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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第5章
    ……
    烏云蔽日,暴雨傾城。
    琳瑯古鎮里人煙稀稀,一棟棟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靜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鎮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瀝出幽暗的青。
    正對著鎮子入口的石橋,與整個古鎮格格不入的現代風格黑色轎車停在橋外的一頭。
    車內,一個女人坐在駕駛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暈開。
    懊惱的聲音模糊傳回來。
    “這里信號不好……”
    “等很久了,我還要回去確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戲服呢,你快些聯系鎮上那邊……”
    “小小姐?她當然在車里,就在我——青鴉?外面還下著雨呢,你要去哪兒??”
    “……”
    后座的車門不知何時被一只白弱細瘦的手推開了,十歲出頭的女孩撐著傘安靜地下車,走進雨中。
    古鎮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間的縫隙里都是藏納的淤泥,被雨水一沖,再濺起,把女孩一雙雪白的鞋子點上斑駁不一的痕跡。
    林青鴉卻好像沒注意。
    她用細白的手握著傘,一步一步跨過石橋。古鎮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漸漸清晰。
    她終于看清楚了——
    石橋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進漲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
    幾個作惡的男孩在旁邊笑。
    “他怎么不還手了,今天這么聽話啊?”
    “還抱著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燒成灰啦,抱著不撒手她也回不來了哈哈哈……”
    “雜種,呸!我看以后還有誰能護著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媽說了,他和他媽都晦氣,不能讓他在鎮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媽氣死的!”
    “……”
    遠比這盛夏的暴雨來得更兇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著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進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狽地趴在井邊,在笑聲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勁,輪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邊笑邊罵,直到鬧累了,才在鎮內不知誰家傳回來的一聲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個孩子閉著眼靠在井邊,滿身狼狽,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雨里,林青鴉靜默地走下石橋的最后一節。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漿涌上,給雪白的鞋襪抹上污濁。
    她沒低頭,走過去。
    井篷子還有些漏雨。
    那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低垂著頭,黑色的發濕透了,微打著卷兒貼在額角。他皮膚蒼白,像不見天日的那種,也沒一絲血色。
    林青鴉停下許久,他才很輕很慢地動了動。
    沾著水滴的細密眼睫掀起來,露出一雙烏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長了一張很薄的唇,輕輕一抿就是凌厲又譏諷的弧度,少年人的聲音被水嗆得低啞,拿路邊的喪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來,掃過她那一身連著雪白兜帽的觀音長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凈的臉上。
    聲音啞得顫栗,卻仍笑著——
    “哦,你也想上來爽一下?”
    “……”
    林青鴉依舊沒說話。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陰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處,她慢慢蹲下去,沒有在乎雪白的長帔尾擺沒入潮濕污臟的泥水里。
    林青鴉拿出一條戲用的刺繡手絹,遞向他。
    少年沒接,微微勾翹的眼尾揚起來望她。美則美矣,可惜眼神兇惡,像只路邊隨時要撲上來撕咬開她頸子的野犬。
    林青鴉垂下眼,手跟著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細白的、仿佛一折就斷的手指,按在那個被少年緊緊抱在懷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個濺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點一點擦拭干凈。
    雪白帕子上,開出一兩朵灰色的花。
    “林青鴉。”
    “——”
    林青鴉手指一僵。
    認知被陡然抽離這具十二歲的身體,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這里,這個孩子還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鴉再抬頭去看那個孩子,黑暗籠罩下來。
    在意識的最后一點清醒里,某個低啞的、笑得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記憶的角落追出來——
    【你殺了我吧,青鴉。】
    “叮鈴鈴!”
    “——”
    林青鴉驀然驚醒。
    臥房昏暗。
    只有窗簾的縫隙處透著幾絲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機的電話鈴聲還在空蕩的房間里回響。林青鴉側身接起,聽話筒里傳出對方焦急的聲音。
    “林小姐,您母親今早的情緒狀態不太好,能麻煩您過來一趟嗎?”
    “…好。”
    凌晨五點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曠。林青鴉只能用住處的座機電話,拎了睡夢里的白思思出來。
    白·苦力工·思思打著呵欠,開車送林青鴉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療養院里。
    林青鴉獨自上到頂樓最東邊那間單人病房,她進去時,林芳景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
    屋里的燈暗著,只開了門旁的一盞,女人側背對著房門,一個人坐在窗邊的輪椅里,腿上蓋著條刺繡花毯,安安靜靜地眺著窗外。
    天邊太陽將起未起,天際線被拉出一段圓弧的白,一線艷麗的紅壓在云下,金色躍躍欲出。
    這樣遙遠宏大的景,更襯得輪椅里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隨時都會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沒。
    “林小姐,你來了啊。”
    “……”
    房內聲音忽作,林青鴉一垂眼,壓下眼底涌起的潮意和情緒。負責照顧林芳景的護工拿著暖水瓶走到她面前,放輕聲音。
    “她剛平靜下來,這會兒不理人的。林小姐,我們出去說吧?”
