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中有一股陰涼的霉潮氣。
本王進的這間牢房和尋常的牢房不同,走一條單門的通道,一路層層把守,內里有四間牢室,我被押進最里面一間。
牢房中倒寬敞,靠墻砌著一張磚床,有鋪有蓋。牢房正中擱了張木桌,墻上僅有一個氣孔,無窗,分不清晝夜,點著一盞油燈,黃澄澄的,亮光還夠使。
墻角邊置有一個馬桶,沒個遮蔽物,大小解時不免會被一覽無余。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鐵鏈子有桌腿那么粗,腳上的鐐銬鐵鏈一頭被死釘在床尾與馬桶之間的墻上。鏈子長度都丈量好的,能夠得著睡覺用馬桶使桌子吃飯,比桌子再遠一些,就不行了。
本王在牢中蹲了約莫半天多之后,氣孔里透進的光還亮著,就有人來探望。
來看我的那個人竟然是楚尋。
我沒想到他竟會來,竟會第一個來,本王是謀逆叛臣,剛剛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關系來看我?
楚尋站在柵欄外遙遙看我,我從床鋪上站起來,拖著鐐銬向前走了兩步:“楚尋,你怎會過來?我現(xiàn)在是謀逆叛賊,你還是快些回去罷。”
楚尋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爺,現(xiàn)在看著你,我想到一句話?!?br/>
我怔了一怔:“什么?”
楚尋緩緩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br/>
楚尋道:“王爺,你臥房內放密函賬冊的暗室所在與鑰匙,我已經(jīng)給了柳相。在王府時,我印了一套鑰匙模?!?br/>
楚尋道:“懷王爺,你當我猜不到么,那時逼迫我進暮暮館的,究竟是誰?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懷王殿下,你動一動指頭,便讓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本王默默無語。
原來楚尋一直如此以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殺了本王豈不痛快?”
楚尋冷笑一聲:“怎可能這么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譴,受當受之刑。我本該是個死人,要進暮暮館時,我就該死了,這一兩年,我不把自己當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br/>
楚尋走后,等到氣孔里的光沒了又再有了,啟禮、啟正、啟乾、啟緋等王侄皇侄紛紛來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頭一撥來的。
我還記得十來年前,我爹剛過世,我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折了腿,啟檀等幾個孩子常在我身后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還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邊身后。
我其時年少,不免覺得扎眼刺耳,我娘就道,小孩子的惡意也是天真。后來有一日,我進宮,腰上掛了件我爹帶回來的牛角掛件兒,尾隨我的幾個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過一道回廊時,啟檀從一個柱子后跳出來,撲到我腳下,抓住那個牛角掛件,睜大雙眼看我:“我要?!?br/>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開心地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伸出手:“謝謝瘸子小皇叔?!?br/>
我把握著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么?”
啟檀踮起腳尖,拼命伸手夠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謝謝小皇叔。”
我把掛件遞給他,啟檀歡歡喜喜地拿在手里,還讓我摸了摸頭。
這些皇侄當年大多是讓本王這樣一點點收買過來的。
時至今日,我進了天牢,他們卻還能不避諱地來探望,喊我一聲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覺得值了。
啟檀就一疊聲地和我說:“皇叔,你為什么要想不開造反,你為什么要想不開造反……”反反復復無數(shù)遍,除了這句話,他大概想不出什么來說。
啟緋嘆氣道:“大皇叔在中箭后曾向皇上求情,讓皇兄無論如何不要殺皇叔,他老人家給皇上擋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現(xiàn)在半條命在鬼門關口,醒不醒得過來還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應該會對皇叔略微開恩……”
原來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來的確是老天在玩弄本王。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著吞吐道:“皇叔,云……和……侄兒以為你知道?!?br/>
我答不上話,啟緋壓低聲音道:“唉,皇叔,你怎么就不想想,云棠是太傅,打小云毓就常和我們玩。曾提過讓云毓做皇兄的伴讀,應該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紀比皇兄大,這事就沒成?!?br/>
啟檀道:“別說皇叔,我們還成天價一道玩,我都沒瞧出來。也就你眼尖看得清?,F(xiàn)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獻給皇兄的,皇兄不都給那誰了么?!?br/>
當年,云毓的確偶爾和皇侄王侄們一道到我懷王府上,只是我那時沒太留意,如今想來,啟赭對物件擺設興趣不大,他不斷看的那些東西,說不定正是云毓想要。
這竟是一段兩小無猜的情緣。
此事不便再深說,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臨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說了不會殺你。到時候,你什么都說出來,誠心悔過,我們再向皇兄求情,說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聲嘆氣地走了。
