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傳來冰涼的觸感。
    是了。
    顧江對她，已經夠寬容的了。
    尹陳被迫抬著下巴，和他對視，她停頓片刻緩緩出聲說：“你放了他，修車的錢我雙倍賠你。”
    “行嗎？”
    是商量的語氣。
    “你和他什么關系啊？”少年揚了下眉，漆黑的眸子染上抹笑意，“這么護著他。”
    尹陳抿了下唇，說：“他是我表哥。”
    是那天在淮東站，尹陳真正要見的人。
    顧江瞇了瞇眼，或許是想到了那天他們之間細如絲的聯系，放開了尹陳的下巴，他看了尹陳一眼，“老子用不著你賠錢。”
    “想讓我放人，可以。”
    “總得拿出點兒誠意來賠禮道歉吧？”
    尹陳蹙了下眉，“你想要什么誠意。”
    顧江沒說話，沖紫毛那群人抬了下手，按著黎姜的男生往地上啐了一口，放開了他。
    “上車。”顧江說。
    尹陳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周圍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和她一起放學出校門的蘇芷廖看到這么大的陣仗，早就被嚇得丟了魂。
    少女垂了下眸，回頭看著蘇芷廖說：“知了，你先回家吧。”
    “尹陳……”蘇芷廖聲音發顫，拉著她的胳膊，“你別和他們走。”
    顧江的壞名聲從四中傳到了外面，衛校職高，他說話都管用，被顧江帶走，蘇芷廖不敢相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
    “沒事的。”
    尹陳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然后走過去，靠近蘇芷廖，小聲和她說了幾句話。
    蘇芷廖咬著唇，松開了拉著尹陳胳膊的手。
    顧江從車上下來，隨手拽了個頭盔套尹陳腦袋上，尹陳透過鏡片，看著顧江動手給她系束帶，說了聲，“你還挺有安全意識。”
    顧江也沒因為她略帶嘲諷的話生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學著點兒。”
    “以后別遇見個男的就跟著跑。”
    “……”
    說的是她在淮東站認錯人的事。
    尹陳隔著鏡片瞪他，顧江沒看見，扭頭和周浩換了車，他那輛川崎h2沒法帶人。
    幾輛摩托浩浩蕩蕩地騎出了巷子，剩余的人收了手上的棍子扳手，看了靠在墻邊上的黎姜一眼走出巷子。
    蘇芷廖站在原地，校服兜里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尹陳離開之前，靠在她身邊的低語是。
    “看手機，我會給你發地址。”
    “如果一直聯系不到我……”
    少女垂了垂眸，語氣認真而堅定。
    “去報警。”
    ……
    摩托車極速行駛。
    尹陳坐在他后面，身子壓低，兩只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風向后吹，從耳邊呼嘯而過，尹陳貼在他背后，聽見他問。
    “怕么？”
    頭盔一定程度上隔了音，她提高音量，故意挑釁說：“你有本事再開快點，我們都摔在路上。”
    前面的人肩膀抖動了一下，似乎在笑，他沒回尹陳的話。
    但尹陳感覺到，車又加速了。
    樹影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從眼前飄過，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腦袋和靈魂有了一瞬間的短暫分離。
    盡管這樣，尹陳還是沒讓他放慢速度，也沒尖叫一聲。
    他是瘋子。
    她也一樣。
    不知道走了多久，尹陳的腿從一開始的發軟變成了后來的麻木，顧江把車停下，他們到地方了。
    尹陳下車，靠著摩托才勉強站穩，發麻的腿打著哆嗦，顧江站在邊兒上，不扶她，看著笑，“你讓快點兒的。”
    她有意嗆他，嘲諷說。
    “我奶奶騎自行車都沒你這么慢。”
    尹陳捶了捶腿，緩過來了，移開了搭在摩托車上的手。
    顧江抬了下眼皮，嘴角勾出一個弧度，“嘴挺硬。”
    “江哥！”有人喊。
    黃毛他們的車也陸續趕了過來。
    幾輛摩托開過來，排成一排在門口停好，顧江長腿一跨上了臺階，其余人也跟著他一起走了進去。
    是家ktv。
    規模不小，看上去有好幾層。
    整體裝修呈亮紫色，比起淮城尹陳街上看見的店鋪高大上了不少，一進去，尹陳就拿出手機給蘇芷廖發了位置。
    從今天中午校門口，一群男生為難一個女生的時候，尹陳就看出來了，這里的大多數人，不懂什么是尊重，欺負女孩子的事情，他們不是做不出來。
    至于顧江。
    他是假扮她表哥騙過她，但又好像，沒有為難過她，起碼做的事情，都是幫她解圍的。
    顧江這個人，尹陳看不透，看不透他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但是她不能賭，拿他這幾次的慈悲賭他不會把自己怎么著。
    傻子才賭。
    因為別人幾次隨手施舍的好就輕易相信對方，這是病，得治。
    尹陳從初中開始就很獨立，到高中一邊學習一邊打工，見多了天真稚嫩的小姑娘，被幾句花言巧語就哄騙得不顧阻撓要和自己所謂的心上人天涯海角。
    別人在社會染缸上面混了多久，會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收心的幾率可想而知。
    人一走，再發生什么事情，后悔根本來不及。
    誰清楚誰皮囊下面是什么，人心隔肚皮，善良的前提是能保護好自己。
