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如錦沒有上門,啟檀大約去做說客,沒工夫過來。我閑在屋中,正好得空收拾行李。
我這幾年天南海北各處走,習慣行囊輕簡,只要有銀子,必用的東西定然買得到。在承州置辦的東西定然一件帶不走了。
我包了兩件換洗衣衫,歸攏好所有的銀錢,那些這幾年在各處買的些土產(chǎn)玩意兒挑揀了幾件,剩下數(shù)樣約莫啟檀能喜歡,就留在柜子里,我相信他找得著。
云毓送的那套酒具不太好拿,但畢竟是費心送的,留下來倒讓人不好看了。我找了幾塊軟布包起來,一道塞進行囊內(nèi)。這就算收拾的差不多了。
中午我搭白家的小船出去吃了個飯,回來后,躺在床上歇午覺,心中頗多感慨,好不容易我買了個院子,有了個窩,原以為可以安定兩日,又要開始漂泊了。
今生注定是漂泊命。
一覺睜眼,猛然看見有個人在外間,嚇了我一跳。
那人穿著一身便服,坐在桌邊,竟然是云毓。
我從床上起身,整整衣衫:“云大人幾時來的,百忙之中怎么得空來寒舍?”
云毓自桌邊站起:“剛來片刻,見還睡著,便未出聲打擾,冒昧進入。望請見諒。”
我笑道:“云大人客氣。”到外間生上爐子燉上一壺水,方到桌邊拉開椅子,“云大人請坐,茶水要等一時才好。”
云毓與我對面坐下:“趙老板睡覺也敞著門,不怕失盜?”
我道:“云大人見笑了,我兩手空空,一桿光棍,就算請,小偷也不會登堂。”
云毓微笑道:“趙老板這才是說玩笑話了,趙老板是走南闖北的大客商,家資豐厚,何談兩手空空?趙老板今日上午在家收拾行李,要去外地做買賣?”
我本以為不會心涼了,聽了最后那句話,心里還是有點涼。
我也笑道:“多謝云大人百忙之中依然關照,我不過收拾收拾屋子而已,大約云大人的人眼神不太好。”
云毓斜坐在桌邊看我:“要去何處?”
我道:“云大人這算是審?還是問?”屋中隱隱有僵意,恰好此時爐子上的水開了,我笑道,“玩笑話,云大人別介意。”起身拎下銅壺,熄了炭火,拿過茶壺茶杯泡茶。
正在拿水涮杯,云毓的聲音在我身后慢慢道:“懷王殿下若再走了,會很為難。”
我轉(zhuǎn)回身,重新在桌邊坐下,擺好杯子,斟上茶水。云毓接著緩緩道:“此樓附近有暗衛(wèi),是昨日我吩咐布置下的。昨日王爺與玳王殿下已經(jīng)相認,理應如此布置。之前并未有過,不過王爺應該不相信。”輕笑一聲,“橫豎我一向都沒做過好事。”
也許今日,應該和云毓徹底聊一聊。
算起來,其實我和他,從沒有真正敞亮說過實話,于是我嘆口氣,道:“云毓,今日你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罷。”
我“云毓”兩個字出口,對面人的神情驀然就變了,眉目之間舒緩了許多,神色固然依然嚴肅,卻是我熟悉的,之前云毓談正事時的正經(jīng),頷首。
我先開門見山地道:“云毓你今天來,是否將打算將我繼續(xù)扣在承州。”
云毓道:“我并無這么大的膽量,王爺再怎么說懷王三年前已經(jīng)死了,對我來講,坐在我面前的,依然是皇上的叔父,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沒人敢扣您。王爺應該知道,像我這種爪牙之人,若不奉命,怎敢犯上。但王爺既已與玳王殿下相認,此事無論如何,瞞不住皇上了。假如在此時,王爺走了,還是與柳桐倚一道走的,麻煩為難的,大約有許多人,包括柳桐倚。我只是實話實說,若有不敬之處,望王爺諒解。”
我點頭:“你所言的確句句有理。走與不走一事,我再考慮。”
我端茶飲了一口,既已敞開窗戶說話,有些話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口:“云毓你如今比之以往,變化很大。”
云毓抬袖執(zhí)起杯:“王爺?shù)淖兓嗪艽蟆!?br/>
“天南海北各處走,自然風霜滿面。”
“人在朝堂之中,難免斧劍刀光。”
我默然,他身份尷尬,這幾年在朝中,境遇可想而知。我便再問:“云太傅還好?”
云毓沉默片刻,微微點頭道,還好,在寺院中修行三年,心態(tài)平和了很多。
我本還想問問啟赭,但問云毓,有影射什么之嫌,于是再繞了話題,道:“前日你在這里住的那晚,我是不想再因前塵舊事生出什么是非,方才一直沒有松口承認。其實有些話,當時就想與你說。”
云毓凝目看我,我道:“數(shù)年前那件事,雖然我之后敗于皇上、柳桐倚與你的計策之中,但之前我亦在算計你與令尊。所以你我之間,算是扯平了。倘若我能早些告知皇上實情,亦不會出現(xiàn)之后的局面,因此是非對錯,便不再多論,無需介懷。”
云毓的神情變幻數(shù)度,像是想說什么,又止住,最后終于微笑道:“王爺出宮幾年,胸懷果然也海闊天空。”
我道:“各處走走,的確更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大人小。”順便將這兩年跑過的幾處地方說了一說。說到興起處,再拿出那些我未包起本打算便宜啟檀的特產(chǎn)與他看。
牛角杯、彩石墜、羊骨骰子、石雕小物件……云毓饒有興趣地一一看過,最后卻拎起了我包羊骨骰子的一塊布頭,展開,含笑不語。
我見他笑的有古怪,再看那布只是塊又皺又舊,染織粗陋了花布,一時不明所以。
云毓將那布平展在桌上,轉(zhuǎn)過來,推到我面前,手指在一處點了一點。
只見他所點的那一角上,歪歪扭扭繡著些鬼畫符的東西,再細看,似乎是幾個小字——
“贈奴愛的財郎,勿忘。美子。”
似乎……是那高麗少女金美子臨別前贈我之物……
這幾個字……貌似……還是她讓我教她寫的……
我還贈了她一首五言詩做答,念給她聽后,她感動得痛哭流涕,說今生再美聽過比此更優(yōu)美的詩句。
我心中一蕩漾便違心地說,這布頭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刺繡,當時還把它揣進了左邊的懷中,滄桑的心一瞬間感到了滋潤與安慰……
那曾經(jīng)的往事啊……
云毓揚起嘴角道:“看來,是一段頗為情濃的韻事。此布與繡工都不像我朝之物,應是在番邦的一段頗為情濃的韻事。”
我微有些訕訕:“一紅粉知己而已。”見他方才對那牛角杯甚是贊賞,便拿此杯遞給云毓道:“前日得你一套酒器,將此物做還禮如何?”
云毓怔了怔:“王爺……客氣了。”推辭片刻,我堅持相贈,他便收了。
經(jīng)此番談話,似乎數(shù)年前那件事造成的郁結(jié)已煙消云散。云毓亦漸漸態(tài)度自然,不似前日在此過夜那晚的尷尬。再聊了幾句后他起身告辭,卻又在臨行前問道:“王爺原本的行程定在何日?”
因牽連柳桐倚,我并未實言相答,只道:“就是這幾天。”
云毓沒再說什么,乘船離開。
次日清晨,天剛隱約亮時,柳桐倚的商船破水而行,一路順風,載著我離開了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