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在樓上,要跟我上去嗎?”周清讓說,“也可以在這里等。”</br> 陸聲立馬回答:“跟你上去。”</br> 尾音都飄了。</br> 陸聲,淡定啊淡定。</br> 周清讓說好,轉了輪椅的方向,在前面領路。</br> 因為是嚴冬,天兒冷,他指尖被凍得通紅了,手背的皮膚又極其白皙,顏色反差很大。</br> 陸聲盯著他的手看了許久,也遲疑了很久,還是開了口:“我幫你推。”這樣說顯得冒昧,她便又詢問,“可以嗎?”</br> 周清讓禮貌地拒絕了:“不用,謝謝。”</br> 他似乎是一個很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所以總是獨來獨往,總是拒人千里,驕傲又孤獨地獨活著。</br> 進了電梯,他一直咳嗽,拿著手絹的手也輕微發抖。</br> 他說:“抱歉。”</br> 因為是公共場合,這樣咳嗽他覺得失禮。</br> “沒關系。”陸聲問,“你生病了嗎?”眼里的擔憂,藏都藏不住。</br> 周清讓避開她的眼睛,也不知有意無意,他說得輕描淡寫:“只是老毛病。”他車禍后動了幾次大手術,命是撿回來,卻也落了一身病。</br> “咳咳咳……”</br> 他低頭,又在咳,額頭沁出了細密的一層薄汗,他弓著背,還在隱忍著,把呼吸壓到了最低。</br> 這個樣子的他,看得她難受。</br> 陸聲手指蜷了蜷,還是抬起來,放到了他后背。</br> 他身體僵硬了一下。</br> 后背那只手,輕輕地、輕輕地拍著。</br> 他想說不用了,到嘴的話卻變成了:“謝謝。”</br> 陸聲彎著腰,站在他后面:“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跟我道謝?”聲音從后面過來,很輕,“也不要一直道歉,你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兩句話了。”</br> 多得讓人心疼。</br> 他好像是故意的,故意與人、故意與世都隔離。</br>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br> 電梯門剛好開了,陸聲沒有收回手,推著他的輪椅出了電梯。</br> 他又想說不用,卻依舊沒有開口,原本放在輪子上的手拿開了,交放在身前。</br> 這個女孩子,像太陽。</br> 而他,是很冷、卻依舊怕冷的人。</br> 他帶她去了他的休息室。</br> “你先坐一會兒。”</br> 陸聲有些拘謹,端正地坐下了。</br> 周清讓拿了拐杖,撐著身子站起來:“我這里只有白開水,要喝嗎?”</br> “要。”</br> 他拿了一個干凈的杯子,去裝水。</br> 他的休息室很簡陋,飲水機是老式的,水還沒有熱,他便站在一旁,安靜地等,沒有說話,一直很安靜。</br> 因為他背對著她站,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看他那條因為戴著假肢而有些不平整的腿。</br> 他截肢那年,才十四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br> 她眼睛發酸,把目光移開。</br> “師兄。”門沒關,被推開了,穿著職業裝的女士進來,“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稿子——”</br> 是唐穎,周清讓的搭檔。</br> 她這才注意到里面有客人:“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有客人。”</br> 周清讓說沒關系:“等會兒我過去找你。”</br> 唐穎點頭,目光對上了陸聲,她稍稍點頭,然后退出去,幫著把門關上了。</br> 陸聲問:“剛剛是不是唐主播?”</br> “嗯。”周清讓一只手拿拐杖,另一只手拿著杯子在接水。</br> 陸聲站起來,自己過去,等水滿了大半杯,就伸出手。</br> 周清讓把杯子放在她手上。</br> 水有一點燙,卻很暖手,她兩只手捧著杯子:“她比電視上還要漂亮。”播新聞時的發型有點顯老。</br> 唐穎是出了名的美女主播,三十出頭,履歷跟她的人一樣漂亮,家世好,性子也好,是個很優秀的人。</br> 至于她漂不漂亮,周清讓并沒有評論。