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暉從天空照下來，穿過理發(fā)店門口那棵法國梧桐的枝葉，碎了一地光影。所有人和物都似被打上了一層薄薄的橘色濾鏡，處處透著溫暖。

　　“朋朋姐。”江訴聲叫了她的名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他抱著那本“成功學(xué)”的書，心里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無力感。夢想是會被現(xiàn)實辜負的，就像浮萍面對著流水，毫無反抗地逐波而去。

　　什么是命運呢，他不知道。

　　自己會不會也成為一株隨水的浮萍呢，他仍然不知道。

　　江訴聲的腦子里塞滿了這種奇奇怪怪的念頭，他之前一直都有一種迷之自信，當(dāng)初選擇不去一中的美術(shù)班學(xué)，也是覺得老師不足以教他這么個從小被夸到大的“繪畫天才”，改去普通班補文化課。

　　因為有一層藝術(shù)生的身份，江訴聲對文化課也不怎么上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父親江予懷對此也沒對說什么，畫畫和學(xué)習(xí)全憑江訴聲自覺。如今細想，倒像是有意叫他栽一個跟斗，挫挫他身上那股子自負氣。

　　他今天遇到了張朋朋，聽到她的經(jīng)歷，忽然擔(dān)憂起來。

　　萬一自己到最后沒有考上呢？

　　江訴聲深深吐了口氣，對張朋朋，對自己，對所有內(nèi)心迷茫的人產(chǎn)生了一種同情。

　　這時候，沈聽瀾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感覺到了他手掌心的溫度，兩個人的脈搏傳遞著心臟跳動的韻律，隔著皮肉，緊緊相挨在一起。

　　江訴聲忽然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任何喪氣的念頭，所擔(dān)憂的一切都還沒開始。他還有未來，想象之中那么美好且充滿希望的未來。

　　“謝謝?！苯V聲抬起頭，對張朋朋說。

　　“說什么謝謝，我可把成功學(xué)送給你們了?！睆埮笈笥挚戳丝此麄儯锌吭陂T邊，輕輕地笑，“八九點鐘的太陽，真好?！?br />
　　“我們倆是八九點的太陽，那朋朋姐就是正當(dāng)中的太陽，也很好?！鄙蚵牉懻f。

　　“真會說話，”張朋朋的眼眸亮了亮，她離開門框，挺直了腰朝理發(fā)店里面走，語氣輕快，“我改主意了，今天再開一次張。凡事都講究有頭有尾，我來濱?？焓炅?，你們就是我最后的顧客了。來，過來給理發(fā)大師的創(chuàng)業(yè)路畫上個圓滿句號?！?br />
　　江訴聲記起什么，又開口問：“朋朋姐，你的結(jié)婚對象，那位踏實小伙靠譜嗎？”

　　張朋朋瞧他一眼：“小房東，你是不是腦補出一場家庭倫理悲劇？他是我初中時候的同學(xué)，一直都有聯(lián)系。要是他人不好，就我這個樣子，我會結(jié)婚？”

　　“對對對。”江訴聲露出笑容，“是我想太多啦。”

　　張朋朋給他們剪完頭發(fā)，目送他們離開。

　　天色越發(fā)晦暗，路燈亮起，一團團毛月亮似的光排列在街道邊，給自帶設(shè)備的流浪歌手照著回家的路。沈聽瀾側(cè)過頭望向五金樓，日暮下有幾只飛鳥從屋頂掠過，匆匆地，不知去往何方。

　　樓里住戶都打開了燈，從外面看，墻上亮起了一個個小方格子，隱約可以看到主人家忙碌的身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沈聽瀾腦子里瞬間蹦出來一句話：

　　“我們生活在鋼筋水泥搭建成的棺材里，夢想是從縫隙里照進來的一縷光。”

　　“你在看什么？”江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看這棟樓。”沈聽瀾簡短回答。

　　江訴聲順著他的目光回望，嘴角微動：“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報考清華嗎？”

　　沈聽瀾看他笑容有些小得意：“為什么？”

　　江訴聲抱著那本“成功學(xué)”，神情悠然地說：“清華美院是全國設(shè)計類最好的學(xué)校，我要去學(xué)設(shè)計。五金樓老了，它有一天也會被拆遷改造，新的樓從廢墟上蓋起來。我希望我可以設(shè)計它重建后的樣子，很多來濱海務(wù)工的人啊，都曾把這里當(dāng)落腳點，裝有希望的地方，就要設(shè)計得漂亮一點。”

