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沉回到墨城那天是近期天氣最暖和的一天,他坐了七八小時的火車,到站時正好是中午。</br> 十八歲背井離鄉開始他只有過年才會回去,王麗韻死在冬天,年后的四五天左右。當時辦完簡單的葬禮后他把骨灰帶回來老家,在那邊的墓園里買了個位置,她的墓和楊超的就隔了五排。不知是湊巧還是天意如此,楊超也死在冬天,和王麗韻的忌日很相近。</br> 湊巧的還不止楊超一個,林之夏出車禍的時候也是一個冬天,林之夏出國的時候是冬天,骨灰運回國的時候也是冬天。</br> 那時候楊繼沉覺得邪門的離譜,一年四季中冬天成了他最討厭的季節。</br> 楊繼沉出站后在附近的雜貨店買了包玉溪,和煦的陽光下整個人都開始舒展開來,火車上擠了一上午,他坐在那狹小擁擠的座位里,人都快要散架。</br> 楊繼沉叼上煙,從羽絨服口袋里拿出手機,翻了翻和江珃的短信記錄,眉眼微挑,長指快速打下一行字:我回來了。</br> 每天晚上他都會問一句她在干什么,可已經有兩三天沒收到她的短信了。江珃又明確禁止他和她通話,說是晚上要做作業,楊繼沉就再也沒打過她電話。</br> 楊繼沉吸了口煙,盯著屏幕看了會,笑了聲,低語道:“小丫頭還挺忙。”</br> 他收了手機,一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一手夾著煙,慢慢悠悠的往路邊走,隨手攔了輛出租車。</br> 到二斜口時楊繼沉接到了張嘉凱的電話。</br> 張嘉凱:“哥,你什么時候回來?周樹和賀凱今晚要回老家,大概六月再回來。”</br> 楊繼沉給了出租車師傅三十塊錢,拎著背包下車,走進院子里邊開門邊說道:“我已經回來了。”</br> 那頭的張嘉凱懵了,“你幾點到的?怎么沒聽你說起?”</br> “昨天臨時決定回來的。”</br> “我們正打算去吃個散伙飯,然后去酒吧玩一玩,我把地址給你。”</br> “行。”</br> 也不過離開半個月,屋里沒了人就會生出一股霉味,楊繼沉開了窗通風,打開房間那扇時卻停頓了。</br> 對面江珃的窗戶窗簾沒拉,陽光照進她的屋里,疊的整整齊齊的碎花被褥,擺在枕頭邊的大章魚,深木色的舊書桌,書桌上一排書微微傾斜擺放著,墻面上貼著花花綠綠的便利貼,女孩子的房間看起來格外溫馨舒適,恰如其人。</br> 在老家待了十幾天,楊繼沉躺在床上做夢想的都是她。</br> 纖瘦的身影,扎著丸子頭,會用大紅色的圍巾裹住漂亮白皙的脖頸,小腦袋半縮著,每次逗她她都會睜著大眼睛眨啊眨,面色泛紅似三月桃花。</br> 他說不出江珃有什么特別的,初見也不過覺得她就是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毛都沒長齊。</br> 楊繼沉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女人,溫柔體貼也好,性感妖嬈也罷,皮囊也只是皮囊,性格再好,有些合不來就是合不來。</br> 同在一個圈子,那些女人對他來說,太壓抑了。</br> 哪像她,逗起來那么好玩,不扭捏不做作,給他的都是最真實最純粹的反應。</br> 想著想著他都能笑出來。</br> 那半個月楊繼沉住在王麗韻父母的家里,也就是外公外婆家,二老健在,身體硬朗,雖然為了當年的事大病過一場,但如今已釋懷許多,日子照常過著。</br> 他們也是楊繼沉在老家唯一的親人,那些叔叔伯伯除外,當年楊家破產,資產都被查封變賣,誰也沒站出來幫一把,都跟躲瘟神似的。王麗韻雖然性子軟,但也有她的高傲,從父母那里拿了點救助的錢就帶著楊繼沉逃去了別的地方,自己拼死咬牙的干活還錢,生怕那些追債的人找上父母,王麗韻還幫二老搬了地方,一個偏僻的小縣城,兩個老人年紀大,不能隨她一起折騰,也不愿意離開家鄉,說是搬家,其實就像老鼠躲著貓,那幾年每個人都活的小心翼翼。