等到氣孔里的光又沒了時,本王正蘸著水吃饅頭干,一群護衛(wèi)簇擁著一個人走到柵欄外,打開了牢門。
我放下饅頭干,抬頭道:“柳相?!?br/>
柳桐倚身后的小吏手里捧著長方漆盤,上面擱著筆墨硯臺和一摞紙。我笑道:“柳相,不過堂審審便讓本王簽字畫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盤放在桌上,小吏同衛(wèi)兵們都退到了牢門外,柳桐倚在我對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來柳相是打算夜審叛賊?!蔽野炎郎系耐氡P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問什么,請罷?!?br/>
柳桐倚在燈下望著我,緩緩開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爺為何要造反?!?br/>
我道:“柳相,有想問的不妨直接問,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謀劃之事,怎會猜不到緣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確定我會反,確定之后,方才能定計。
云棠和王勤來找本王合謀,云毓初接近我時,柳桐倚還沒有做丞相。興許,他便是因為這個計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動禁軍之權,皇上早覺察他有反意,之后查證得出云棠亦有參與,恐怕有意拉攏王爺。當時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徹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獻計,布下這套棋局,謀劃幾載。以云毓做棋子。”
柳桐倚靜靜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錯,內應之計,是我定的?!?br/>
我嘆氣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時,就該洗干凈頭顱,砍下來奉給柳相,說不定柳相還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許多人的麻煩?!?br/>
柳桐倚不語。
我道:“柳相對本王的嗜好調查的十分詳細。多謝你安排了個楚尋給我。柳相為除我這個奸黨,既要云毓與本王假意周旋數(shù)載。又要楚尋進暮暮館。床上床下,都照顧周到了?!?br/>
柳桐倚的臉色終于又變:“楚尋不是我所安排?!?br/>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處,夢里何須話江南。多謝柳相贈我這句話?!?br/>
襄王已眷巫山處,夢里何須話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說這句話的柳桐倚,懷得究竟是怎樣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發(fā),半晌后,方才道:“楚尋的確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擇手段,還不至于使這種計策?!?br/>
我道:“如今再計較已無意義,本王已成階下囚。罪有應得。我只是還有件事不解,為何皇上與柳相,會知道那條秘道的出口?”
柳桐倚和云毓都只去過水榭一次,絕無可能曉得那里有密道。
柳桐倚道,這條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訴了太后,太后又告訴了皇上。
想來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秘道,說不定王妃肚子里那個孩子的爹,就是從這個秘道中跑的。
我嘆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確無論如何都逃不脫?!蔽覐牡厣隙似鹚?,潤了潤喉嚨,“柳相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要奪位么。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年幼時讀兵書,也被寄予厚望。后來我騎馬摔斷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沒了,人人都當我一事無成,人人都以為景衛(wèi)邑丟盡了懷王這兩個字的臉。本王于是想做一件大事,讓天下人知道,身有殘缺,也能成就大業(yè)?!?br/>
之前種種,都只是一個瘸子的一場癡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時此刻,我起碼還是個奪皇位盡管未遂的奸王。如果真相大白,我還剩下什么?什么都沒有。一個一無所有的丑角。
我拿過那一疊紙,翻了幾翻,滿篇罪狀。一條條,怎么看怎么十惡不赦。
我提筆蘸墨,題上大名,手上戴著鐐銬,握筆微有些不便,寫完,再按了個指印:“柳相,當認之罪,本王全都認了,柳相可放心回去復命?!?br/>
柳桐倚起身,小吏進來,收好認罪狀,捧起托盤。
柳桐倚起身,卻沒走,我道:“柳相還有何要問?”
柳桐倚道:“王爺還有無什么要說?”
我道:“沒了,該說的全都說了。
柳桐倚還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覺得我還有隱瞞?云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后一點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
柳桐倚輕聲道:“楚尋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內應的是云大夫?!?br/>
是與不是,有什么好計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義來說,柳相為擒叛王景衛(wèi)邑,這么做,乃天經(jīng)地義,理所應當?!?br/>
柳桐倚再次不言語,終于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