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帶他們去了街上的咖啡館,這些用英文諧音成明的咖啡館從裝修到門口的菜單都洋溢著一股高貴氣息,是岑曦路過無數次都不敢進去的地方,生怕點一杯就傾家蕩產。</br> 男人要了兩桌,他和林延程坐一桌,岑曦單獨坐一桌,讓岑曦隨便點。</br> 岑曦打量了這個男人很久,從他的鞋子衣服到他的頭發絲,他把自己打理的很好,一塵不染,那副金絲邊眼鏡把他襯得有幾分文藝氣息。</br> 看起來倒是人模狗樣的。</br> 岑曦才不稀罕他的請客,但她本來就是要去吃午飯的,要不是他,她也不會來這里吃那么貴的午飯。她想她不是要吃他便宜,是她真的打算吃午飯,是這個男人的出現打亂了她和林延程的計劃。</br> 岑曦點了杯果汁和意面,加起來有七十塊。</br> 她反復想著,她是正常吃飯,其余的小便宜她一點都不要占。</br> 兩桌都是靠窗的,從二樓望下去,片刻的功夫街上又覆了一層雪,行人來來回回的走,那些雪開始變臟,化水。</br> 岑曦托著下巴看風景,耳朵卻朝林延程那邊豎起。</br> 明明就隔著一張沙發椅,但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也只有男人陸陸續續的聲音,林延程很沉默。</br> 岑曦想到剛剛林延程的神情,他本來是笑著的,看見那男人時,笑容慢慢凍住,清俊的眉眼染上了幾分寒雪的肅穆。</br>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是誰,以為是南城中學的老師,或者是林延程的班主任,直到男人揚著笑容緩緩介紹自己。</br> 他說他是林延程的父親,想和他聊一聊。</br> 時間好像就在這一刻靜止,她甚至覺得自己耳鳴了。</br> 岑曦從來沒見過他,林家甚至沒有一張這個男人的照片,她對他的認識完全來自于林延程零零散散的描述。</br> 小時候不懂人情世故,她耿直的問林延程:“你爸爸呢?你爸爸長什么樣子?你爸爸做什么工作?他怎么不一起回來?”</br> 林延程說他父母離婚了,他爸爸以后都不見他了。</br> 再長大點,聊起父親的話題,他顯然比年幼時釋懷許多,提過一嘴,說他爸爸是個導演,會很耐心的教他學東西,會帶他去劇團玩。</br> 她那時候也不懂導演具體是什么,只覺得比起她父母的工作,這個職位聽起來很厲害。在小朋友的世界里,再厲害的職位也比不上中午吃什么,去小賣部買零食和放假。</br> 她不曾去細想,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個人不會再出現在他們生活里了,管他是導演還是乞丐。</br> 果汁和意面端上來,看起來也并沒有多高級,岑曦嘗了嘗,味道也很普通。</br> 果然啊,有些東西只是表面貴氣和好看罷了。</br> 吃到一半,終于聽見了林延程的聲音,岑曦順勢扭頭看去,林延程站了起來,平靜淡漠的說:“夠了,就這樣吧,我下午還有課。”</br> 他沒動桌上的任何東西,拿過書包朝岑曦走來,牽起她的手就下樓。</br> 岑曦回頭看了眼那個男人,他仍紋絲不動的坐在那里。</br> 跑到咖啡館外頭,凜冽的空氣灌入鼻腔,整個人都清醒冷靜了許多,林延程深深吸了口氣。</br> 岑曦皺了皺眉,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即使此刻她的手被他攫的生疼。</br> 她望著林延程的側臉,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安慰。</br> 她想,不管那個人前來是好意還是惡意,林延程見到他一定都是不開心的。</br> 兩個人在原地站了十幾秒,林延程靜下來后,回過神了,他驀地察覺到他是那么用力的握著岑曦的手,立刻捧起她的手放在手掌里揉搓。</br> “我……我不是故意的,疼嗎?”</br> 岑曦搖搖頭,“哪有這么嬌氣哦,不疼啦!”</br> “都紅了。”</br> “是凍的,好冷呀。”</br> 林延程幫她攏緊圍巾和耳帽,牽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羽絨服口袋里,“想吃什么?漢堡要嗎?”