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很快過去，沈聽瀾迎來了轉(zhuǎn)學(xué)后的第一次假期。

　　假期只有一天，還是今天下午半天，明天上午半天這樣拼湊起來的。一中里大部分學(xué)生都不愿意放假，這倒不是他們熱愛學(xué)習(xí)，而是因為老師留的作業(yè)太多，對比下來還不如在學(xué)校里做卷子。

　　四點臨放學(xué)前，李煦叫住沈聽瀾和江訴聲。他不自信地低下了頭，一雙手緊緊互握在身前，看著十分緊張，吞吞吐吐地說：“你們有時間嗎？”

　　“怎么了？”江訴聲猜到和上次打架的事情有關(guān)，一臉?biāo)菩Ψ切Φ纳袂椤?br />
　　“想謝謝你們，請你們吃頓飯，要不我心里過意不去。”

　　“不用謝我，你主要得謝謝我旁邊這位同學(xué)。”江訴聲順勢將手搭在沈聽瀾肩膀上。

　　“你別臊我。”沈聽瀾笑著將江訴聲的手從自己肩上拿下去，他覺得李煦已經(jīng)算是朋友了，也就沒說客氣話，大大方方回應(yīng)，“好啊，今天學(xué)校門口肯定熱鬧，我們可以逛逛。”

　　每到一中放假時，校門口都會聚來很多賣小吃的流動攤子。這些小吃的味道大部分都很不錯，最重要的是價格便宜。

　　三個人并排著出了學(xué)校。大門左右兩側(cè)的空地見縫插針?biāo)频財[滿小吃攤。食物在散發(fā)它們的香氣，行人們在交談，馬路上的車在疾馳。近處有青色的綠化帶，遠(yuǎn)處有高聳的樓和泛著陽光的云彩。

　　沈聽瀾瞧見不遠(yuǎn)處有個熟悉的人，張老三的媳婦在賣炸串。身邊還有三個小孩子，乖乖圍在她的身邊。

　　江訴聲也發(fā)現(xiàn)他們忙碌的身影：“我去買點炸串，想吃了。”

　　“一起吧，我也想吃。”沈聽瀾說。

　　炸串?dāng)偳暗却娜瞬簧伲瑥埨先泵η懊蟆Ｋ膬蓚€孩子幫著將炸好的串串裝袋，看起來最小的那個則用椅子當(dāng)桌，蹲在旁邊寫算數(shù)題。

　　沈聽瀾幾人的位置靠后，張老三媳婦一時間沒有看到他們，和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娘聊起了天。

　　大娘瞧著三個孩子，好奇地問：“都是你家的小孩？真乖。”

　　“是啊。”張老三媳婦很高興自己的孩子被夸獎，嘴角微微上揚，“乖啥呀，他們在家里能折騰得很。”

　　“他們多大啦？”

　　“大的七歲，念一年級。兩個小的五歲，正讀幼兒園。”

　　“那可不容易。”

　　“有啥不容易的，日子總得慢慢過。”

　　張老三媳婦笑了笑，將炸好的串刷好醬，遞給她的兩個孩子裝袋。

　　輪到沈聽瀾時，張老三媳婦認(rèn)出他，打聲招呼：“你也是一中的學(xué)生啊，要吃點啥？”再一抬頭，她又看到了江訴聲和李煦，熱情地說，“小房東也來了？房租的事情還要謝謝你...你們都是同學(xué)嗎？”

　　“阿姨好。”李煦拘謹(jǐn)?shù)卣f了句。

　　“你也好。”張老三媳婦熟練地把沈聽瀾挑好串放進鍋里，站在旁邊的大女兒問江訴聲，“小房東哥哥，我送給你的虎耳草怎么樣了？”

　　“開花了。”江訴聲指了下沈聽瀾，“這個哥哥幫忙養(yǎng)的，快謝謝他。”

　　女孩單純的目光落在沈聽瀾身上，甜甜笑著：“謝謝哥哥，哥哥真好！”

　　沈聽瀾這才知道，虎耳草是張老三的女兒送給江訴聲的。

　　虎耳草其實是種特別好養(yǎng)活的植物，它不依賴人，只需要一點水和陽光，就能健健康康的生長。

　　沈聽瀾沒有花太多心思照顧它，被謝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住在你家樓下，207。你明天上午如果有時間，可以到我家里看看它。”

　　“可以嗎？”她眨著眼睛，試探性地問。

　　“楠楠！”張老三媳婦輕聲訓(xùn)斥，“明天還要和媽媽出來，以后再去哥哥家也一樣。”