</br> 兩個老人年紀大了,嘴里總只念叨兩樣東西,一是小沉啊,你找好工作了嗎,別玩那個車子了,沒前途的。二是小沉啊,你也二十四五了,該談戀愛找對象了,外公外婆想在走之前抱一抱曾孫,這樣下了黃泉碰見你媽好有個交代。</br> 外婆心細,瞧著他整天撥弄個手機,山村里信號特別差,他時不時跑到村口,只為發個短信,大晚上的,下著雪,就站在村口打電話。</br> 于是旁敲側擊的問楊繼沉:“小沉,你是不是有對象了?”</br> 楊繼沉也沒含糊,直截了當道:“在追。”</br> 外婆笑的跟朵花似的,問道:“那姑娘是哪里的?多大啊?做什么的?你們怎么認識的?家里是什么情況?長得怎么樣啊?你們到哪一步了?”</br> 聽到楊繼沉說18歲,在讀高三后,外婆抄起手邊的掃帚,罵道:“你個兔崽子,我今天不打的你屁股開花!一天到晚不做正經事,還追讀書的娃!”</br> 楊繼沉小時候沒少挨外婆的打,男孩子總是好奇心比較重,一會弄壞了這個一會惹了那個,被外婆追的滿院子跑,直到差不多十來歲吧,外婆就再也沒打過他,孩子仿佛是一瞬間成熟起來的,而且越來越懂事。</br> 外婆出去,逢人就夸她外孫,長得高又聰明,還懂事。</br> 本來無憂,直到楊家出了那檔子事,聽到他在外面打架不務正業,直到現在還搞那些車子,危險又沒有前途,外婆氣急了,卻再也管不了他。</br> 這就算了吧,現在還把心思放在了讀書的女孩身上,真的是學壞了!</br> 楊繼沉那天身上挨了好幾下,也不躲,還笑著看她抄家伙。</br> 打完了,老人家消了點氣,只聽楊繼沉說:“真喜歡,以后帶回來給您看。”</br> 外婆哼哼兩聲,訓道:“你可耽誤了人家前途,高三重要著呢!這是一輩子的事情!”</br> “我知道,我和她也是一輩子的事情。”</br> 外婆想起些什么,嘆口氣道:“世上好女孩多的是,比如你現在喜歡的這個,人活著得想開點。”</br> “我知道。”</br> 外頭寒風呼嘯,雪高半尺,山村的夜晚寂靜祥和。</br> 楊繼沉和外婆聊完就揣上一根煙,走去了村口,撥了江珃電話。</br> 那頭傳來一聲軟軟的喂。</br> 他忽然覺得冬天也沒那么糟糕。</br> ……</br> 楊繼沉沖完澡,換了身衣服去了張嘉凱所說的那個地方,是家音樂主題餐廳,門口用粉色的球花搭成一個通道,里頭的吊燈,墻壁,圍欄,都用各種花卉做點綴,全封閉式,只靠燈光照亮,在餐廳最中央有個小舞臺,會有駐唱歌手。</br> 張嘉凱他們在二樓中間的六人桌,視野最好,位置也夠寬闊。</br> 楊繼沉去的時候他們已經點好了菜,長方形的餐桌滿滿一桌都是,這里隨便一個菜都要上百來塊,這一桌大概得一兩千,不算那兩瓶酒的話。</br> 楊繼沉拉開椅子坐下,調侃道:“你們不會是叫我來買單的吧?”</br> 周樹調皮勁上來,說:“你不買單誰買單,誰讓你最有錢呢。”</br> 楊繼沉:“我現在銀行卡上還剩五萬塊,應該是你們中間最窮的一個。”</br> “臥槽!你是去澳門豪賭了嗎?”</br> 張嘉凱覺得楊繼沉不像是在說笑,問道:“你前陣子在忙什么?投資房產去了?”</br> 楊繼沉:“差不多吧,搞了點東西,另外存了一筆錢,打算以后在別的地買套房。”</br> 所有人震驚的看著他,“……”</br> 楊繼沉一直是個無欲無求無計劃的人,就像一個浪子一樣,漂泊著,居無定所,隨心所欲,這樣的人忽然開始要買房要干什么,實在讓人無法理解。</br> 張嘉凱眉頭一挑,想到些什么,覺得那是唯一可以解釋的通的。</br> 他給楊繼沉倒紅酒,說:“吃飯啊,你們都愣著干什么,吃完飯你們早點去火車站,我還要去接蕓仙放學呢。”</br> 賀群覺得奇怪,“你最近怎么接的那么勤快?”</br> 張嘉凱:“還能為什么,還不是怕女朋友被別人盯上。