</br> 岑曦貼緊他,“嗯……不想吃油炸的,現在好像也沒那么餓了。你呢?你……你剛剛有吃嗎?”</br> “沒有。”</br> “你想吃什么?”</br> 林延程聲音低低的,“我沒什么胃口。”</br> “那就不吃了,我們要不要回家待一會啊,還有四十分鐘才到補課時間。”</br> “回家?”</br> “我說的是你的出租房啦。”</br> “也可以,你要是餓的話我那邊有面包和面條。”</br> “嗯。”</br> 街道距離出租房不遠,走過去十分鐘的路程,岑曦不知道如何開口,林延程也沒有提起任何話題,就這樣,沉默著,兩個人去了出租房。</br> 岑曦太了解他了,他就是這樣,遇到事情不會第一時間脫口,而會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在那里想,需要一定時間的沉靜。如果換做是她的話,她一定在出咖啡館的那一刻就和他抱怨吐槽,然后埋進他的胸膛尋求理解和慰藉。</br> 有時候她覺得,林延程是個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人。</br> 他太穩重,心思太深,總是壞的自己扛,好的讓給別人。</br> 林延程的出租房岑曦來過很多次,有時周五放學就約在這里見面,等他收拾好東西去小區門口的站臺坐車回去,有時周六早點從家里出發過來這里‘約會’,有時是周日,中午補課的休息時間來瞇一會睡午覺。</br> 這里比家里更安寧更自由,不用擔心爺爺會不會突然回來,她爸媽會不會忽然叫她,做任何放肆的事情都不會被打擾。</br> 雖然更多時候是真的累的在休息和無休止的學習。</br> 時間久了,林延程的床上多了岑曦喜歡的毛絨玩具,碗筷也多了一副,門口的拖鞋變成了情侶款,餐桌成了書桌。</br> 放寒假后很少來這里了,都是早上坐車去補課,中午吃午飯,在餐館休息片刻,然后趕下午的補課,四線下課后再匆匆忙忙追公車回家。</br> 冬天天黑的太早,他們不敢多逗留,怕家里人擔心。</br> 一進屋,岑曦就跑去燒熱水灌暖水袋,林延程把東西放好,心不在焉的在沙發上坐下。</br> 岑曦從廚房出來時就看到他盯著茶幾上的紙巾發呆。</br> 她倒了杯熱水,問道:“要不要喝熱水啊?”</br> 林延程抬頭,淺淺笑了下,“不用。”</br> 岑曦捧著水杯取暖,輕聲道:“那你睡一會吧,要不要去臥室里?”</br> 林延程想了想,“那我躺二十分鐘,等會叫我,好嗎?”</br> “好啊,我會定鬧鐘的。”</br> “你要睡會嗎?”</br> “我想玩手機,你去睡吧。”</br> 林延程揉了揉她的腦袋,托著步伐去了臥室。</br> 平日里補課休息,都是她睡的臥室,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就縮在這舊沙發上,他不肯和她一起睡床,也不愿意自己睡床。</br> 大概是今天真的累了吧。</br> 岑曦坐在沙發上玩了會手機小游戲,五分鐘后,水開了,岑曦跑去灌熱水袋,灌完,她擦干袋口,抱著熱水袋悄咪咪的進了臥室。</br> 林延程只脫了羽絨服,穿著毛衣和牛仔褲就趟進了被窩里,冬日的陽光從窗戶里灑進來,他闔眼的模樣顯得很安寧。</br> 岑曦掀開被子一角,把熱水袋放在了他腳邊。</br> 剛想再悄無聲息的退出去,手腕就被林延程握住了。</br> 他沒睡著,他也不可能睡得著。</br> 他大拇指摩挲了兩下她的皮膚,沉了沉聲開口道:“曦曦。”</br> 岑曦像是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一樣,在床邊坐下,說:“嗯?”</br> 林延程睜開眼,凝視著她,四目交匯,溫柔和落寞相碰撞。</br> 他終還是開了口,緩緩道:“他說想帶我去國外。”</br> “國外?”岑曦眼睛瞬間瞪大。</br> 他補充道:“他打算和那個女人移民,想帶我一起去生活。”</br> “憑什么啊!”</br> 岑曦本來顧慮著他的情緒,一直在等他自己主動松開說這件事,但聽到那個男人的來意后她克制不住了,一股火一下子沖上天靈蓋。</br> 她氣呼呼的樣子倒是把林延程逗笑了,氣氛好像被撕了個口子,那些混著冰雪的復雜情緒一股腦的飄了出去。</br> 林延程輕聲道:“我沒有答應。”</br> “當然不能答應!