　　“哦。”女孩不太高興，她低頭偷著撇撇嘴，捻開疊在一起的白塑料袋，裝好沈聽瀾要的炸串，手指熟練地挽了結(jié)。

　　“常來呀。”女孩子又說。

　　“常來。”沈聽瀾被女孩別扭的樣子逗笑，心里想明天自己要早點起，趕在張老三媳婦出攤前，把虎耳草帶給她女兒看看。

　　這頓飯三個人一共花了三十元，在濱海市來說，算很便宜的價格了。

　　李煦家住得遠(yuǎn)，沈聽瀾和江訴聲送他到了地鐵站口，隨后便往五金樓走。

　　他們先前說好，等放假了要到家里看看那棵虎耳草。

　　簡易門衛(wèi)房里的老奶奶舒服地靠在椅子上，邊磕瓜子邊看電視。她瞧見兩人過來，趕緊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拉開窗戶探著腦袋喊：“沈聽瀾！有人找！”

　　沈聽瀾腳步一頓，他在這座城市沒什么朋友，想不懂是誰會來找自己。老奶奶耳朵不太好使，他提高了聲音問：“誰找我？”

　　“一個女的，坐車進來的！”老奶奶說，“銀色的車，啥牌子我也不認(rèn)識，瞧著挺貴。她在里面等你！”

　　沈聽瀾聽了老奶奶的描述，明白是沈青儀過來了，多半又和謝知榮有關(guān)。他不想讓江訴聲摻和這些心煩事，根據(jù)往常的經(jīng)驗，判斷沈青儀不會待在這里太長時間。

　　他把裝有炸串的袋子遞給江訴聲：“你等我一小會兒。”

　　“行，我去門衛(wèi)室等你。”江訴聲對他笑，“完事打電話叫我。”

　　“嗯。”沈聽瀾走近五金樓，突然間又記起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情景。那時候他從沒想過，會和剃壞自己頭發(fā)的小房東稱兄道弟。

　　果然，男生間解決矛盾的辦法就是打一架，不打不相識。就算挨打的是其他人，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照樣適用。

　　他腦子里胡亂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2棟，張朋朋理發(fā)店門外停著輛銀白色的賓利。

　　后座車門發(fā)出輕響，沈青儀從中緩緩走出來。她的打扮與上次來時有很大不同，一身的高奢，像只炫耀漂亮羽毛的孔雀。

　　“進屋說話吧。”沈聽瀾摸出鑰匙，先一步上樓開了207的門。

　　沈青儀邁入沈聽瀾的小房子，關(guān)嚴(yán)了門。

　　陽光從南邊的窗子來，照在北邊的墻。兩人的影子落到地上，因有傾斜角度，使它們的距離看起來更加的遠(yuǎn)。

　　“有什么事情要說？”沈聽瀾開門見山。

　　沈青儀看了他一眼：“你收拾下東西，我今天來接你回家，你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再住在這里了。”

　　前兩天的沈青儀還不是“謝太太”，她只是上不了臺面的情婦。沈聽瀾一個沒什么存在感的私生子，住在廉價的出租房是很合理的事情。

　　而今天沈青儀變成了“謝太太”，沈聽瀾作為知名企業(yè)家謝知榮的兒子，再在下九流的地方混，就太丟家里的顏面。

　　沈聽瀾清楚沈青儀的想法，但不能接受。

　　他很無法對一位拋妻棄子的男人說出爸爸這個詞，甚至無法和素未謀面的親戚們產(chǎn)生親近感。

　　沈聽瀾害怕那個陌生的地方，執(zhí)拗開口：“我在這挺好，用不著搬家。”

　　“這兒不是你家。”沈青儀斬釘截鐵。

　　沈聽瀾被她氣到，反問：“謝知榮那兒是你的家？你在那邊很快活？”

　　這句話無意間撕下了沈青儀的遮羞布。

　　她不相信愛情，因為過往經(jīng)歷告訴她，夜鶯與玫瑰是廉價的，它們都死在了詩人的童話里。對于沈青儀而言，和謝知榮在一起，無非是滿足虛榮的扭曲心理。那個家更像是名利場，更像是漆金的籠子。

　　她自愿被關(guān)進去。

　　沈青儀不想別人發(fā)現(xiàn)，所以到處彰顯她謝太太的身份，營造出一種舒適感和幸福感。

　　但假的就是假的。

　　她惱怒地推了沈聽瀾一把，舉止毫無以往的優(yōu)雅，如同街上吵架的市井婦人，嚷著喊：“你怎么和媽媽說話的？”

　　沈聽瀾一個踉蹌，后背磕到了墻。他頭部兩側(cè)的太陽穴“突突”跳地厲害，積在心底的負(fù)面情緒瞬間爆發(fā)出來，宣泄般地很多話不禁大腦思考就說出了口：“你就那么喜歡給人當(dāng)后媽？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

　　沈聽瀾的性格很大一部分遺傳自沈青儀，生起氣來與平時判若兩人，理智如同斷了線，什么話難聽就說什么，就像被點燃了的炮仗。

　　沈青儀被沈聽瀾氣得雙手發(fā)抖，高聲喊道：“我當(dāng)年犯了個大錯！就應(yīng)該狠狠心，不把你生下來就好了！”

