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抽空去了一趟醫院。
秦霜的身體已經基本康復,但精神卻一直沒有好轉。
我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她正坐在床上,怔怔地看著一處發呆。
她穿著肥大的病號服,幾乎把她身體完全套住,頭發亂糟糟的,已經毫無光亮。
我就那么站在病房門口沉默地注視著她,心口仿佛壓住一塊巨石,百感交集。
誠然,我不喜歡秦霜這個人。但是,這樣年輕的生命,絕對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走過去,輕聲喚了她的名字,“秦霜。”
她抬起頭,眼眸之中異常空洞。她咧開嘴對我笑,笑得癡癡傻傻,“姐姐……”
我倏而一僵。
她不再看我,低下頭,像個幼兒一樣扯著床單往嘴里填。
我伸出手將床單從她的嘴里拿出來,繼而將她的頭發理順到耳朵后面。
恰時門口走進來一個人。
我轉身,看到來人是秦霜的保姆。
她看到我微怔,似乎有些意外,“蔣小姐,您怎么來了?”
我如實說:“過來看看她,聽說她的情況不太好。”
保姆聞言嘆了口氣,“已經辦理了轉院手續,大概明后天就會將秦小姐轉到精/神/病醫院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保姆走過來,端了杯水喂給秦霜。秦霜很乖,保姆給她,她就會乖乖地喝。
我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
從醫院出來,我沒有立刻回家。
大抵心緒有些復雜,我開著車,繞著g市轉了大半個圈。
大約在晚上七點半左右的時候,我才從省道掉頭返回。回到家進門發現玄關的鞋架上多了一雙黑色的男士皮鞋,我微愣,下意識問出來迎我的保姆:“嚴筠來了?”
保姆說是,說嚴先生在下午六點左右的時候就來了。
我扭頭向客廳里張望了一眼,沒看到人。保姆告訴我,說嚴筠在書房。
我順手將手里的坤包遞給保姆,然后徑直上了二樓,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書房的門沒關,遠遠的,我看到嚴筠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高大的身體前傾,正全神貫注地批示著一份文件。
旁邊的窗戶沒有關,風吹進來,窗簾微微浮動,借襯著天花板吊燈的柔光,打落在地上一片陰影。
我走到門框處駐足,漫不經心地倚著門框,“這里是我的書房,你倒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嚴筠頭也沒抬,呼吸聲和紙張摩擦的聲音之間,他說話的語氣也漫不經心,“你我之間還需要分的這么清楚嗎?”
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補了一句,“還是說,你書房里藏了什么東西,是不能被我知道的?”
我無聲翻了個白眼。
他翻過一頁紙,用鋼筆在紙張上面批示了幾筆,“過來看看,關于[水云間]擴建的文件。”
我繼而邁步走過去。
嚴筠將批示完畢的其中一份文件遞給我。
我接過掃了一眼,是有關[水云間]建筑面積擴建的圖紙以及工程材料書。
說起來,嚴氏集團早年是依靠運輸業發家,要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運用于工地上的那種兩個輪子的手推車,就是由嚴氏集團負責生產的。
后來改/革開放,商業上也百花齊放,嚴氏集團便不再滿足于單一的運輸行業,轉而大規模涉足了許多領域,比如房地產、酒店、餐飲、商貿等等等等。
但唯一令人耐人尋味的是,即便涉足了各種領域的嚴氏集團,卻從未涉足過酒/池/肉/林的娛樂場所。
這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
只聽說,嚴筠的爺爺是一位很正統的人,祖上就是名門,他骨子里面,大概就瞧不上這些不入流的行當。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嚴氏集團是嚴筠當家,嚴筠倒是對這些娛樂場所頗感興趣。而當初我能夠跟嚴筠勾搭在一起,很大程度上講,也是因為嚴筠想拿[水云間]為嚴氏集團開拓娛樂產業試水。
我仔細將文件看了一遍,前面基本都沒什么問題,但在看到預算的時候,我微微愣了一下,“六千七百萬?”
嚴筠嗯了聲,“怎么?”
我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文件面,“灰土的比例是三七嗎?材料費、人工費再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少說也不低于七千萬。你這整個六千七百萬,豆腐渣工程?”
嚴筠聞言笑了聲,他撂下手里的另一份文件,抬眸看向我,“看不出來,你對工程方面還很有研究。”
我不可置否,“做生意,如果不把知識擴展到各個方面,不等著被人坑嗎?”
他悶笑點了根煙,抽了一口,然后便讓煙卷夾在指尖,只是任由它燃著,將空氣內蓄滿煙氣,“這年頭,標準只是一個框架準則,真正能一板一眼去執行的人幾乎沒有。這份文件,雖然存在一些偷工減料的問題,但整體是合格的,你可以放心。”
我卻不依,將文件卷成筒,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話可不是這么說的。既然有標準的準則為什么不去執行?更何況這樓還是我們自己在用,萬一因為質量不佳,后期出事怎么辦?”
嚴筠蹙眉,“別人也都是按照這種配比方式來做,怎么別人都可以,單就你不可以?”
我面不改色瞧著他,“很簡單,別人的房子我又不用。萬一哪天地震了什么的,埋也是埋別人,又不埋我。”
嚴筠微愣,半晌,忽然悶笑一聲,“怕了你了,文件拿來,我改一下。”
我繼而將文件遞給他。
嚴筠拿起鋼筆,在預算和相關材料配比那里龍飛鳳舞地寫了一些批示。
恰時保姆敲門進來給我送橙汁,我接過喝了一口,保姆問我:“蔣小姐,您吃過飯了嗎?”