憑什么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要移民就移民嘛,跑來找你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看你聰明,將來有出息就想依靠你?”</br> 林延程看著她炸毛的樣子,微微笑著,答道:“差不多。”</br> 岑曦又炸了,“我就知道!從來都沒有管過你,沒有聯系過你,突然跑來壞事肯定占一大半。你笑什么啊,你剛剛不是也很生氣嗎?你都快把我手握變形了,就在咖啡館門口。”</br> “還疼不疼?”</br> 岑曦抽出自己的手,沒好氣的打了他一下,“早不疼了,他……他還說什么了?”</br> 林延程支撐起身體,從被窩里坐起來,半個身子靠著床頭,伸手捏了下岑曦的臉,他笑笑說:“也沒說什么,不然怎么會這么快結束。這些年我也不清楚他的生活,他今天說了,我才知道。”</br> “他過的怎么樣?是不是丟了工作又還欠了一屁股債?”</br> “沒有。他說他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做了試管嬰兒,三十五歲,曦曦,那一年我們正好五年級。”</br> 五年級,林婉自殺的那一年。</br> 岑曦默了默,“然后呢?”</br> 林延程:“那時候技術還沒現在發達,能做成試管嬰兒已經挺不容易了。他說是個女孩,可能是試管嬰兒的原因,那個女孩身體一直不太好,有些先天性的疾病。半年前,去世了。”</br> “哦,這能怪誰,怪他自己。”</br> “那女孩也就七八歲吧。”</br> 岑曦怕林延程心軟,她脫掉雪地靴,屁股往床里頭挪了挪,盤腿而坐,很鄭重的說:“那小孩子是無辜,可是你不能同情,也不必同情,我說的是同情那個壞人。”</br> 林延程怕她冷,勾過被子,把她的腿腳罩住,他說:“我沒有同情,只是覺得他很可悲。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自私成這樣。”</br> 女兒沒了,才想起有他這個兒子,以更好的生活和財富作為誘餌,想讓他忘記以前,跟著他一起生活。</br> 他在咖啡館里不言不語的聽著他闡述這十幾年的生活,他的不容易,他短暫的懊悔,和依舊光明的未來。</br> 見他不為所動,他開始講起曾經和林婉的事情,也許是還算有點良心和涵養吧,他沒有詆毀林婉,很是客觀的分析了他們兩個的性格,檢討了自己。</br> 林延程覺得他遺傳到了他這部分的性格,凡事都會盡量理性化的看待,不以偏概全。</br> 他看過林婉的日記,想念林婉時就會拿出來看一下,這是連岑曦都不知道的秘密。</br> 他知道他沒有騙他,林婉的日記里記錄了那些甜蜜和爭吵。</br> 和他印象里的是貼合的,最后那一晚,兩個人爭的面紅耳赤,男人沒了風度,女人沒了端莊,各執一詞,家里的花瓶碗筷碎了一地。</br> 就連平常約定好的不在孩子面前吵架都忘了,以至于到現在那個畫面還清晰的印在林延程腦海里。</br> 他的父親說:“小柔比你更懂我,你整天就知道查我崗,你不知道我有多忙嗎?我回家想好好休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面對你的質問!你自從不去劇團后,你還有你自己嗎?這幾年,結婚后的這幾年你還是你嗎?你以前多溫柔啊,你從來不會對我這樣?我們一起完成了那么多話劇,多默契!孩子我也有一直幫忙啊,小婉,你不能只覺得你一個人辛苦。”</br> 他的母親說:“你答應我的你做到了嗎?你要工作,孩子只能我來帶,我生完后需要很多時間去恢復身材,還要帶孩子,我去劇團后延程誰管?這是你出軌的理由嗎?你就是喜新厭舊,那個女人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早知道這樣,當初,你就別追我!我都說我比你大六歲,你口口聲聲說這有什么!”</br> 林婉比那個人大六歲,這也是林老爺子曾經不同意他們在一起的原因,竭力反對還是沒有拉住林婉,她義無反顧的嫁給了他。</br> 在聽到他說:“都過去了,延程,跟爸爸走吧。”</br> 林延程坐不住了,至少他是沒有資格在訴說一通后自稱為爸爸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