　　這句話的殺傷力無疑是巨大的，沈聽瀾當(dāng)場愣在了原地，沉默著望向沈青儀，令他熟悉的眉眼瞬間變得極其陌生。

　　沈青儀想從沈青儀的表情動作上找她到說假話的痕跡，但很可惜，她依然是那樣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

　　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了。

　　江訴聲就是這時候推開門闖進來的。

　　他在門衛(wèi)室總也等不到沈聽瀾，心里著了急，就想去里面看看。誰知剛走到二樓，就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

　　江訴聲心里咯噔一下子，加快步伐跑向了207號房間。他沒有打招呼，用力推開了緊閉的門。

　　屋子里兩個人的視線都落到了他身上。

　　“那個...阿姨好。”江訴聲連忙笑，他走到沈聽瀾身邊，“我和沈聽瀾是同學(xué)，今兒我過生日，我倆說好晚上出去玩。他跟我說要上樓來取東西，叫我在下頭等。我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就上來看看。”

　　說著，他轉(zhuǎn)過頭催促沈聽瀾，“東西拿上來嗎？楊大喇叭他們都到了，就差咱們倆了。”

　　有江訴聲這個外人在場，沈青儀不好說什么。現(xiàn)在又陷入了僵局，她也不再堅持今天讓沈聽瀾搬走。

　　江訴聲沒管沈青儀是什么態(tài)度，拉著沈聽瀾的手就向外走，臨了還不忘說一句：“阿姨，我們就先走了，麻煩幫忙鎖下門！”

　　沈聽瀾低著頭沒說話，任由江訴聲拉著。一出樓道口，大片的陽光迎面照來，只覺頭頂?shù)奶炜阵E然放亮。

　　他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腿軟得厲害，全身上下的力氣都似浪費在了剛才那場鬧劇般的爭吵中。

　　他們離開長寧街，江訴聲在大路邊攔輛出租車，向司機報了個地址。沈聽瀾坐在后座，從窗戶里看到很多興建于民國時期的小洋樓。

　　濱海是一座中西兼容的典型北方城市，完全不同于沈聽瀾的故鄉(xiāng)，那座沒名氣的小鎮(zhèn)。它比它大氣、比它繁華、比它更加熱鬧。

　　可是現(xiàn)在的沈聽瀾就是想回到小鎮(zhèn)子里去，尤其是當(dāng)回憶起沈青儀蠻橫地告訴他：你的存在就是個錯誤，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更是發(fā)瘋一般想回去。

　　就算是被欺負(fù)得最狠的那幾年，也從來沒人對沈聽瀾說過這種話。

　　偏偏那是他的媽媽。

　　他的心上好似被捅了一把刀子，痛得厲害。同時酸楚感頓時涌到喉間。

　　沈聽瀾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該為了這件事哭，應(yīng)該擺出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瀟灑態(tài)度來。但是身體卻不聽意識的使喚，手越擦眼淚越多。

　　江訴聲發(fā)覺了沈聽瀾的異常，轉(zhuǎn)過臉來看他，關(guān)切問：“怎么了？”

　　江訴聲不問還好，這一問，沈聽瀾心里的委屈不甘都被放大了數(shù)倍，就像是在即將崩潰的堤壩上開了個口子，洪水瞬間傾瀉而出。

　　沈聽瀾再也克制不了他自己的情緒，含混不清地說：“我想回家。”

　　江訴聲替他難過起來，卻不會安慰，只得溫聲勸：“我們這就回家了，那兒沒別人，就我們倆。”

　　沈聽瀾沒答話。

　　江訴聲心軟，怕他這樣一直哭再哭壞了眼睛，又說：“瀾哥，我叫您一聲哥，您別哭了。您不是一直記著我把您頭發(fā)剃壞了的事兒嗎？這樣，明天我也去剃個和尚頭給您賠罪，您看行嗎？”

　　沈聽瀾的頭發(fā)長得很快，已經(jīng)不是鹵蛋腦袋了。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頭發(fā)：“關(guān)你屁事。”

　　“自然關(guān)我屁事，我瀾哥都哭成小媳婦樣兒了，我還不得趕緊勸勸？”

　　沈聽瀾不滿意江訴聲的形容，回他：“你小媳婦樣。”

　　“成，您只要別哭，我給您當(dāng)小媳婦都成。”

　　前頭開車的司機師傅聽到這話，沒忍住笑出聲來。

　　江訴聲借坡下驢：“司機師傅都笑了，我這么努力想讓你高興，你就笑笑唄。”

　　不得不說，在哄人方面，耍無賴的方式比講大道理更加好用。

　　沈聽瀾微有觸動，眼角一彎，對江訴聲笑了笑。

　　他笑起來是好看的。

　　不知怎么回事，江訴聲聯(lián)想到了綻放在朦朦雨夜中的紅玫瑰。它顏色熱烈，花瓣柔軟，明明是楚楚可愛的樣子，卻長滿了尖銳的刺。

　　他忽然想靠近這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