我說:“還沒有。”
保姆點頭,“那我就連您的一起做了。”
我嗯。
保姆繼而退出了房間。
這一空檔,嚴筠已經將所有文件批示完畢,又將一份名單順著桌面推到我的面前,“[水云間]擴建之后,我準備成立一個董事會。這是名單,你看一下。”
我捏著邊角掀開四十五度,掃了眼。
好家伙,董事會十個名額,有八個是嚴筠的人。剩下兩個阿升和梁順,雖然也被列進了董事會,但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剛夠及格線,墊底。
這明面上,往好聽里說,是嚴筠幫我把人都安排好了,我作為老板,就等著數錢。但實際上,這不等于把我架空了?
我在心里挨著問候了嚴筠的祖/宗十八代,但面子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挺好的,就這樣吧。”
嚴筠的目光在我身上定格了好一會兒,“沒什么意見嗎?”
我說沒有。
他似笑非笑,“可我怎么感覺,你方才在心里問候了我祖/宗十八代。”
我嚇了一跳,猜得還真準。
他繼而又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不要怪我在你身邊安排了這么多人,這都是為了幫你把[水云間]好好地經營下去。[水云間]早期涉/黑,內部并沒有什么真正的人才。僅憑幾個小混混,不可能將[水云間]發展壯大。”
他又將另一份文件翻開,推到我面前。
我有心顧了一眼,上面黑體加粗地寫了幾個大字:股權轉讓協議。
我微怔。
嚴筠繼續翻頁,那是嚴氏集團的股權轉讓,嚴筠親自把嚴氏集團百分之三的股權,轉移到了我的名下。
這突然起來地餡餅令我頓時警惕起來。
嚴筠是什么人?他的野心早已在g市商界一騎絕塵。從來都是他搶奪別人的錢,還沒聽說過,他主動把自己的錢往外讓的。
我半分沉默。
嚴筠有趣瞧著我,“你這表情倒是讓我很意外,給你錢不高興嗎?”
我不動聲色地將股權轉讓協議合上,語調沒有半點起伏,“筠哥,明人不說暗話。我膽小,腦子也笨,你直接給我個明示,你這又安排董事會又送股份,什么意思?”
嚴筠的神情悠閑散漫,慵懶得不成樣子,“我注資[水云間]是以嚴氏集團的名義,你作為[水云間]的老板,自然也應該加入嚴氏集團。”
我思量片刻,“但是,我進入你們嚴氏集團好像不太合適。”
嚴筠饒有興味地注視著我,“怎么不合適?”
我說:“誰不知道你我的關系?說好聽了是合作伙伴,說白了就是姘/頭。我頂著個姘/頭的名義進你們嚴氏集團的董事會,這是去當炮/灰嗎?”
嚴筠聞言單手撐著額頭,臂肘膨脹拔起的肌肉像巍峨的墨色丘陵,雄渾壯闊,“姘/頭?誰給我們下的定義?”
我唔了一唔,沒吭聲。
他蹙眉瞧著我,“你這一天天的,都是從哪里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詞兒?”
我依舊沒吭聲。
他繼而不耐煩地又將股權轉讓協議打開,“別矯情,讓你簽就簽。這會兒簽個股權轉讓協議都不敢,當初怎么敢拉我給你投資[水云間]?”
我撇了撇嘴,“[水云間]是我自己的地盤,拉你注資我百分百賺便宜。”
嚴筠一臉無語,嫌棄地瞧著我,“如果注資到最后變成吞并呢?”
我片刻啞口無言。
嚴筠悶笑,“就這點智商還給別人當老板。”
我默了默,拿起筆,規規矩矩地在股權轉讓協議上簽了字。
恰時保姆打來內線,說飯菜已經做好了,請我和嚴筠下樓。
嚴筠先一步起身,然后我緊跟在他的身后。
保姆做了四菜一湯,都是我和嚴筠平時愛吃的。
我親自幫嚴筠盛了一碗飯,嚴筠接過,坐在我對面用餐,筷子觸碰到盤中的食物,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吃的并不多,沒兩口便放下了筷子。
我問他:“飯菜不合口味嗎?要不我讓保姆重新做?”
他從煙盒里抽了根煙,打火機“吧嗒”一聲,一簇幽藍的火苗躥出,映襯著他白皙的面孔。
他吸了一口朝一側吐出,語氣淡淡的,“昨晚約了幾個客戶應酬,喝多了,胃里有點難受。”
我道:“那我讓保姆給你煮碗面條?”
他說不必,“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我又親自夾了塊雞蛋放進他的餐盤,“人是鐵飯是鋼,胃不舒服也要多少吃一點。”
嚴筠叼著煙卷,看向我的眼里浮現出一層淺笑,“難得你還會關心我。”
我夾菜的手片刻停頓,“我什么時候不關心你了?”
嚴筠只笑沒吭聲。
我氣不過,又將他餐盤里的雞蛋夾出來放進了我自己的碗里,“不吃拉倒。”
嚴筠瞧著我這一動作挑了挑眉。
我繼而低頭扒飯。
良久,我碗里的雞翅突然被人用筷子夾走了一根。
我下意識抬頭去看嚴筠。
窗臺迷離的剪影與他身姿重疊,棱角分明地臉龐被頭頂天花板撒落地光暈鍍了一層金。
他倒沒看我,只側臉的弧度,柔和而深邃。
我說:“你不吃盤子里的,干嘛非吃我碗里的?”
他嘴角彎了彎,卻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