真不是個壞人。
    但蘇苗苗卻什么都沒和王小麥說。
    兩個人都各自懷揣心事的時候，各個公社也都開著拖拉機來接這群他們也不是很待見的知青了。
    每個知青分配的地點都是詳細到公社，等到了公社再由公社領導去做具體分配。像是蘇苗苗，在被登記成知青的時候，給她分配好的，就是紅星公社。這一點也算是幸運，要是被分配到其他公社的話，她就算是遇到王小麥，也沒辦法在公社分配問題上做文章。
    蘇苗苗看著各個公社派來的人，皆是苦著一張臉，不情不愿的。紅星公社派來接知青的人，更是
    明顯是不歡迎他們去到公社的樣子。
    蘇苗苗知道，這是因為窮。
    紅星公社不富裕，或者說，從抵達縣城后，蘇苗苗就知道這個縣城應該都能算是貧困縣。當然了，在改革開放到來以前，大部分的中小縣城都是這樣的，省城還好些，有廠子，可以做工人。但公社和生產大隊卻還都是靠土地吃飯，沒有任何其他的經濟來源。
    而所謂的知青下鄉支援建設，接收農村再教育的口號，和實際上的知青下鄉根本不是一回事。說是建設，但就是一群沒辦法高考，又沒有工作崗位可頂替的失學少年少女們跑來農村跟著一起種地。可從來沒下過地，干過農活的知青，種地還不如生產大隊里的社員。
    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又個頂個的清高，瞧不起農村人不說，還全都只總想著回城，為此沒少搞那些歪風邪氣，弄得大隊里的年輕社員們各個心浮氣躁。更別說，每年分糧食的時候，還得算上知青，總不能叫他們沒飯吃啊！
    就因為這個，公社和下面生產大隊的領導們，都害怕了這些知青來。可偏偏每年都給分配每年都得多幾個負擔。
    今年被推出來接知青回來的余主任，看著眼前這一個個白白嫩嫩，一看就沒干過力氣活的知青們，只覺得頭都大了。
    一年又一年，各個大隊里被分配的知青都有十多號人，占著房子占著地不說，還得占著每年的分糧。為這個，每次知青分配的時候，那些個生產大隊長都是一肚子怨氣。去年負責接知青到公社的婦聯主任老方就遭過這么一回，被大隊長圍著不放的罪，今年是說什么也不肯來，推來推去的，這苦差事就成了他這個后勤主任的活兒了。
    余主任：我太難了！
    而比余主任還覺得難的，是這群被他看不上的知青們。
    抵達縣城等待公社來接的知青不止蘇苗苗他們省城來的這一批，還有其他地區的。烏泱泱的，起碼有一兩百號人。被分到紅星公社的，就不少。
    跟蘇苗苗同行的，除了王小麥，還有吳佩蘭和裴蔚然，就是長得不錯的那個男知青。那個被王小麥吐槽過清高得不行的女知青和當時車上的其他七個男生被分到了旁邊的紅旗公社，看那個領導的衣著，應該是要比紅星公社富裕些的。
    看著其他人望向那邊略帶艷羨的目光，蘇苗苗倒什么羨慕情緒，多關注了兩眼，也是因為她看見那個人的眼神看起來有些色瞇瞇的，剛剛她就發現這人曾用這樣的目光看了站在她身邊的王小麥。這讓蘇苗苗又看了看那個長相姣好的清高女知青……只是公社，不是生產大隊隊長的話，應該沒問題吧……大概。
    其他知青可沒蘇苗苗這個看來看去，還有替別人擔心的功夫。他們全都在崩潰于，眼前這個他們從沒坐過的拖拉機上。破舊不堪不說，還有一股……特難聞的臭味兒。別說捂著鼻子已經被熏得快要掉眼淚的女知青，就連不少男知青也都皺著眉頭，有些受不住。
    蘇苗苗倒是坐過拖拉機，不過是后來的新式拖拉機，沒有現在這種后面還拉著的車斗，她是直接坐在副駕駛，也就是余主任坐著的那個位置。
    這個體驗還是以前她為了餐館的食材，跑去山里聯系那些天然純種植產品時候的事兒呢。那一次她坐在拖拉機上走的路可比到眼前這個縣城到公社的路坎坷多了，到地方的時候，蘇苗苗只覺得屁·股都給快給顛成八瓣了。