</br> 她假裝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們關系很好嗎?”</br> 徐錦林說周清讓很搶手。</br> 她忍不住亂想了,唐穎看他的眼神那么溫柔,是不是也惦記他呀,這可怎么好,近水樓臺先得月,萬一她的月亮被別人摘走了……</br> 周清讓清越的聲音打斷她滿腦子的想法:“我們是搭檔。”</br> 不止是搭檔,她還是他的師妹。</br> 陸聲的危機感一點兒都沒減下去。</br> “你的傘。”他把她的傘拿過來,遞給她,“謝——”他把謝字吞回去了。</br> 不要一直道謝。</br> 他剛才答應了她。</br> 她笑著接了傘,沒有立刻離開,因為她的水還沒喝完。</br> 一杯水,她喝了十多分鐘……</br> 期間,周清讓都沒怎么開口,在看新聞稿,她想搭話來著,又怕打擾他,磨磨蹭蹭了十幾分鐘,杯子里的水都涼了。</br> 再賴著不走就不好了。</br> 陸聲放下杯子:“那我走了?”</br> 周清讓把新聞稿擱在桌子上,去拿手邊的拐杖:“我送你下去。”m.</br> “不用了。”天這么冷,他拄著拐杖走路應該會很疼,她找了個理由,“不用送我,我想隨便逛逛。”</br> 周清讓說好。</br> 她抱著傘,走到門口,回頭:“以后我還能來找你嗎?”有點期待,問得很小心。</br> “嗯。”</br> 她瞳孔亮了一些:“那我能給你打電話嗎?”她有他的號碼,上上次借著拿傘的理由,管他要的。</br> 周清讓沉默了一小會兒,點了頭。</br> 她滿足了,彎眉下的眼睛帶了笑:“那我走了。”她站著,揮揮手,“再見,周清讓。”</br> 他說,再見,陸聲。</br> 陸聲轉過頭去,嘴角的笑越拉越大,他終于喊她的名字了呢。</br> 等小姑娘走了,周清讓看不下去新聞稿了,心不定,神也不定,他蹙著眉,拄著拐杖去把她用的杯子收了。</br> 不該點頭的,不該與人走得太近……</br> 改新聞稿的時候,唐穎發現,周清讓走神了。</br> “師兄。”</br> 他還在若有所思。</br> “師兄。”</br> “嗯。”他這才抬起頭。</br> 唐穎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心神不寧,他總是冷冷清清的,對什么都不怎么上心,情緒少,帶進工作里的情緒更少。</br> 是因為剛剛那個女孩子吧。</br> 她隨意地問了句:“剛剛那個女孩子是誰啊?”不該過問的,卻還是沒忍住。</br> 周清讓說:“朋友。”</br> “女朋友嗎?”握著新聞稿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br> 他搖頭,說不是。</br> 唐穎低頭,稍稍松了一口氣。</br> “我有個電話要打,一會兒再繼續。”</br> “嗯。”</br> 周清讓起身,沒有拿拐杖,走路有些跛,他到外面,撥了唐想的電話:“我能見見你母親嗎?”</br> 駱常德的尸體還沒找到,駱家沒有發喪,也還沒有辦葬禮,駱家幾位主子都異常沉默,下人們戰戰兢兢,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氛圍低沉壓抑。</br> 二樓書房里,駱青和站在窗前接電話,屋外的天陰沉沉,她眼底的光也陰沉沉。</br> “小駱總。”電話里男人說,“行車記錄儀的內存卡已經恢復好了。”</br> 她說:“發過來。”</br> 這時,敲門聲響。</br> 駱青和掛了電話:“進來。”</br> 沈越推門進來:“小駱總。”</br> 她坐回書桌前的椅子上,問他:“是原件嗎?”她指的是從駱常德那里得來的那份錄音。</br> 沈越點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國字臉,刻板又嚴肅,他回答:“是。”</br> “找人鑒定過了?”駱青和又問了一句。</br> 沈越畢恭畢敬:“鑒定過了。”</br> “東西呢?”</br> 他把手里的紙皮文件袋放下。</br> 駱青和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后擱在手邊,抬頭:“你是誰的人?”</br> 突然來這么一句,沈越表情困惑:“您的話,我沒聽懂。”</br> 沒聽懂?</br> 駱青和把那個文件袋里的東西扔到他腳邊:“在你之前,我就找人鑒定過了,這份也是復制刻錄的。”</br> 她懷疑他有陣子了。