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帝者孤寂,這是游奉云想要那個位置時就知道的一件事。</br> 想要什么便注定會失去什么，所以游奉云刻意漠視著身邊的人，將他們放在工具的位置上,而自己就是操縱著那根線的人。</br> 于是，當自己的老師謝意想讓自己娶他的女兒時,游奉云幾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br> 他見過謝妍,曾在打馬路過謝家園林時無意中一瞥,是個極其美麗的少女站在花繁如云的桃樹下對他笑過。</br> 而謝妍作為謝意的女兒,她有高貴的出身,良好的教養,廣博的學識，端莊大氣,是一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的正妻人選。</br> 如果游奉云不是剛登基為帝,換做以前的他是不配娶謝妍這樣頂級世家的女子的。</br> 他本來以為這是一場聯姻,是一場政治交換，然而他卻沒想到謝妍是真心想要嫁給他的。</br> 不是家里逼迫,也不是為了履行自己世家女聯姻的職責，她就是單純地喜歡他，這讓游奉云有些措手不及。</br> 他的母后對他好,因為他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她需要他固寵，等有了弟弟妹妹后,他這個長子便也不需要了,而他的老師對他好,則是因為他是個合適的帝王人選,能夠將大景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而他的父皇對他好,不過是因為他救了他的命。</br> 所以，游奉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般純粹的喜歡，宮里每一個進來的女人都是有目的，但是謝妍卻沒有。</br> 后來，謝妍懷孕了，太醫說她身體不好，懷相也不好，這個孩子不建議生下來，但是這個孩子如果沒了，那么謝妍以后就可能再也沒有孩子了。</br> 對孩子并沒有期待的游奉云找到了謝妍，希望謝妍能夠流掉這個孩子。</br> 如果謝妍生下這個孩子，那么這個孩子的身上將留著世家的血脈，若是等到他年老，這些被他一直打壓的世家將借著這個孩子坐大。</br> 他不能看到這一幕出現，更何況，他和謝妍之間沒有孩子，那么他們可以做一對后世稱贊的帝后。</br> 然而謝妍在聽到他的要求后微微一愣，然后笑著拒絕了他。</br> 她說:“陛下，我想讓這個孩子出生。”</br> 游奉云冷漠到極致的目光落在謝妍身上道:“你會死。”</br> 而他作為一個帝王，此刻并不想謝妍死去。</br> 謝妍但笑不語，她轉而和游奉云說起了另外一件事。</br> “若我不在，孩子若是公主便讓她在長安中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br> 游奉云點頭，若是公主，那必定是長安第一貴女，五姓女也壓不了她的風頭。</br> “若是皇子，那便讓他平安長大成人，如果涉及儲位之爭，請陛下留他一命，將他宗室除名貶為庶人送回謝家。”</br> 游奉云聞言許久無語，謝妍是一個極其聰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不會讓一個有頂級世家血脈的皇子當上皇帝，所以才有此一求。</br> “好。”游奉云聽見自己回答道。</br> 之后，謝妍坐在花樹下笑了，神情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肚子。</br> 那一刻，謝妍未出生的孩子得到了她所有的愛。</br> 后來，邊關告急，游奉云不得不御駕親征，他卻沒想到這一面是他與謝妍的最后一面。</br> 等他回來，謝妍已經被送往了皇陵，放在了他百年后躺下的地方旁。而他的老師也因為謝妍的去世蒼老了不止十歲，此后師恩斷絕，十年未曾相見。</br> 十幾載光陰轉瞬即逝，謝妍留下的孩子已經長成少年，他讓迂腐古板的老夫子教他禮，讓大儒教他圣人學說，在這樣的教導下長成了溫良恭儉的君子。</br> 這樣的孩子不適合做太子，但是適合做高門世家嫡出的小公子，游奉云已經想好讓這個孩子假死，然后送到陳郡謝家了。