    “嗯。”
    林青鴉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沒有察覺她的到來,不曾回過頭。
    林青鴉垂了眼,踏出病房。
    長廊寂靜清冷。
    林青鴉走去護工身旁,主動問:“杜阿姨,今早發生什么了?”
    “唉,怪我。凌晨三點多的時候你母親說睡不著,要起來看電視,我給她打開以后去了洗手間。結果還沒出來,就聽見她在屋里鬧起來了。”
    “是為什么事?”
    “我出來一看,才發現那個電視里在放一個節目,”護工露出歉意,“節目里就有你跟我說的,那個不能叫您母親聽見名字的虞,虞什么來著……”
    林青鴉眼簾一壓。
    “虞瑤。”
    “哎對,就她!”
    護工還想自責幾句,卻在后知后覺從那兩字里聽出的情緒中卡住了。她遲疑抬頭,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錯覺。
    站在半明半昧的長廊晨光里,那個素來清雅得叫人察覺不出情緒的林家小姐,眉眼間分明浸起冰雪似的涼意。
    護工糾結了下,還是沒忍住小心地輕聲問:“林小姐,這個虞瑤和您家,是個什么關系?”
    “沒什么,”林青鴉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護工沒再追問下去。
    盡管林芳景對女兒的到來毫無知覺,林青鴉依舊在病房里陪著她用過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臨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現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在玻璃外面上躥下跳,惹起了林青鴉的注意。
    林青鴉看過時間,起身和母親作別:“媽,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沒有聽到,也不回應,自顧自地低聲念著什么。
    林青鴉習以為常。她和護工交待幾句后,轉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門被關合的那一秒,林青鴉聽見了身后傳來斷斷續續的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小瑤,這句你扇子又開錯了……”
    林青鴉身影一住。
    扶在門上的細白手指輕輕扣緊。
    “哎呀角兒,你可總算出來了,都快急死我了!”
    “——”
    白思思像只松鼠,突然躥到林青鴉面前,林青鴉那點思緒還未結起來就被她攪散了。
    林青鴉眸子一起:“讓你回去休息的,怎么回來了?”
    “我家角兒是個大忙人,我這個小伴當想休息也休息不下來,”白思思嬉笑地舉起手機,“就這一上午,我接昆劇團和您外婆家好幾通電話了!”
    “有事么?”
    “唔,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角兒您想先聽哪個?”
    一聽這話就知道沒急事了。
    林青鴉眼神一斂,不做聲往樓梯口走。
    白思思還舉著手機翹著腦袋在門口等呢,回神一轉頭,只見她家角兒人影都走遠了。
    她連忙收了架勢追上去:“哎角兒您等等我啊!不賣關子就不賣嘛,您怎么還把我扔了呢?”
    順著樓梯下去,林青鴉瞥見身旁小姑娘咕咕噥噥的委屈樣子,唇角淺抬了抬:“好消息吧。”
    “哎咦?”白思思眼睛都亮了,轉回來晃著手機,“好消息是角兒您外婆家那邊傳來的,說是今晚冉家小公子、您那位溫文爾雅的未婚夫——他今晚要請您吃晚餐呢!”
    “……”林青鴉沒什么反應。
    “?”白思思眨了眨眼。
    沉默在樓梯縫里滑了幾個臺階。
    林青鴉終于若有所悟,往旁邊輕一撩眼:“這就是你說的,好消息?”
    白思思:“……”
    白思思長嘆一口氣:“您那位未婚夫英俊溫柔又多金,怎么也是這偌大北城里數得著的讓女孩子們恨不能嫁的對象之一了——也就角兒您,不覺得這是個好消息了。”
    林青鴉點頭,輕飄飄跳過去:“那壞消息呢。”
    白思思表情頓時嚴峻,四下掃視。
    林青鴉:“?”
    確定無敵情,白思思拽著林青鴉的袖尾,踮腳附耳:“昆劇團的電話說,成湯集團分公司負責人魏強謙那邊來消息了。”
    “什么。”
    “從今天開始,昆劇團那塊地皮的權責糾紛問題,全部移交總公司!”
    “……”
    話聲落時,兩人恰從樓里出來。
    正午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恍得林青鴉一停。
    “角兒?”
    走出去的白思思一停,茫然回頭。
    林青鴉重抬了步子,溫和地應:“嗯,知道了。”
    白思思沒察覺異常,一邊蹦跶一邊繼續說:“我覺得劇團這下可慘了,移交成湯集團總公司,肯定是那個唐瘋子親自負責!那可是個一家老小跪門口都不抬眼的狠人哎,團里怎么可能說得動他……”
    “哪家餐廳?”
    “啊?”