</br> 近來的事兒件件不順,她像被人牽著走了,連對手是誰她都確認不了,對方卻耍著她玩,對她的行蹤和動靜了如指掌。</br> 駱家有內鬼,她身邊也有一只。</br> 沈越驚訝了一下,很快又鎮定了:“您詐我?”</br> 行,他自己招。</br> 他把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鏡取下來,少了黑框的眼鏡,他整個人氣質都變了,沒了嚴肅刻板的樣,眼神精明了,他全招:“我是駱總的人,您之前以駱總的名義改了和彭中明見面的時間,就是我通風報信的。”</br> 果然,是只內鬼。</br> “他給了你什么好處?”</br> 沈越想到了一個表情包,復述:“只要錢到位,啥姿勢都會。”</br> “……”</br> 駱青和愣了一下。</br> 呵,看走眼了呢。</br> “你的診斷書是假的?”</br> 她身邊的人,挑得都是些不要命或者快沒命的人,這種人好用,也沒有后顧之憂。</br> 沈越這會兒可坦誠了,眼鏡扔桌子上,他又把袖扣也摘了,袖子卷起來。</br> “假的。”他說,“只要錢給到位。”</br> 一個假的診斷書、一份假的履歷背景,不是輕輕松松的事嗎?</br> 最后,他把領帶也扯下來,笑了:“小駱總,這世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情,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嗎?”</br> 駱青和不置可否:“你跟了我這么久,應該也摸清我的手段了。”背叛她是個什么下場,得做好心理準備。</br> 沈越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抖腿:“摸了八九成吧。”</br> “猜到你自己的下場了?”</br> 那可不!</br> “你以前的秘書不都去了監獄嘛。”他眼里一股子生意人的精明,哪有半點當秘書時的穩重,“我嘛,應該不會蹲很久。”</br> 駱青和做事都會留退路,不該做的事沒少做,就是一件都不經手,有大把的人供她差遣,她還有疑心病,誰都防,也不給自己留下把柄。</br> 沈越也聽過差遣,干過幾件作奸犯科的事。</br> “大小姐,”門外,下人過來說,“警局的人來了。”</br> 沈越震驚了:“這么快?!”</br> 怪不得都說千萬別惹女人,女人一旦狠起來,是要命的。</br> 沈越看了他的前任上司一眼,西裝外套脫下來,扛在肩上:“保重啊,小駱總。”哦,對了,他走到門口回了個頭,“不知道男女監獄會不會有什么聯誼活動,沒準哪天我們會在監獄見。”</br> 讓警察同志久等也不好,他說完就出去了,還體貼地幫忙帶上了門。</br> 屋里——</br> “咣!”</br> 不知是什么東西被砸碎了。</br> 外頭,來了兩個警察、兩個檢察官。</br> “警察同志,我能不能給家里人打個電話?”沈越誠懇地拜托,“通融一下。”</br> 警察同志很通情達理,讓他打了電話。</br> 他先說了一堆囑托的話,比如他的花、他的寵物,比如身體健康、保重身體之類的,最后:“我暴露了。”這一句,聲音很小。</br> 那邊哪是什么家里人。</br> 江織:“牢房給你準備好了,跟彭先知同一間。”</br> 彭先知?</br> 那個禍端啊,沈越抗拒:“能換嗎?”他任務完成了,不想再惹禍上身。</br> “隨你。”江織事不關己的口氣,“那個牢房銅墻鐵壁,是最安全的地方。”</br> 彭先知是八年前駱家大火的證人,重點保護對象。</br> 沈越思前想后:“那別換了。”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尾款記得打到我賬戶上,江少。”</br> 最后兩個字,語氣哪里像以前的恭敬,整個一小奸商。</br> 沈越以前在華人街混,做風投的,坑了客戶一千萬,在國外的監獄里蹲了幾年就回國了。</br> 他這人,是個財迷,本分做人?</br> 呵,這輩子都不會本分做人,他只跟錢做好基友,所以他才爽快地跟江織‘狼狽為奸’了,因為錢給得夠多,再去駱常德那里當當情報員,又領一份,加上駱青和那份,等于拿了三份工資,待遇這么好,只要不殺人,他啥都干,蹲局子怕什么,蹲幾年出來,就一輩子衣食無憂了。</br> 他這扭曲的三觀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