</br> 建寧六年，有人告太子謀反，游奉云是不信的，但是世家外戚寒門之間的斗爭越來越激烈了，此刻不讓太子離開皇宮，以后怕是沒有機會了，于是游奉云將計就計廢了太子。</br> 然而游奉云沒有想到就在廢太子的當天，黃河決堤，水漫千里，泥沙不能阻絕，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情況危急，游奉云幾乎是立刻帶著文武百官前往黃河決堤口抗洪賑災，三公之下皆背負柴薪沙袋以堵黃河決堤口。</br>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一直在前線的游奉云最終還是染上時疫。</br> 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太子被傳畏罪自殺匆忙被人下葬，太后越俎代庖為太子選定謚號為厲，李家和三皇子犯上作亂，周圍藩王野心勃勃。</br> 但是游奉云還是在時疫下挺了過來，在那名叫崔宴的太醫的診治下，時疫在短短一月內被消滅。</br> 而從昏迷中醒來的游奉云則是聯合謝家與漠北軍將領做了一個局，讓這群人自尋死路的局。</br> 那一晚，漠北軍在與游奉云執掌的羽林軍里應外合之下攻破了皇宮大門，血色染遍了漢白玉做成的臺階。</br> 三皇子被鬼面將軍一刀斃命，太后賢妃自縊于宮殿之中，謀反藩王盡數被俘，李家滿門抄斬，這一場仗游奉云贏得漂亮。</br> 游奉云幾乎完美地解決了外戚和有反心的藩王，他的出征突厥計劃也可以再幾年后完美地實施。</br> 但是，有些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比如謝公，比如太子，比如大將軍劉燁。</br> 謝公和劉燁的葬禮和墳墓，游奉云給了他們作為臣子能夠得到的最高規格。</br> 而太子，游奉云沉默地改掉了那個厲字，寫上了孝懿二字。</br> “朕想追贈孝懿太子為皇帝。”游奉云看著筆下的“孝懿”二字道。</br> 群臣驚愕，這個世界上哪里有皇帝追封自己兒子為皇帝的事啊。</br> 但是游奉云心意已決，他畢竟沒有做到對謝妍的承諾，并且還因為他的失誤讓她滿心期待生下的孩子永遠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紀。</br> 這是他對死人的歉疚，也是對謝妍的安慰。</br> 等他做完這些，他就又是那個冷漠無情的帝王了。</br> 改完謚號后，讓游奉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新一任大將軍想要與太子結冥婚。</br> 游奉云看著跪在地上的那個鬼面少年將軍道:“是你瘋了，還是朕瘋了？”</br> 霍西陵要娶的是太子，即便是個死人也是太子，這般違背世俗禮法，游奉云還是第一次見。</br> 然而霍西陵的一生一半是為了復仇，一半是為了太子，現在長公主已經斃于他的手下，那么他可以全身心地去陪伴太子殿下了。</br> 最終，沉默良久的游奉云還是答應了霍西陵的要求。</br> 等霍西陵離開后，游奉云靠在冷冰冰的龍椅上在空曠的大殿道:“阿妍，朕給歲歲找了一個很好很愛他的人陪著他，你可以放心了。”</br> 半月之后，游奉云等來了霍西陵的死訊。</br> 他那位百戰百勝的少年將軍終究抗不過病痛的折磨走了，游奉云將他和他的太子葬在了西嶺，那里可以遠眺陳郡近可望皇陵。</br> 他們葬在那里，可以看見謝家和謝妍的陵墓。</br> 又不知過了多少載，世家的影響力逐漸消退，因為選官方式的改革，寒門在朝堂的人數越來越多，而游奉云也即將走到了生命的盡頭。</br> 他的壽命太長，謝檀、崔宴、安海還有許多認識的人都走在了他的前面，最后敢和他說話的人寥寥無幾。</br> 現在，他的臥榻邊只有他不熟悉的孩子和幾個年輕的宮妃。</br> 游奉云看著他選中的繼承人道:“天下，便交給你了，為帝者博愛無情。”</br> “是，父皇。”游奉云選中的繼承人道。</br> 他們之間不像父子，更像是師徒。</br> “嗯。”游奉云應了一聲，最后閉上了眼睛。</br> 建昭元年，帝崩于宣德殿，謚號武，史稱景武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