    白思思被轉走注意,茫然扭頭。
    她家角兒就停在車旁,說話時側著身望過來。一襲手絹扎起的長發瀑得緞子似的,眼神裊裊,似笑未笑,清而不寒。
    “今晚的晚餐,冉家訂下的餐廳是哪一家?”
    白思思猝不及防被牽走了魂兒,下意識答了:“拉斯什么菲爾的,可長一串外文名,我沒記全。”
    “嗯。”
    “哎我剛剛說什么來著……”
    “上車嗎?”
    “哦,哦好。”
    “lancegonfair?”
    黑底燙金的請柬被合上。
    從一堆代辦文件中間飛出來,它順著大得能躺人的辦公桌滑了一段,才落到地上。
    始作俑者沒抬眼,聲音懶倦:“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待辦里放,不如以后行政助理部的外賣,也讓我給他們點。”
    程仞撿起請柬,扶了扶眼鏡,淡定接道:“這家的外賣,助理部的人恐怕點不起——北城第一的法式西餐廳,是虞瑤小姐專程送來的邀請函。”
    “虞瑤?”
    文件上鋼筆尖停下。
    不等程仞接話,辦公桌后的黑發卷毛瘋子拽松了襯衫領帶,懶洋洋地耷下眼:“不認識,扔了。”
    “年前您聽過她的黃梅戲。”
    “吱——”
    鋼筆尖劈了個叉,墨汁暈開濃重的一滴。
    那張美人臉上的懶散淡掉了,像洗褪色的畫布,又在下一秒就在眉宇間積郁起山雨欲來的陰沉感。
    唐亦慢慢掀了眼。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程仞猶豫了。他難得像此刻,不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但話已至此,撥回去也不可能。
    程仞低了低頭:“是她。”
    “……”
    唐亦扔下鋼筆,靠進真皮椅里。
    他按捺地垂著眼,撐在側的左手神經抽搐似的顫了下,最后還是屈指,按上頸前的血紅色刺青。
    藏在微卷黑發下的眸子里翻起黑云欲雨似的陰沉。
    程仞以為唐亦又要瘋——畢竟年前就因為這一句戲詞而砸了一整個戲院劇場的驚人聲勢還歷歷在目——可竟然沒有。
    奇跡般的,瘋子自己給自己壓下去了。
    盡管艱難了點。
    情緒暫時平復后,唐亦聲音不知緣由地發啞:“她又有什么事?”
    “托詞是,為上次的事情給您賠罪道歉。”
    “實際呢。”
    “虞瑤幾年前憑現代舞在一檔節目里走紅,成立了自己的歌舞團,勢頭不錯,最近似乎有意增擴。這類藝術團體對場地各方面條件要求比較多,她可能是看上了公司名下的某塊地皮。”
    唐亦耐著性子聽完,那張天生薄得絕情似的唇一抿,勾起個忍無可忍的笑:“這種事現在都要我一樁一件親自督辦——那幫老古董沒完了?”
    程仞欲言又止。
    唐亦:“說。”
    程仞:“如果唐總您對今天凌晨還有記憶的話……”
    唐亦:“?”
    程仞扶眼鏡,溫文又敷衍地朝他笑了下:“今天凌晨兩點四十三分,是您、自、己親自打電話給分公司的魏強謙,讓他把所有和芳景昆劇團用地牽涉的權責糾紛問題轉交副總辦公室。”
    唐亦:“牽涉很廣?”
    程仞微笑:“不廣。去年最后一樁并購案,做房地產發家的中型公司,名下糾紛土地零碎遍布北城,資料交接就做了一個上午——而已。”
    “……”
    唐亦瞇了下眼。
    幾秒后他驀地笑了,手指終于從那條刺青上拿下來。他慢吞吞俯身,撐到包漿黑檀木的辦公桌前。
    明明是帶著笑的、自下而上的仰視,瘋子那眼神卻叫人打心底不寒而栗——
    “辛苦了,有怨意?”
    程仞低頭避開視線,往后退了一步:“沒有。”
    瘋子狀態的唐亦他還是不敢直攖其鋒的。這世上大概也沒人敢。
    除了那位他也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
    “所以這玩意為什么會出現在我面前?”
    “嗯?”
    程仞走遠的思路被拽回。
    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倚回座椅里,順著他的視線,程仞看見自己手里的請柬。
    唐亦耷回眼皮,伸手拿起桌上劈了叉的鋼筆,在修長的指節間懶散地把玩起來。
    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他突然笑了。
    “還是你也覺得,像外面傳的那樣——我最喜好戲服美人這一口,比如虞瑤這種?”
    “原本這份請柬是不會出現在您面前,”程仞把它推到桌邊,“不過傍晚我得到了一個確切消息。”
    “?”
    “林青鴉小姐,今晚在這間餐廳,與人有約。”
    “——”
    瘋子僵了笑。
    飛轉的鋼筆從修長的手指間滑落,跌進了它的萬丈深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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