    所以，她倒是不抵觸這個代步工具。至于車上的氣味兒……廚師蘇苗苗表示：她都能親自處理豬下水，還有啥可怕的！
    四下看著都沒人往拖拉機上坐，蘇苗苗索性一馬當先，頭一個上了紅星公社的拖拉機。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她不光站上去了，還轉身朝王小麥伸手，爽朗笑著道：“小麥姐，我拉你上來！”
    王小麥愣了愣，哎了一聲，也沒含糊，借著蘇苗苗的手，腳一使勁兒，也跟著坐上了拖拉機。
    蘇苗苗這一舉動，倒是叫余主任有些詫異，心想，這個女娃子看起來倒是有幾分沖勁兒。這讓余主任記住了這個長得瘦瘦小小的黑丫頭。
    而與此同時，因為蘇苗苗的行為，其他知青也不甘落后地，忍著情緒跟著一起上了拖拉機。
    坐上了車，蘇苗苗突然像是嘮家常一樣，和王小麥說道：“我四哥在紡織廠上班，他說好會給我寄錢和票的。”
    旁人聽了會覺得摸不著頭腦，但王小麥卻聽懂了：“苗兒，我……我不是……”
    王小麥有些面紅。她是真挺喜歡這個小妹妹的，不然她也不能隨便跟苗兒說知青點那事兒。但不可否的是，她也的確想借此得些好處，給家里減些負擔。她以為蘇苗苗還不知道，還在糾結自己到底該不該開口……
    “我知道。”蘇苗苗笑瞇著眼，輕聲道，“小麥姐你可以不管我吃沒吃飯的，但你不知道，也沒管我是啥條件，就給我了一塊干糧，我就當你是我親姐了。”
    “苗兒……”
    王小麥感動地看著蘇苗苗，拉起了她的手，臉上滿是動容與些許的歉意。她為自己對這個真正拿她朋友的妹子所產生的小心思感到不安。還好，她沒有怪自己。
    在不安愧疚的同時，王小麥也決心，等到了北河溝大隊，一定要好好照顧蘇苗苗！她這瘦瘦小小的樣子，真住進知青點恐怕也得受欺負，想到這里，王小麥的內心突然涌現出了幾分責任感，她想到蘇苗苗對自己的信任與崇拜……她一定不能辜負了這份友情！
    就在王小麥自我腦補后開始瘋狂感動并將蘇苗苗看作是自己的責任時，通過王小麥的表情變化，大概能猜到她內心變化的蘇苗苗不禁感慨：王小麥可真是個樸實善良的年輕人！
    相比之下，蘇苗苗就覺得自己屬實是想法太多，不夠質樸誠實。非要蘇苗苗選的話，她還是愿意自己心思多點、多計較些，哪怕當個心機婊，也比被別人計算好。
    就像剛剛，她給了王小麥一個這樣似是而非的話出來，主要是覺得旁邊幾個公社派來的人看起來都有些不太正經。她慶幸自己被分到的這個紅星公社的余主任還沒啥邪心歪念的同時，也更加堅定了和王小麥去北河溝大隊的想法。還是那個理由，在農村這里，作為知青，真的遇上點什么事兒，那么能認識一個“地頭蛇”就是很重要的了。
    日子過好了才是硬道理，如果北河溝大隊的知青真的很糟糕，那么蘇苗苗完全不介意和王小麥互惠互利。總之，北河溝大隊，她是一定要去了。
    一路顛簸，蘇苗苗只盼望著能快點抵達公社，她是實在受不了這一路其他知青不間斷的哭聲了。蘇苗苗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只覺得心累得不行。
    王小麥看著身邊恨不得拿衣角堵住耳朵的蘇苗苗，安慰道：“就快到了，這條路，我認得，再有一會兒就能到公社了！”
    “嗯，小麥姐我沒事。”蘇苗苗點頭回了一句后，轉頭看了看這群為未來而哭泣的知青，有些好奇，一會兒等到了公社，這群人要是知道連拖拉機都沒得坐的話，會是什么反應。
    蘇苗苗：牛車、驢車、騾子車……任人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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