    收了手機，尹陳跟著他們上電梯，電梯升到三樓，電梯門打開，一群人進了間c80的包間。
    包間里面燈光眩暈，彩色球轉過每個角落，麥里正放著首《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門開的一瞬間，握著立麥的男人抬了下頭，喊了聲。
    “阿江，來了。”
    包間里人不少，十八歲到三十歲的都有，再加上他們，三五十人的包間熱熱鬧鬧。
    顧江抬了下眼皮，車鑰匙扔桌上，漫不經心地揚了下眉，“趙哥。”
    “歌不錯。”
    男人笑了兩聲，“最近在學粵語。”
    他說著，目光落在了顧江身后的少女身上，“阿江，這是？”
    顧江沒想解釋，從過道過去，周圍人都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隨意說了句，“一個小丫頭。”
    男人笑了笑，“看起來可不像。”
    尹陳那張臉，絕對不像什么不諳世事的小白兔，也不純，雖然皮相骨相都美，但卻是更接近于淡漠疏遠的清冷美，非但不活潑靈動，反而有股細雨哀愁的滋味。
    顧江那么說既沒有親切感，也不寵溺，他語氣太冷淡，趙山河聽出了顧江敷衍而過的意思，也沒再繼續追問。
    “趙哥趙哥，來首《光輝歲月》唄。”
    周浩笑著湊過去，趙山河指了指他，“阿浩你來。”
    這個包間里的人，好像都認識了很久一樣，熱熱鬧鬧的，那個叫顧江“阿江”的男人，一身朋克風裝扮，看著挺酷，應該要比顧江他們大出七八歲不止。
    但給尹陳的感覺，他們沒有年齡鴻溝，相反很熟。
    包間里的人喝酒玩鬧，桌上啤酒白酒，堆了滿滿一桌，顧江坐在角落里，啤酒瓶往桌邊一磕，開了，他把酒放桌上。
    “賠禮道歉，賠吧。”
    話是看著她說的。
    尹陳懂了，規規矩矩敬杯酒，這事兒算過去。
    她頓了頓，拿起桌上的酒，給顧江倒了一杯，然后捧起杯子，送到了他手里。
    尹陳深吸口氣，說：“謝謝你。”
    顧江抬了下眼皮，看了她一眼，少女端著酒杯，眼神真摯，他垂眸，接過酒杯，好看的喉結上下滾動，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這個人，存在感太高，即使坐在了角落，沒過一會兒，就有人圍了過來。
    “江哥，什么情況啊。”
    飛機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尹陳，“小女神，有點本事啊，能讓江哥喝你敬的酒。”
    他們也說不上來哪不對勁，就是感覺，一些明明應該會大動干戈的事情，到尹陳這里，顧江就輕輕松松過去了。
    稀奇。
    “來都來了，一起玩吧。”周浩看著她，“搖骰子會吧？”
    尹陳說“不會”，奈何包間里面聲音太吵，她輕飄飄的兩個字說出去，除了顧江離她坐得近，聽見了，其余人沒聽見。
    沒給她拒絕的機會，一幫人已經把東西都拿了過來，圍著她和顧江玩。
    尹陳從來沒玩過這個，以至于他們讓她喊，她一張口就喊了聲，“八個八。”
    緊接著，圍在周圍的人，最先是周浩，然后所有人沒憋住，笑得要瘋掉。
    尹陳不懂他們為什么要笑，只是清楚自己應該壞了規則，叫錯了。
    然后下一秒，顧江拿起她面前的酒，兩口喝完，酒杯重新放回桌上，一群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們鬧著要尹陳喊，尹陳扭頭問顧江，“喊什么？”
    “隨你。”顧江說。
    她是真不會，五個七，六個八，九個九，六個一，瞎他媽亂喊，顧江那天不知道喝了有多少。
    酒烈歌歡。
    玩到半場，崔靜才趕來，背著包從電梯里出來，崔靜看到了出來透氣的周浩，“你說江哥把那女生帶到這里來了？”
    “剛在里面陪著她玩骰子呢。”周浩看著她，手上夾著煙，抽了一口說：“你好像得有點兒危機意識了。”
    “她不會玩，亂叫亂開，沒怎么贏。”
    “現在在廁所呢。”
    崔靜皺了下眉頭，“不會玩你們還故意整她？喝那么多酒哪能受得了。”
    她說完，轉身要去找人，胳膊被周浩拽住，“別操心了。”
    “酒是江哥替她喝的。”
    崔靜一顆心“撲通——”了一下，然后聽見周浩接著說：“她扶江哥去廁所了。”
    ……
    ktv的廁所是男女分開的，尹陳在洗手的地方停下，看著顧江走進男衛生間。
    顧江喝的不少，但沒醉到要人扶的地步，一出包間的門他就扯出了自己的胳膊，沒讓尹陳扶。
    留她自己在包間，不知道要出什么亂。
    顧江沒喝過這么多，他搖骰子是高手，基本都是別人喝的份，遇上尹陳這么個小白，他把之前沒喝的酒都在今天這一天喝完了。
    他從衛生間出來，敲了根煙，見尹陳還在門口站著等他。
    “我剛剛，是不是玩得不好？”尹陳問。
    顧江低頭點煙，吐出口煙霧，“嗯”了一聲，“挺爛的。”
    骰子一共六個數，誰會喊八個八。
    “那你干嘛幫我？”尹陳看著他。
    她一直都不懂，顧江不是熱衷于管閑事的那一種人，反而很冷漠，為什么從淮東站到這里，介入了她的生活。
    “為什么……”
    顧江舔了下唇，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
    “不為什么。”他說。
    “以后不幫了。”
    騙她的那件事，到現在，顧江還清了，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沒有必要產生不應該有的聯系。
    “你喜歡我？”尹陳看著他，問得直接又大膽。
    “不喜歡。”
    他掐了煙，煙頭扔進垃圾桶里面，語氣冷漠又平淡，“你太正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