像小珃,最近就被高一的一個小男生追著跑,我也是昨天聽蕓仙說的,那男孩整天給小珃送奶茶,晚上還送她回家。”</br> 張嘉凱邊說邊笑,還是看著楊繼沉說的。</br> 楊繼沉捏著玻璃杯,微微瞇眼,“小男生?”</br> 張嘉凱故意刺激他,“聽說長得挺帥的,追的很勤快。”</br> 楊繼沉一飲而盡,懶洋洋的靠在沙發椅上,不屑的嗤笑了一聲。</br> 怪不得那臭丫頭都不回他短信了。</br> 張嘉凱:“這離的近就是不一樣,白天一直在一個空間里,能接觸的機會太多了,哥,我看你這房子可能得再想想了,不然買了沒人住。”</br> 楊繼沉冷哼一聲,嘴角勾著笑,“是嗎?這就叫離得近?”</br> 張嘉凱覺得他笑得很有把握,似乎籌謀了什么。</br> 他原以為楊繼沉對她江珃就是普通的喜歡,沒想到一個假期過去,連房子都考慮好了,真的是不動則已一動一鳴驚人。</br> 吃完這頓飯,大家都有些醉意朦朧,坐那兒歇了會,楊繼沉起身要走,走了幾步回頭看向張嘉凱,“一起走?”</br> 張嘉凱笑笑,“蕓仙今天晚上要去吃一個酒宴,我不去接她。”</br> 剛才那話都是為了引出江珃的事瞎扯的,楊繼沉看了他一眼,慢騰騰的走了。</br> 徐梔夏拿上包,追了上去。</br> 冬天的傍晚肅穆枯燥,云層里的光都是暗淡的,寒風凜冽的大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路燈已經亮起,落在柏油路上的光暈圓的像個圈。</br> “阿沉!”徐梔夏叫住他。</br> 楊繼沉正捂著手點煙,聞聲抬眸看去,徐梔夏長發飄著,臉上有些明顯的醉意。</br> “怎么了?”他問。</br> 徐梔夏雙手揪緊著包,問道:“她…..她的媽媽還好嗎?”</br> 楊繼沉合了打火機,拿下嘴上的煙,“還行。”</br> “下次你回去我和你一起吧,我也想去看望下她。”</br> 楊繼沉淺笑著,“梔夏,你不用去操心這些事情,本來和你也沒關系。”</br> “我……”</br> 楊繼沉:“沒事的話我先走了。”</br> “你要去找江珃嗎?”</br> “嗯。”</br> “你說的買房真的是為了她?”</br> “不然還能為了誰。”</br> 他的語氣莫名帶著一絲寵溺,徐梔夏怔住,冷風也吹不走她的醉意,腦子里嗡嗡嗡的,她感到一陣心慌。</br> 徐梔夏脫口而出:“你喜歡她什么?”</br> 楊繼沉沒回答她,只說:“你有點醉了,叫他們送你回去,我先走了。”</br> 他沒給她再說話的機會,夾著煙上了出租車。</br> 而學校那頭的江珃像做賊似的,一放學就飛快的逃離了教室,季蕓仙一下課就會習慣性的看一眼手機,上面有一封來自張嘉凱的短信,說,沉哥回來了。</br> 季蕓仙還沒來得及開口,江珃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br> 江珃想趕早一班的公車回去,這樣也許能躲過那個男孩,可還是在校門口被攔截了。</br> 男孩笑得燦爛,依舊是那句話,“學姐,我送你回家。”</br> 江珃臉快扭成苦瓜,兩個人在公交車站僵持了會,車來了她不得不上去。</br> 身邊有個大叔著急的想先上車,寬厚的身子撞開江珃,率先上去,男孩伸手扶了下江珃。</br> “學姐小心。”</br> “奧,謝謝。”</br> 江珃立刻躲開,和他保持了點距離,周圍學生來來往往,七嘴八舌,聲音嘈雜,在這片嘈雜中江珃總覺得有什么在注視著她,她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br> 公車行駛著笨重的身子開往下一站。</br> 楊繼沉拎著剛從店里新拿的奶茶,坐在出租車里抽煙,車窗半開著。</br> 好,很好,還摟上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