　　他轉(zhuǎn)過頭，拍拍沈聽瀾的肩膀，“我會考上的，你也是?！?br />
　　“借您吉言。”沈聽瀾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個考清華的理由還挺浪漫。”

　　江訴聲笑：“我這不是浪漫，只是很喜歡這個地方。我這個人俗得很，連我媽都這么說。”

　　沈聽瀾好奇：“你怎么個俗法？”

　　江訴聲回憶片刻：“那會我也就上小學(xué)，家里要找個東西墊桌角，我就把張愛玲寫的書墊底下了。我媽看見，就問我：‘你怎么把這本書墊下去了？’

　　“我就回答，我不喜歡她的書，書名《小團圓》，筆下沒一個人團圓。書名《半生緣》，大半輩子全是孽緣。內(nèi)容與故事嚴重不符，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式的可惡嗎？我就要看大團圓，一生樂。

　　“然后我媽就罵我俗?！苯V聲又說，“最近我還讓《邊城》給騙了。好嘛，儺送和翠翠明明倆人互相喜歡，生生就分開了，氣得我兩天沒吃好飯。要是我搞對象，不能學(xué)儺送?！?br />
　　沈聽瀾的一雙眼睛笑成好看的月牙形：“那你學(xué)誰？”

　　“我學(xué)我自己，我起碼不會讓愛情等。”江訴聲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意無意地落在沈聽瀾身上。

　　沈聽瀾感受到江訴聲語氣中的溫柔，再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有些慌亂，有些緊張，手腳在此刻都似乎變得多余，整個人就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大腦，和一顆胡亂跳動的心臟。

　　他藏在校服衣兜的手機發(fā)出了震動聲，把他從這種飄飄然的精神狀態(tài)里拉里回來。沈聽瀾忙低下頭去拿手機，來電顯示為“媽媽”。

　　沈聽瀾不知道沈青儀有什么事情找自己，接了她的電話：“喂？”

　　“瀾瀾，聽你姥姥講，你打算去學(xué)美術(shù)了？”她平靜的聲音從沒有溫度的電子設(shè)備里傳來。

　　“對，我想去學(xué)美術(shù)。”

　　“那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學(xué)美術(shù)是需要錢的?！?br />
　　沈聽瀾不說話了，等著沈青儀的下一句，擔(dān)心她不同意自己這個看似臨時起意的決定。

　　片刻，沈青儀說：“我打電話問你們老師了，她和我說的很詳細，你零基礎(chǔ)畫畫會有點辛苦。你是真的想學(xué)美術(shù)嗎？”

　　“是?！鄙蚵牉懼换卮鹆艘粋€字。

　　沈青儀嘆了一口氣，緩緩說：“瀾瀾，提前祝你生日快樂，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br />
　　沈聽瀾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頭的沈青儀就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此時手機又震動一聲，他低下頭，只見亮起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來自銀行的短信提示。

　　他收到了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轉(zhuǎn)賬。

　　沈聽瀾先是愣了兩秒，隨即又笑，心里卻難以抑制地難過，一時間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傷。他緊握著手機，抱住了身邊的江訴聲，把頭埋在對方的肩頸，長長地沉默著。

　　十七年，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來自媽媽的生日禮物。

　　他們互相抱著彼此，過了很久，天完全黑下來。

　　濱海市空氣質(zhì)量不太好，肉眼只能看到三四顆星星。

　　沈聽瀾抬眼望著天空中的星星，覺得宇宙之間充滿了浪漫?，F(xiàn)在所見的星光，也許是從文明誕生前就踏上了未知的旅途，經(jīng)過數(shù)億萬年的歲月，才能和地球上花花草草產(chǎn)生剎那的相遇。

　　就像人一樣。

　　自出生始，一直都懵懵懂懂地奔向未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與一位有趣的同伴相遇、相愛。

　　沈聽瀾想到這里，腦海里慢慢浮出了一個人的身影。那個人就像星光穿越了時空，奔他而來。

　　沈聽瀾抓著手機，把頭靠在了江訴聲的肩膀，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未來是充滿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